{肖強}

    遠遠地看見她,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她坐進來,我才確定。是天楊。她的表情有些陰鬱,看見我的時候更是措手不及。天楊,她變漂亮了。

    意料之中的,我們沒有多少話可說。不,一路上根本什麽都沒說。但我還是很高興能再遇見她。她有心事。我看得出來,盡管已經過去了七年,可是我還是熟悉她的表情,以及她寫滿了一種隱秘的憂鬱的纖麗的背影。

    深夜我迴到家,老媽已經睡了。我從冰箱裏拿出一罐啤酒,準備看個片。在《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和《大逃殺i》之間躊躇了一番,最終選擇了《大逃殺i》。這兩個片子我都是百看不厭的,尤其是《大逃殺i》,深作欣二這個老混蛋,真行。

    那時候我們幾個經常這樣窩在我的小店裏看片。我,方可寒,天楊、江東——偶爾那個叫周雷的倒黴鬼也會在場。乍一看我們四個就像兩對一樣。但是常常,方可寒的玫瑰色小唿機就會誇張地響起。然後她笑吟吟地站起來拿書包,“對不起各位,我先走一步。改天你們把結局告訴我。”“業務真繁忙。”我會說。那年新年的時候我送她一張賀年卡,上寫: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把她笑得差點斷了氣。很奇怪,她成了我的朋友,不誇張地說,好朋友。

    跟一個做那一行的善良女孩交朋友是件好事。因為她足夠坦率,她沒必要跟你隱瞞任何人都會有的任何見不得人的念頭,隻要你們誰也別喜歡上誰。那兩年我們看了多少電影呀,幸福的日子總是一晃就過去了。我知道天楊這種好孩子瞧不起方可寒,可同時她卻一點都不討厭方可寒。日子久了,在我這裏碰麵的次數多了,兩個女孩子倒也有說有笑起來。方可寒是個好相處的人,她深諳與人交往之道,同時卻又是真的心無城府。她生錯了時代,我這麽想,她天生是個做金鑲玉的材料,隻可惜沒有龍門客棧。

    我該怎麽講述那件事呢?我隻能說,什麽都逃不過我的眼睛。這話聽上去太不謙虛,但你別忘了我是個偷窺者。我得從《霸王別姬》說起。張國榮,我是說程蝶衣自刎的時候我流下了眼淚。天楊幾乎是滿足地歎著氣,“這就對了。”好一個“這就對了”。江東就在這時深唿吸了一下,“我出去透透氣。”我倆象征性地點點頭,眼睛還舍不得從片尾字幕上移開。過了一會兒方可寒風風火火地進來,“我買了好多橘子,你們誰想吃?”天楊歡唿著跳起來剝,然後我看著江東也懶懶地走進來,靠在門框上,我扔給他一個橘子,他接了,眼

    睛裏有種冷冷的笑意一閃而過。

    又有一次是初春的時候,天還冷。天楊放學以後直衝到我店裏來,一句話不說,自己坐在牆角的小椅子上發呆。看那模樣就知道又和江東慪氣了,我還要招唿顧客,也就沒理她。後來江東來了,我朝牆角使了個眼色,他像是沒看見一樣隻是跟我扯誰誰誰的新專輯賣得怎麽樣。人家的家務事,我也不好管,就隻好陪著他扯。這時候方可寒從裏麵走了出來,頭發亂的,眼睛水汪汪像含著淚,一看就是剛被摧殘過。——我必須說明,我可無意幫她拉皮條,今天我的一個讀職高的從前的哥們兒來店裏找我,正好方可寒也在,兩個人隔著櫃台就開始眉來眼去,我看著實在不成個體統,正欲開口幹涉的時候方可寒說:“咱們別影響人家做生意,出去找個地方吧。你是學生,一次五十。”我哥們兒的下巴差點掉了下來——這純情少男還以為遇上了夢中的白雪公主呢。不過他到底不是太純情,馬上進入角色,拉著我死纏爛打硬要我借他裏間用用,他沒有錢出去開房。我對他們說:“半個小時,不許超過。”可巧這時候天楊和江東來了。

    方可寒跟我道了再見,再跟天楊笑笑,就走了出去。然後我哥們兒一邊陶醉地係著褲帶一邊走到櫃台旁邊,“哥們兒,下次我再好好謝你。”說罷也走了。然後江東麵無表情地朝門口看了半晌,我這才注意到他把我放在櫃台上的一根煙捏得稀爛,煙絲碎了一地。“別暴殄天物,這煙挺貴的。”我說。

    他把眼光調向了天楊。“天楊,站起來,跟我迴去。”我從未聽見他用這種語氣跟天楊講話,我相信天楊也是。

    天楊驚訝地看著他,兩手托著腮,沒有說話,也不動。恰巧這時候店裏最後一個顧客付錢走了,隻剩下我們三個。日光燈的聲音在四周嗡嗡地響。“天楊。”江東重複著,“跟我迴去。我今天不想吵架,站起來,快點。”她還是一言不發,可是我知道,她在害怕。“江東!”我輕輕地叫他。

    可是他置若罔聞。“天楊,”他語調平緩,沒有起伏,“我再說最後一次,我今天不想吵架。站起來,跟我迴去。”可憐的孩子她終於站起來了,怯生生地走到門口,眼睛睜得大大的,惶惑得像隻小動物。他們走了出去,天楊的書包被孤零零地忘在牆角,我發現它的時候夜幕已經降臨。晚上七八點鍾一般沒有多少顧客,那些夜遊神會在十點以後出沒。我常常在這個清閑的時刻點上一支煙,注視著街道上來來往往的人群。路燈亮了,對麵烤肉店的香氣彌漫了整條街,一個媽媽帶著一個小家夥

    進來買走一套《哆啦a夢》的vcd,然後一切歸於寂靜。

    這時候,江東進來了,熟稔地坐到櫃台前。我丟給他一支煙,幫他點上,我們都沒說話。最終他開了口,“我來拿天楊的書包。”

    “天楊呢?”我問。

    “不知道,”他笑笑,“跑了,剛走到學校門口就跑了。剛才打電話到她們家,她奶奶說她不在。我知道她在,我都聽見電視的聲音了,是chanalv,她們家除了她哪有人看這個?”

    “那就好。”我停頓了一下,“明天,你還是跟她道個歉吧。”

    “我早就發現,你每次都是向著她。”

    “因為我知道早晚有一天是你甩了她。”

    他驚訝地看著我,什麽都沒說。

    愛情是一場廝殺。從一開始,我就知道天楊會輸得很慘。江東是個不會做夢的人,我說的做夢跟理想野心什麽的沒有關係。一般來說,當一個會做夢的人——如天楊,落到一個不會做夢的人手裏的時候,會死得很難看。

    我該講到那件事了。前麵的那些不過是跡象,是蛛絲馬跡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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