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麽想著我就笑了。隻是那時候做夢也沒想到有一天自己會把這些當成個笑話。奶奶在外麵敲我的門,“天楊,沒睡呢吧?”

    “還沒。”我說。

    “我是忘了,”奶奶進來坐在我床沿上,“你這個星期天值不值班?”

    “不。”我迴答,“這星期周六周日都沒事。”

    “那是再好也沒有了。”奶奶笑笑,“我是想,這個周末你跟我出去逛逛街,咱們得給你小弟弟買小被子小枕頭,還有衣服什麽的。也不知道這個孩子穿多大的衣服?我多少年沒買過童裝了。”

    “問問我爸不就行了?”

    “你爸才不會留心這些。再說他們法國的尺碼跟咱們也不一樣。”

    “從現在起可有你和爺爺忙的了。”我笑道。

    “誰說不是,”奶奶笑著搖搖頭,“不過也好,來個小家夥,熱鬧。”

    “幹脆就把他留下吧,別送他迴去了,給你們解悶。不過中國小孩作業太多了,苦了他。”

    “可別留下他,要是將來再加上你的孩子,我跟你爺爺可弄不過來。”

    “我,”我誇張地說,“還早呢。”

    “不早了,天楊,我看周雷那個孩子這麽多年對你真的不錯,而且這孩子長得也是大大方方的,人善,家境……他爸不是什麽研究所的?好,這種人家斯文——要是這次真考上研究生就更好了……”奶奶一如既往地陷入幻想中。我大學畢業以來她就把跟我說過話的每個男人都如此這般盤點一遍,似乎綜合測評指數是周雷的最高。

    “奶奶——”我拉長了聲音,“不早了,您也早點歇著吧。”

    奶奶出去了之後我就關上了燈。順便打開廣播:音樂節目,四月一號,dj祝大家愚人節快樂,然後是紀念張國榮逝世一周年的特輯——怎麽已經一年了,都不覺得。

    我是聽著情歌長大的孩子。我們都是。在我們認識愛情之前,早就有鋪天蓋地的情歌給我們描摹了一遍愛情百態。於是我們那代孩子中,大多數人的初戀都是照著他喜歡的情歌來談,高興的時候,難過的時候,嫉妒的時候,分手的時候——太多各式各樣的歌詞可以撿來概括自己的感情了,太多mtv裏的鏡頭表情可供參考了:開心的時候就在流星雨下麵跟他接吻吧,沒有流星雨精品店裏買來的一瓶幸運星也行,我是說如果你的零花錢夠用;單相思的時候就疊千紙鶴吧,雖然你沒有mtv裏的女孩清純漂

    亮;傷心的時候就更方便了,多少情歌裏的主角是傷心的呀,你是願意在瓢潑大雨裏狂奔還是願意酗酒買醉都好,可惜這個時候你不能像mtv裏一樣在街角剛好看到一個賣玫瑰花的小妹妹然後順理成章地觸景傷情放聲大哭。然後在每個人的記憶中,初戀就永遠以情歌的方式存在:動人的,纏綿的,而且還是押韻的。搞不好還貼著一個標簽:張學友、林憶蓮,或是張信哲,或是誰誰誰——我不大知道現在的孩子都聽誰的歌。

    那麽,我自己呢?

    如果我和江東的初戀真的也隻有這般照貓畫虎地模仿的話,那就算遍體鱗傷也隻能是個鬧劇。還好不是。我隱約覺得我跟他之間有種什麽東西。沒有任何一首情歌可以幫我概括它,解釋它,所以我不能正確地把它表達出來,隻好聽之任之,於是“它”也就靜靜地潛伏在我身體的黑夜,血管的叢林裏。像隻懼怕火光的小狼。姑且稱它為“小狼”吧,還挺親切的。

    那時候我十五歲,一點經驗都沒有。

    小的時候去平遙古城玩。小姑姑讓我坐在城牆上照相,我不敢,她說你隻要別往下看就好了。那城牆是個環形,足有五層樓高,像口巨大的井。灰黑的石壁縫裏全是青苔,陽光幽幽地照到了深處。“井”底下居然還有人家。我對著鏡頭,努力不去想我隻要輕輕朝後麵一仰就可以粉身碎骨。

    沒錯。就是這種感覺——那隻“小狼”。其實我那時怕的並不全是會掉下去,我怕的是自己一個一瞬間的念頭:我想掉下去。我一點也不想死,但我想掉下去。這念頭閃得太快,我都來不及把它翻譯成語言。你總是會害怕沒法變成語言的東西,因為它們比你強大,比你有生命力。

    那小狼偶爾會推我一下,那時候我就莫名其妙地抓緊江東的胳膊。他皺皺眉頭,把耳機取下來,“還挺有勁兒的。”“弄疼你了?”我對自己的神經質覺得抱歉。“沒有。”他笑著拍拍我的頭,“冷嗎?要不咱們走吧。”我們是在公園的湖邊上,放學以後我們倆經常來這兒。有時候kiss,有時候聊天,有時候連話也不講,隻是坐著。

    我的頭靠著他的肩膀,傍晚湖邊的人總是不大多,尤其是天冷的時候。我們不說一句話,一個小時,一個半小時……時間就以最原始的方法流逝著。那種絕對的寂靜就像春天的陽光那樣喚醒了我的小狼,我甚至感覺得到它稚嫩的殺氣。那時候我就很疼。並不是生理上的疼痛,這疼來自另外的地方,就像一場大雪一點一點覆蓋了我的五髒六腑,我不得不深唿吸一下

    ,再一下,但它並沒有緩解,我反倒是更為真切地聽到了它的足音。我隻好轉過頭去朝著江東,沒頭沒腦地說:“江東,咱們長大了以後,就結婚吧。”他隻是笑,他說你又說什麽瘋話。我也覺得這話挺丟人的。然後我就輕輕地湊上去,親親他的臉。他歎了口氣,“你呀。”

    “再咬你一下可以嗎?”我在他耳朵邊小聲問。

    “不行!”他很幹脆,“上次我洗臉的時候我媽就問怎麽胳膊上有個牙印,我隻好說是我自己咬的。我媽還以為我瘋了呢。”

    “那我這次輕點,保證不留牙印,可以了吧?”沒等他迴答,我就使盡了全身力氣咬下去。

    “靠!”他大叫,“你去死吧你,你自己剛說了要輕點的!”

    對不起,江東,你不知道,那疼痛讓我束手無策。那時候我甚至沒意識到這疼痛因你而起,因為現實中並沒有發生任何不愉快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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