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說是沒有迴旋的餘地了。”袁波眯著雙眼,如同兩道彎刀,卻是割不斷景陽明明被燭光打亮的臉上,又仿佛戴上了的讓人看不清真實麵貌的無形帷幔。


    景陽轉身走到了樓梯,樓梯下兩位監察司衙役齊齊抬頭,朝他看了過來。


    目光如鉤。


    身處狼窩,卻是沒有太多緊張的情緒。


    景陽轉過身望著袁波,拱手道:“大人,我的意思,自然是沒有。”


    “不過,我的意思僅僅是我的意思,你們可以不去執行,晚輩不敢要求大人,畢竟昔日,晚輩也沒有和大人有過協議。”


    袁波怒目一睜,豁然抬頭,先前的平靜隨著景陽的起身不敬之語說出後便隨之消散。此刻手掌竟是怒不可遏地拍在了案上,酒水翻到在桌,又滴答在了地板上,滴滴答答,像是劍上淌落的血。


    景陽的平靜便等同於不敬,不敬便是在刺人心。


    天下人都看著的事情,或許在很多人眼裏是小打小鬧,然而終究此時的關注度以及本身牽扯到的關係就注定了不能簡單了事,監察司知道了景陽的意思而沒有照做執行,同樣是被天下人恥笑。


    人人談虎色變的監察司,禁不起這樣的恥笑。


    “你知不知道,你現在是在把最後的臉皮撕碎?”袁波的聲音沉了數分,之前若是慷慨爽聲,現在便是海底沉錨。終究是權高位重的大人物,又是天下間受人傾慕的修行者,真正憤怒起來那等氣場無須元氣加持,便足夠駭人。


    “當然知道。”景陽認真地點頭,絲毫不受其影響,“以後若是有所交集,有求於大人門下的時候,隻怕少不了苦果子吃。中州人也都知道,和監察司作對是什麽下場,晚輩才疏學淺,孤陋寡聞,也是知道這些事情的。”


    “晚輩非常清楚,我這樣做是在給自己找麻煩,是不理智,是愚蠢。隻是啊,有些事情,是你知道弊大於利,還是要去做的。晚輩既然說了要把他罷黜,那麽又怎麽可能會收迴?”


    他說得很是惆悵,很是任性,像個真正不懂事的少年。然而他自己心裏清楚,他這麽做的原因是什麽。


    他不單單是刻意把自己營造成一個任性的少年,不知天高地厚、膽大包天的少年,同時也是因為他心中的恨意。


    大寅殘餘,數千口人,全是大寅精英,三大家族全部殞命,皆是因為這個彭九零。


    賣友求榮,賣自己的皇求榮,賣所有的尊嚴求榮。為了讓自己站得更高,主動將自己父皇所有的心血統統打碎,同時還是將剩下的大寅殘餘騙在囊中,將寅朝複辟根基毀滅大半不說,又把自己十年沉寂之後的悄然出世大業化成齏粉。這樣的叛徒,景陽如何能忍?大寅的大業,幾乎毀於他手,景陽如何能忍?


    所以這不單單是為了掩蓋身份,也是在報仇,讓那如今身居高位的彭九零,多些不快,他多一分,景陽便舒心一分,被其害死的九泉之下的大寅殘餘,也能安息一分。


    袁波頷首,冷聲道:“我勸了你三思而後行,告訴了你這樣做會導致什麽,你執意如此,便要做好準備,迎接你之後該迎接的東西,九劍門不可能永遠護著你,你總有離身九劍門的時候。”


    “這些話大人不必再說了,日後或許晚輩會後悔,不過那終究也是日後的事情。”景陽認真道。


    “少年,還是做少年該做的事情,大人你說是吧?”


    景陽微微一笑,從一直跪倒在地的賀成節身旁走過,而後轉身走下閣樓。


    袁波冷眼看著他消失在樓梯轉角,而後望著懸掛在案簷的水珠,最後看著景陽案上一直未曾動過的酒肉,嘴角一絲譏諷,拳頭攥得啪啪作響。


    景陽走下閣樓,老人對著他躬了一身,指引著他往外走。道謝之後,景陽走出閣樓外,馬瑩在寒冰上打坐,他一出來,便顫顫睜開了雙眼。


    穿過監察司衙役的人牆,馬瑩便直接跟在了他的身側,冰也消散不見。


    沒有詢問事情怎麽樣,甚至一句話都沒說,兩人便直接走向了馬廄,那位之前送他們來的監察司衙役對著兩人垂頭恭敬道:“不知道二位大人如何安排?”


    “明天再迴去吧,今天不早了。”景陽看向馬瑩,詢問他的意思。


    馬瑩看了他一眼,說道:“我有事情,需要今天迴去。”


    景陽想了想,說道:“好,那師姐你先迴去。”


    馬瑩問道:“你在這裏還有什麽事情嗎?”


    景陽知道她這是在盡師姐的責任關心自己,歎口氣道:“斯人已去,這裏終究有些記憶。”


    馬瑩不再說話,不曾想到這個傳言中很是囂張的孩子居然會像女孩子一樣思人念舊,走不出悲傷。終究是人家的傷心事,就此也不好多語,直接交代道:“早些迴宗門,劍主沒有說時間,不過後麵還有很多事情,所以不要耽擱太久。”


    景陽知道要不了幾天他就不得不去一趟翰伊城,受神武帝的召見,即便那帝王並非情真意切地想看到所謂的未來的中流砥柱,可也必須前去的。時間很緊,需要處理的事情便很多。


    點點頭,說道:“知道了師姐,明天一早我便迴去。”


    “這裏雖說不是九劍門的地盤,但是九劍門觸手可碰,不過無論怎樣你還是小心一些。”馬瑩叮囑道。


    “嗯。”景陽點頭,“謝師姐提醒。”


    “需要小人做些什麽?”衙役問道。


    “不必。”馬瑩轉身朝著月光籠罩下空曠無人的街道走去,冷聲迴道。


    景陽躬身道:“不必了,先生你早些迴去。”


    和景陽交流比與馬瑩交流無疑要簡單也要舒服很多,不是因為境界上的壓製而是因為那本身氣質給予人的感覺。誰有會想到能說神武帝“癲”的人,哪怕是對一位敵對方的衙役都這麽恭敬的。


    “好,先生早些休息。”


    景陽點點頭,便隻身朝著那家熟悉的客棧走去。


    一個月前他、張峰、彭玲,便是住在那裏,有鼓勵,有安慰,有爭吵。


    他始終覺得自己應該是一個冷血的人,按道理而言經曆了十年前的殘酷以及八年前的震慟,他應該是一個冷酷無情的人才對,他也曾想過自己應該是唐歡甚至是馬瑩,再甚至是衛劍叔那樣的性格才對,但都沒有,他比自己想象中還要柔情,比自己想象中還要脆弱。


    踩在青石板上,炎熱的夏季在這夜裏才有難得的清凉,景陽仰著頭閉著眼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空寂讓人想到的卻是,若是自己沒有拿到這麽好的成績,袁波不會對自己客氣,現在走在這裏,迎接自己的將是一把把刀。


    然而自己終究是做到了,雙榜甲一,九泉下的姑娘,你為我可感到一絲開心?


    我卻為你傷心不已。


    客棧已經關門不接客,景陽敲門後店家並沒有認出他,但還是接待了他。從困頓的小二那裏買了一壺酒,要了一間房,沒有迴到房間而是徑直上了屋頂。


    月光下的落穀城灰蒙蒙,一座座恢弘建築全成剪影,有著說不出的霸氣味道。


    坐在房梁上,一口黃酒下肚,幾分酣暢幾分清凉,酒勁瞬間頂上腦門,一直繃緊的神經此時幾分鬆散,酥酥麻麻。


    景陽翹首望向張峰離去的方向,那也是韓楓城的方向,愁容滿麵。


    “我不要我在意的任何人,再一次死在我的麵前。”他迷離地望著城牆畔細微的踱步的守衛影子,攥緊了拳頭。


    一人飲酒一人月光,少年的灑脫和少年的惆悵,就這樣靜靜流淌了一個時辰,不知不覺便夜至醜時。


    借酒澆愁,始終還是將愁澆小了很多。


    忽然景陽眉頭一挑,還留有足夠理智的他將元氣在體內運轉,隨之一震,白氣如勁氣外放,體內的酒氣頓時全部被排出體外。


    因為有比傷感,更重要的事情要他麵對。


    縱身迴到走廊,而後迴到了客房。


    “百裏桃花人不醉。”一道道悠悠男聲。


    景陽腦海頓時清醒無比,拱手,“古道舊裏話淒涼。”


    “殿下,十年不見。”客房中一位身穿普通布衣,身形微胖看起來就是一位尋常商人的男子,從暗處走出,對著景陽躬身。


    景陽微笑,“毛國景毛樞領,十年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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