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孫,我們甚至羞於承認我們和他們來自同一個祖先。隻有在我們自己身上,而不是現在占據地球表麵的無能的退化者身上,我們才能看到人類真正的勇敢與高傲!

    “我們的使命是承擔人類命運,這是我們無法推卸的高貴的責任。我們是人類麵對宇宙的最前沿,我們已經懂得如何進入未知探索,我們在嚴苛的自然環境中獲得鍛煉,我們用巴別塔旋起了狂飆突進的智慧風暴。在可以預見的很近的將來,我們就即將走入一段偉大戲劇的序幕篇章,這就是人類在廣闊宇宙裏的自我傳播,一段新的大航海時代。人類注定要超越自己,也必須超越自己。人類要學會在新的環境裏生存,也要讓新環境適應自己。所有的荒蕪暴烈都是現在的猛獸、未來的朋友,在人能夠馴服它們之前可以蟄伏,但永遠不可以屈服!

    “我們無論如何要走出去,在嚴苛的寒冷中磨礪自己。永遠蟄居在現在的城市裏麵,早晚有一天我們會變得像地球人一樣腐朽退化。這是偉大的曆史轉折,選擇就在我們手裏,不管你願意不願意,未來一定會到來!”

    胡安滔滔不絕地說著,不需要任何影像輔佐。他的聲音粗獷激昂,有一種定音鼓般的隆隆作響,在每一個弱起漸強的時刻都給人氣勢非凡的震撼。他的肢體語言不多,手和身體繃緊著力量,像一隻黑色氣球隨時可能炸裂。

    瑞尼看著胡安,心中的大海開始慢慢漲潮。他久已潛藏的危險預感開始越來越強。終於要來了,他想,這一天終於要來了。

    瑞尼和胡安不熟,但他知道他的曆史。在胡安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就展現了與眾不同的強硬性格。他是孤兒,但沒有一天為此背上沉重的負擔。他在祖母死的時候曾拳打腳踢聲嘶力竭地哭,但在那之後就幾乎不曾落過淚。他絲毫不孤僻,不自卑,不傷感,也不願意接受別人的幫忙。他從小住在飛行係統的軍營裏,熟悉飛機比熟悉陸地更多。戰爭結束的時候他十六歲,除了飛機場,他拒絕去任何其他地方生活。他一輩子強硬,獨來獨往,對溫和可親的戰爭遺孤扶助辦公室敬而遠之。他不讓任何人幫他,也很少幫其他人,隻有一個人例外,那就是漢斯。漢斯大他十四歲,是他唯一信賴並依靠的人。沒有人知道他們的交情如何建立,但人們聽說是漢斯將他從祖母身旁營救出來。

    胡安是個愛憎分明的人。在他的詞典裏沒有背叛或寬容。愛就忠實,恨就不饒恕,對自己欠的和別人欠自己的記得涇渭分明。他從來沒有寬恕過地球人,盡管火星是戰爭的起因,但

    地球人是敵人。

    瑞尼知道,這就是漢斯多年擔心的所在。漢斯對權力早已厭倦,但是他多年不退位,就是擔心當他不再主持工作,一股無法壓抑的冰冷火焰會從平靜之海的深處破空而出,衝擊到遙遠的無法預知的另一個世界。這是火星最大的危險。漢斯比誰都看得清楚。與其他各種瑣碎的弊病比起來,這種征服的欲望是更大的危機。係統的問題都可以改進,數據庫的反饋與議案提交已經頗為完備,需要的隻是耐心。可是征服的欲望不一樣,它才是一個沒有天國、沒有彼岸,在此世又有足夠強大的集中智慧的種族最大的危險,這樣的種族有凝聚和力量,卻沒有想象的希望,因此沒有自足的驕傲,需要用對比征服來證明自己。漢斯擔心這件事情很久了,火星人比誰都容易奉獻,也比誰都容易被曆史使命打動激勵。

    這一天終於要來了,瑞尼想,漢斯與之搏鬥了多年的這一天終於要來了。

    漢斯登台了。他是河派最後一位發言人,緊接著胡安登場,與胡安的下台錯身而過,在他掀起的波瀾尚未平息的聽眾的情感大海裏默默站定,如同一艘緩緩升起的潛伏很久的黑色潛艇。他顯得平靜、堅決而蒼老,注視著台下,像是注視著久已寫好的命運彼端。台下安靜了下來,掌聲開始平息,隻剩稀稀落落幾聲。

    漢斯沒有立即說話。他默默地凝立了片刻,伸手將自己肩上佩戴的鷹徽取了下來,托在手心裏向全場示意,然後將那兩隻閃閃發亮的金色蒼鷹擺在講台中央,抬起頭來,又一次環視全場。

    “首先,我需要說明的是,作為總督,我沒有資格參與任何一方的辯論,隻能保持整個政治秩序的公平,不能以個人身份支持誰。可是我今天想要參與駐留方案的答辯,表達我的個人意見。因此我將我的總督徽章提前取下來,交由所有人保管。還有一個月就是新一輪的總督推選了,我的任期將滿,這一次就算我提前卸任了。”

    現場出現一片低微的嘩然,漢斯恍若不覺。

    “我今天除了將陳述我們一派的城市發展設計,還將表達我們對另一方案的質疑。在兩種方案的比較中,我們認為,以目前的人類水平還不足以應對開放空間生存。

    “河流方案的城市設計並不是簡單的照搬現有模式,而是希望在目前已成熟的技術基礎上不斷拓展出新的形式。有了穀神的天水,有了有所控製的河流,我們就可以沿河建起一連串分布的城市,而不是目前唯一的一座。

    “在這些新的城市裏,我

    們可以嚐試新的模式,盡管仍然以玻璃外殼為基礎,但是我們可以發展出各種不同形態,也可以初步嚐試與大地相連。到那個時候,房屋建造術將不再由單一工作室和部門掌握,我們的技術公開,勢必會有許多有能力的團體學會並發展這項技術,同時獲得資費的支持。在新建的城市裏,每一個城市都會有一個獨立運行的議事院,自行決定城市的資源分配和穩定運行。城市間的交通將由地效飛行器擔任,這項技術我們已經應用多年,完全可以信賴。城市將是未來火星的基本單位,封閉河道沿岸將有一連串城市繁榮發展,每一個都可以有自己獨特的特色。

    “更重要的一點是,在這些平原上封閉的城市空間中,我們可以做更多科學實驗,讓人體一步一步適應環境,為未來某一天的走出去打下更堅實的基礎。比如低壓環境、低氧環境、高輻射環境,我們都可以先在實驗室做長期多年模擬,直到有一天,人類的體質比現在發生大幅度變異提高,我們才能有所把握地走出封閉,走入自然。進化是一個漫長且不可預測的過程,人類應當被超越,但肯定不會是現在。”

    瑞尼聽著,想起前一天下午漢斯和他的對話。當時漢斯來檔案館,親自查閱資料後來到瑞尼的休息室,與他靜靜地喝茶。那個時候,漢斯顯得相當憂慮。

    “瑞尼,”漢斯像是問一些不相幹的問題,“我不了解昆蟲,不過我聽說昆蟲的身體不可能長得很大,是嗎?”

    漢斯坐在瑞尼對麵,眉毛遮住目光,聲音低緩,像一條寂靜的河。瑞尼看得出漢斯變老的痕跡。他的臉龐有刀鑿斧劈的線條,一直給人石像一般的堅硬感覺。他曾經三十年不顯老,但變老的過程很迅速。漢斯身後,鍾的單擺輕輕擺蕩,畫出時間的痕跡。

    “是。”瑞尼說,“昆蟲用身體唿吸,長得太大就要窒息而死。骨骼在體表,也不可能支持太重的軀幹。”

    “那一個機體如果強行擴張會怎麽樣?”

    “會分裂。”瑞尼靜靜地說。

    “一定會嗎?”漢斯問。

    “一定會。”

    瑞尼時常在幻想畫裏看到變大變小的動物,就好像它們的實際尺寸隻是湊巧,可以隨便修改。但瑞尼知道不是這樣,進化的盡頭是提琴般的完善,大一寸小一分都不可以。不是不能變化,而是變化總會不如現狀。這是一個雙方進化的過程,生物和環境最終會達成協調,正如飛鳥選擇築巢地,而巢穴選擇下一代飛鳥。直到一個高度,選擇平衡於被選

    擇。這是個常常被人忽略的常識:進化的盡頭不是極端,而是恰到好處。

    漢斯並不追問細節,他手扶著杯子,過了許久才點點頭,不熟悉的人會以為他聽力遲緩。瑞尼又給他倒上水,他們坐著,淡綠色的窗簾偶爾在身後隨風飄起來。

    “那麽,”過了許久漢斯問,“在你看來,改變的過程中,什麽比較重要呢?”

    “慢。”瑞尼說,“我覺得是慢。”

    瑞尼能理解漢斯的憂慮,隻是他沒有問也沒有提。他們隻說偈語,打命運的啞謎。

    今天的漢斯站在台上,比前一日明顯情緒波動,不再那樣默然思慮,而是在投入的論述中加入了內心澎湃的感情,聲音也比一貫的低沉多了幾許悲哀的味道。或許他是把這一次的演講當做了四十年政治生涯落幕時分最後的一場獨白,傾盡全力,迴憶交織,即使平素冷靜堅毅,此刻也難以不露情緒。

    擺在漢斯麵前的是困難的抉擇。他選擇支持駐留,不僅僅為了加勒滿的房子,而且更是因為對盲然開拓生存環境的不信任。漢斯想到了兒時,想到父親許多次對他說的告誡:衝動的大膽往往隻是魯莽。他還記得兒時幾乎讓人難以存活的饑餓和寒冷,那是戰爭的最初幾年,不顧一切的反叛者付出了代價。爭奪不到地球的物資,又無法讓貧瘠開花,熱血衝動的叛變幾乎造成全軍覆沒,隻靠強韌的意誌和零星出現的勝利艱難維持。走出山穀是他們的第一個轉折,從此他們可以在室內種植、有空氣和溫暖,離死亡遠了一步。戰後初年幾乎同樣艱難,他們打退的不僅是敵人,也是唯一的物資來源:地球運輸船。從此爭奪資源都成了過去,所有的一切都要向荒漠求取,而這在某種程度上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又是很多年艱難的掙紮,直到與地球的和談結束,物資交換第一次步入軌道。經過所有這些,經過這些年目睹的死亡和痛苦的記憶,他的本能讓他不相信貿然的走出,他不能相信。他們所缺的東西太多,不是靠意誌就能彌補的。

    “我希望向山穀方案的代表進行最後的質疑。”漢斯目光直直地看著台下的胡安,“你們是否同意,現在的人類還很脆弱,如果在實驗環境經過更多年訓練,再走入開放空間成功幾率會大得多?”

    胡安沒有迴避,從答辯人席位中站起身來,身形筆直而嚴肅地麵對漢斯。

    “可是那時候就沒有這些水了。”他斬釘截鐵地迴答,“如果現在將水降入古河道,那麽就不可能在未來全部收集起來降入山穀,而在平原上

    保持大麵積水體和氣體要比在盆地難無數倍,到時候我們又不可能再捕獲這樣一顆含水的星,所以錯過了這次機會,我們就永遠難以塑造星球上真正的開放生態了!”

    胡安咄咄逼人,可是漢斯並未退讓。

    “那我再請問你們,在你們的藍圖中,所有必備物資都是從何而來?”

    “從礦石。我們礦石冶煉技術這些年有了很大進展。小行星帶也仍有開發餘地。”

    “可是你們知道,畢竟不是所有物資都能從我們自身的冶煉中取得。”

    “大部分可以。”

    “不可以。”漢斯斷然否定,帶著一絲悲涼搖頭道,“你們清楚這一點。且不說維持大氣壓所需要的足夠氮氣能否全部來自冶煉,就隻說建造岩壁房屋所必須的輕質金屬,也不可能都從火星提煉。火星鋁鎂鈉鉀都很匱乏,充足的隻是重元素,很難滿足你們所設計的輕盈與柔韌。地上的城市材料是玻璃,這是我們僅有的無限充足,可你們要放棄。你們還希望在山岩與地下鋪設大規模電纜,可是我想問,所有那些必要的絕緣體,塑料和橡膠,所有的有機物,你們又準備從何處取得?現在我們有少量橡膠,還會從地球換取,可是如果大規模改造一片山穀,所需要的物資哪裏是這零零星星能滿足的呢?”

    胡安沉默了片刻,說:“這些都是細節問題。”

    “不是!”漢斯大喝了一聲。

    胡安以更長久的沉默來抵抗。

    “看著我。”漢斯說,“你們打算去掠奪對不對?”

    胡安看著漢斯,仍然沒有說話。

    “對不對?!”

    胡安終於點了點頭:“對。”

    “可是那就意味著戰爭,你明不明白?”

    “不,我不明白。”胡安說得仿佛極端漠然,“我們隻需要一定程度的控製與威懾,要求他們交納就夠了。”

    “不可能的。”漢斯蒼老的聲音說得竭盡全力,“你們難道還不明白嗎?不可能沒有抵抗和交火,卻一定會有連年的交鋒無法停息。”

    胡安仍然顯得很堅決:“我不覺得這是什麽大問題。”

    “你難道還沒受夠苦嗎?”

    “受夠了。”胡安說,“所以要變強大!我們就是要迴去,要去戰勝。我們有權利強大,我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妥。沒有我們,地球人也早晚有一天會因為斤斤計較自取滅亡。我們是去斬斷那些懦

    弱,不讓人類在利益的油湯裏腐蝕靈魂。地球應該歡迎我們!”

    “胡說!”漢斯憤怒地打斷他,嗓音已經開始沙啞,“這些不過是托辭!你可以強大,可你沒有權利剝奪。”

    “可是不爭奪,我們也沒法生存。”

    “沒有人逼你選擇那樣的生存方式。”漢斯終於明確地說出了心裏埋藏的話,“我不允許戰爭發生。隻要我在位一天,我就不允許這樣的事發生!”

    胡安靜了下來,停了停,指著講台上金色的鷹,冷冷地說:“但您已經退位了。”

    這句話像錐子一樣劃破空氣,場內鴉雀無聲。

    這一幕讓瑞尼看得分外痛苦。他看到漢斯像是非常用力,身體向前傾,說到激動的時候雙手按在桌上,十個手指都張開,灌滿了力量,能看得出他內心的悲傷,幾乎在微微顫抖。這是漢斯第一次在公眾場合這樣流露內心的情感,恐怕也將是唯一一次。他的眉頭緊鎖,臉部因為用力而顯出豎長的肌肉,灰白的眉毛下目光炯炯,凝注著無能為力的痛苦和決然。這一幕顯得非常悲壯。瑞尼遠遠地看著,心中也因為自己的無能為力而痛苦。他看到漢斯在和一種注定會到來的命運搏鬥。漢斯早已預料到它,可是仍然一步一步迎向它。

    瑞尼知道漢斯為何如此執著。在漢斯很小的時候,他的父親理查就曾經在深夜懺悔自己當初的衝動行為以及由此引發的戰爭。理查不是一個好的戰爭領袖,他被推到了這樣的位置,可是他不喜歡。他受情感的衝擊,他為妻子報仇,可是他沒有預料到後來所發生的一切。他不止一次對幼年的漢斯說,他不想這樣,很多問題他都不想這樣解決。他多次深夜在漢斯麵前哭泣,五歲的漢斯抹去他臉上的淚水。漢斯在飛機上出生、長大,他不怕死,可是許多死人的哭號成為他夜半的夢魘。當理查年逾花甲最終去世的時候,留給漢斯的唯一遺願就是止戰。漢斯盡一切力量讓火星獨立,就是為了完成這則遺願。他批準讓穀神離去,也是為了避免向地球爭奪水源。

    胡安知道這些,也在多年裏靜靜蟄伏。他不是個人野心家。他已超越了那種境界。他忠誠於自己的哲學,就像忠誠於救助過他的漢斯。胡安和漢斯是少有的相互了解的人,但也是世界上最大的對手。誰能理解相互尊敬的雙方往往是彼此的對手,就能理解他們兩個人這些年的情誼與對抗。胡安感念漢斯,多年一直聽他的命令,而漢斯也因為胡安曾拚死忠誠於他,一直給了胡安他想要的自主權力。胡安並不軟弱,他隻是等待機

    會。漢斯也並不是傻瓜,但他知道,這是整個種族精神的危險,胡安不表達也總會有人表達。胡安一直渴望征服,漢斯明白這一點。但是他一相情願地期望,隻要克服眼前的困難,維持安好並獨立生存,這征服的欲望就沒那麽強烈。從這一天的局勢看來,漢斯終究錯了,是人的欲望製造生活,而不是生活製造人的欲望。

    瑞尼第一次感到旁觀者的苦痛。在此之前的大大小小事件,他都可以置身事外,不掛懷於心。可是這一天他第一次為自己局外人的身份感到刺痛。身前的錄像裝置默默運轉著,全方位將這一幕完完整整地錄了下來,錄得如此客觀,客觀得讓人如此痛心。

    就在這時,議事院大廳的門突然被一個人撞開了。大家的目光轉過去,隻見一個穿筆挺軍服的上尉大步流星地走入大廳,沿台階徑直走到胡安跟前,俯身到他耳邊耳語了幾句,胡安臉色變了一變,又迅速恢複平常。上尉說完探詢地看著,似乎在等一個批示。胡安猶豫了一下,看了一眼台上的漢斯。

    “什麽事?”漢斯問道。

    “是係統內部的事。”

    “告訴我。”

    “隻是瑣碎的事。”

    “告訴我!”漢斯厲聲喝道,“即便你不再承認我總督的身份,我也仍然是飛行係統終身長老。我有權過問係統內部的事!”

    胡安沉吟了一下,鎮靜地說:“地球的兩個水利專家坐飛機逃跑了。”

    “什麽?”

    “逃跑了。”

    “為什麽?”

    “我們也不清楚。”

    “那還不趕緊去追?”

    “不必了。”胡安說得很冷,像是下定了決心,眯著眼睛,“我看不必了。”

    安卡

    安卡望了望玻璃牆外略顯混濁的天空,看到遠處的地平線時而尖銳時而模糊。天氣確實不太好,他想,氣旋圖上看到的大風應該不是假的。

    他將包裏的物品又塞得緊了一點,頭燈、隨身小刀和壓縮幹糧塞在邊角的側袋裏,氧氣罐多帶了兩個,卷在睡袋卷中央,埋得安穩了,將包放在地上,單膝跪在上麵用力壓出空氣,抬手抽緊氣口,勒緊了包裹。包裹壓縮到自身的極限,看上去方而平整,他端詳了一陣,不是非常滿意,但想來想去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便將包提在手裏,關上了壁櫥。這一次攜帶的給養比標準計量多,包裹明顯比標準尺寸大。他不確定眼前這個方塊能不

    能順利放進給養匣,用手比畫了一下,三掌半,恰好是在極限邊緣。

    他拉開小屋門,左右張望了一下,樓道裏空蕩蕩地沒有人。他拿了一本書走出門,將小屋門在身後輕輕帶上,向咖啡廳的方向走去。

    窗外的天空變得又混濁了幾分,太陽漸漸沉向西方,離日落還有兩個多小時,此時的陽光已慢慢變得暗弱。他一邊走一邊抬頭看著穹頂,想從隱隱飛過的細沙判斷出風速。風時大時小,大部分時間還算寧靜。離起風還有幾個小時。他看看牆壁上的數字時鍾,距離迫降已經三個多小時了。以一般小型戰鬥機上標配的氧氣和給養,應該還能支撐五到六個小時。

    天空的暗藍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粉砂。

    咖啡廳有四五個人。中間有一個人在吹牛,兩三個同伴圍在周圍聽著,遠處一個人正在看電子筆記。費茨上尉不在。

    安卡從牆邊接了一杯咖啡,走到遠處那人附近的一張小桌旁坐下,把手中的書攤開平放在桌上,取出記事簿,像是一邊讀書一邊做筆記,在電子紙上寫寫畫畫。他沒有向那個人張望,那個人也沒有抬頭看他。他中午就是坐在這個位置上聽到了無意中的消息,下午比上午人少,不出意外的話應該還能聽到。

    費茨上尉走了大約一個小時了,不管怎麽算都該迴來了。如果他還來這裏,那時間應該差不多了。如果他半個小時還不來,那麽八成也就不會來了。隻能再用其他方式去打聽。

    安卡低頭看書,不是很能投入,字字句句片斷著進入他的眼睛和頭腦。

    我們的弟兄們和我們在同一天空下唿吸,正義是活生生的。幫助生活和死亡的奇特快樂產生了,從此我們拒絕把它推向以後。在痛苦的大地上,它是不知疲倦的毒麥草、苦澀的食物、大海邊吹來的寒風、古老的和新鮮的曙光。

    費茨上尉會帶什麽消息迴來呢,安卡想。

    正義是活生生的。拒絕把它推向以後。他又讀了一遍這兩句話。他喜歡這兩句話。他喜歡痛苦的大地。喜歡不知疲倦的導航儀。壓縮的食物。地平線吹來的寒風。古老的和新鮮的暮色之光。這些詞語像大地一樣樸素堅實。他深深地吸了口氣,覺得空氣中有一股凜冽的寒冷氣息。

    這本書是他上個星期開始讀的,一直放在桌上,剛才出門的時候隨手抓了起來。他不是很有心情閱讀,但是讀過的句子會自行跳入視野。

    如果現在出城,他算了一下,大概不到兩個小時能迴來。三十

    分鍾過去,二十分鍾轉移,再爭取在七十分鍾之內迴來。當然這是最順利的情形,直來直去,路上沒有耽擱。他覺得不出意外的話,應該可以做得到。此時距離天黑還有大約兩個半小時。也就是說,半個小時之內,一定要決定是不是出發。他不想飛夜路。夜路相對而言總是危險,尤其是今天,能避免最好避免。

    路上的狀況他剛才想過一遍了,此時又在腦中過了一遍。根據巡航地圖,出事地點並不算太遠,而且不難找。幾乎就是跨過平原的一條直線,在峭壁邊緣,也沒有進山穀。他可以設置自動導航,也可以自己飛。這個位置他相信他找得到。

    費茨上尉還沒有迴來,但安卡預感到這一趟他不得不去。

    這種瘋狂的慷慨大度就是反叛的慷慨大度。它及時地給出它愛的力量,並永遠拒絕非正義。

    坐在一旁的那個男人安卡很熟悉。他叫伯格,官職中校,是費茨的上級,因此也是安卡的直屬上級。這天中午,當安卡獨自午餐,剛好碰到費茨與伯格約在這裏匯報緊急情況。費茨是伯格的親信,他們這整個脈絡也都是胡安的親信。一般人聽不到的消息,會在他們軍營專屬的這個小咖啡館裏口頭傳播。費茨見到安卡,遲疑了片刻,安卡裝作毫不關心的樣子,一直低頭看書。費茨低聲告訴伯格,這天早上逃跑的兩個地球水利專家飛機出了故障,緊急迫降在峭壁邊緣一個隘口,請求援助。

    安卡又看了一下表。下午四點過了,距那時已經三個半小時了。

    費茨迴來了。

    安卡遠遠地看到費茨,立刻低下頭,做出整個下午一直在讀書的樣子。

    費茨麵容嚴肅,大步流星地走到伯格身旁,沒有坐下,隻是搖了搖頭。

    “不用救。”他低聲說。

    伯格點點頭,表情像是對此早有預料,鎮定而漠然。他問費茨既然這樣,那麽具體怎麽處理。費茨沒有立刻迴答,而是又一次質疑地看了看安卡。安卡感覺到他的目光,合上書,站起身來,做出非常合時宜的樣子離開了座位。走出咖啡廳的時候,他轉身看了看,費茨已經坐在伯格對麵,低聲說著什麽,伯格沉默地聽著,偶爾點一下頭。

    安卡穩步迴到自己的小屋,將剛才打好的包裹拿起來,按照計劃執行。

    他對這個結果不感到詫異,就像伯格不感到詫異一樣。這是事先幾乎能夠預料到的,從聽到逃跑消息的那一刻,他就隱約感覺到會出現現在這樣的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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