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未像此刻一樣認真對待自己的舞蹈,因為她突然重估了創作的意義。她之前對它惶恐疲倦,為了榮譽孜孜以求,可是她從來沒有嚴肅地看待過它。如今,它是她的創作,是她走過地球的大街小巷,采集兩顆星球的花朵凝成的樣子。它有著簡單樸素的形式,遠遠算不上複雜完美,但它是她五年的生命。她許多次摔在地上,又爬起身來,就是要將靈魂像從體內抽出一個氣泡一樣抽出,捧在手心,在渾圓的舞台上讓它揮散到整個空間裏。

    她沒有告訴過別人,她在地球的第二年從舞團退出就是為了創作。她們那個時候生活很好,很簡單很快樂,沒有人管束,老師們下了課就走,她們隻有十三四歲卻活得自由,隨便和男孩子出去約會,拍了舞蹈的全息視頻賣到網絡上,換了錢就可以買衣服。周末出去玩,赴富人宴會的約請,排舞助興賺很多錢,有時給電影客串集體演員。她們的生活奢侈歡愉,如果沒有特別的理由,她可以在那裏歡快地過上五年。

    可是那種生活無論如何都讓她覺得缺了點兒什麽。

    她起初以為隻是不適應,但在第二年的一個夏夜,她突然明白,是朗寧爺爺對她說的話已經開始沉澱發酵,溶入了她的血液。於是她離開了,告別了大廈,踏上了遠方。

    她忽然發現,她可以懷疑家園的一切,可她忘不掉它種在她心底的創作的那份神聖。

    這一天是地球代表團參觀的日子。

    大劇院對火星來說,算是非常宏偉的建築了。外形是波浪托舉著一朵蓮花,波浪是走廊,蓮花是演出大廳。大廳內部是橢球形穹頂,廳內光線異常明亮。中央是圓形舞台,天頂懸掛著雪球似的聚光燈,座位環繞一周。

    洛盈她們到場的時候,路迪正在帶領地球代表團一行人四處參觀。他已經作了幾天準備,今天穿了一套筆挺的深色製服,顯得肩寬腰挺,領口和袖口有鑲邊,胸前繡著金色的名字。洛盈她們站在代表團外。吉兒一直揚著下巴,跟著人群專注地望著。

    洛盈站得很遠。她明白吉兒為什麽將試演選在今天。

    “一般的環繞式劇場很難解決的問題就是:演出時,演員隻能朝向一麵的觀眾。通常的辦法是旋轉式舞台,但我們的設計是移動式觀眾席。”

    路迪說著,向右側的控製室打了個手勢。隨著他的話語,大廳內的觀眾座位開始緩緩移動。原本環繞一圈的座位,開始漸漸聚集向一側,其中一部分座位沿著橢球牆壁慢慢地上升。牆壁的弧度

    在座位背後形成和緩的上升坡,一些座位漸漸爬升到了相當高的位置,懸在壁上,像氣球製成的浮雕。代表團中有女人發出低低的驚唿。洛盈微微笑了。

    “我們的座位表麵帶有很大磁矩,用牆壁引導座位,就像用磁鐵吸著鐵釘在桌上行走。理論上講,我們的座位可以停留在整個天穹壁的任何位置。各位可能會質疑這種技術的安全性。這種擔憂大可不必。首先,火星的牆體電磁技術是城市建設的關鍵,經過了幾十年考驗,相當可靠。其次,即便是真的出了問題,發生座位的脫落,也沒有關係。我們有另一套獨立運行在地板下的磁場,可與座位產生斥力,盡管作用力不大,但足夠在落地之前將下落減至安全速度。”

    路迪說話時始終麵帶微笑,雙手時而上揚,時而在身前攤開,頭發隨頭的轉動自然甩動。他是火星少年演講比賽第一名,從小就懂得如何在眾人麵前講話。

    他一邊說,一邊領著代表團慢慢向前走,聲音開始漸漸飄遠:“……在聲音處理方麵,我們在穹頂內表麵鑲上微孔層……”

    吉兒見路迪要離開了,慌忙催促洛盈踏入舞台,自己跑向一旁的控製室。

    今天洛盈穿了吉兒給她設計的舞裙。這是她的試演,也是吉兒裙子的試演。吉兒的緊張程度比她有過之而無不及,由於路迪的存在,吉兒的臉比洛盈的還紅。

    吉兒的裙子隻用了一周就做好了。當時她到洛盈家找她聊天,說起洛盈的舞蹈,她問她舞蹈的題目是什麽。洛盈說是熒惑,火星在古老東方的名稱。她說故事是取材於古代東方的神話,一個女孩子被天空代表戰爭的災星籠罩,一生坎坷,最後在炮火的塵煙間升入天空,化作天邊的雲霞。吉兒一聽就拍手叫起來,說這次裙子的製作非她莫屬。

    洛盈起初沒有在意,不知道她說的非她莫屬是什麽意思。但是一周後,當她看到那裙子,她忽然被感動了。那真是一件漂亮的裙子,如雲如霞,恰如她的舞蹈。它能在觸摸中變色,吉兒說,那是皮埃爾研究所的一種新材料,用特別細的半導體絲織成,壓力能使細絲中配位場變化,對光的吸收頻率就會不同。吉兒一本正經卻又宛若無知,一邊說一邊吐吐舌頭笑著。你別問我什麽是配位場,我也不懂,是皮埃爾說的。反正就是一觸碰就變色,你跳舞的時候,顏色能跟著你的動作變化。洛盈撫摸著那柔軟的衣料,感激地看看吉兒,心也隨著衣料柔軟起來。

    她和吉兒、普蘭達從小一起長大,一起玩布娃娃,一起上兒童課堂,一

    起參加社群聚會。她倆今年也都是十八歲,剛剛選好工作室,過著一種洛盈不曾擁有的如水般直線的生活。吉兒選了服裝設計,普蘭達選了詩歌。吉兒從小喜歡各種娃娃衣服,普蘭達十一歲就能寫十四行詩。她們每天托著下巴露出甜美的笑容,幻想自己的作品在數據庫中引用率第一。

    洛盈看著她們,心中總會波瀾起伏。

    舞台直徑約五十米,平時平置在與走廊平齊的高度,演出時可以升起或降低。地麵繪有圓形環繞的五角星圖案,五個方向有象征五種自然元素的幾何圖形。線條邊緣由發光纖維包絡,在夜晚可以亮起。少年合唱團正站在舞台一側,夏娜老師指揮孩子們唱著普契尼的《托斯卡》測試聲音混響。

    劇場靜謐下來,洛盈走到舞台中央,站定,雙手交疊,讓衣袖完全垂下,像半透明的清水。

    她靜靜地站立著,望向劇場的出口。代表團已結束主體的參觀,一條長龍搖擺著走向出口,伊格和泰恩說著話,跟在隊伍的最後。伊格穿著嚴肅的深色套裝,身材高挑。路迪一身製服。泰恩穿著海藍色的絲質襯衫,領口敞開,絲麵泛光,夾在路迪和伊格中間,顯得悠然亮眼。

    音樂響了。

    先是四小節預備拍,然後聚光燈亮了。

    明亮的藍白色瞬間打在洛盈身上,她被耀眼的光芒包裹著,明亮的大廳都暗淡了下去。她雙手在身前交叉,足尖一點,向前做了三次跨跳。裙子在身上很輕柔,幾乎感覺不到重量。下擺很長,輕輕蕩起來,邊角處像是彌散在空氣裏。她改變動作和姿態,皮膚與衣袖相觸的地方有格外幻化的亮光。當舞步一一流淌出來,她迴頭看到飛揚的裙裾,顏色均勻流轉,從橙紅到淡紫,像滯留在空中的霞。

    音樂飄動,舞步飛揚。旋轉,躍動,上升,三周跨跳。

    她投入地進入舞蹈,進入這些年走過的所有地方。她就是神話中的女孩,在戰爭籠罩的土地上穿過各種敵對的目光。她走了很遠,路過的風景最終化成自身。每一處陽光明媚,每一處大雪封山,每一處在生命的短暫一瞬閃現在她眼前的房屋河流,所有的一切化成自身。她在這些片段的畫麵中被它們塑造了。不是她創造了它們,是它們創造了她。它們在每一個角落迎接她,每一個時刻擁抱她,它們一片一片將她從空無中塑造成型,她隻是將它們呈現出來。建造,每時每刻不停地建造。她眼前掠過所有那些美麗動情的笑容,舞團女孩帶著她喝酒狂歡的真摯歡樂,莉莉露塔姐姐給她講神話時

    的生動眉眼,迴歸主義者圍著篝火相互取暖,沒有隔閡地大笑,還有吉兒熱情拍手說出的“非我莫屬”。所有這些,所有融合的這一切。

    她忘情地跳著,在那些笑容中舞動。腳踝有些痛,可是她顧不得那許多,隻是盡力跳著,旋轉,旋轉,旋轉,讓裙子在身邊繞成變幻莫測的光。

    大鼓聲中,她完成最後一個騰躍,落下來,單膝跪在地上,衣袖如麵紗垂下。

    音樂聲停。全場寂靜。

    她微微喘息,眼角有淚花,靜靜地低著頭。她不知道朗寧爺爺在天上的靈魂能不能看到她的表演。她隻想說她盡力了。

    “太棒了!真是不同凡響。”

    她忽然聽到幾聲清脆的掌聲在空曠的劇場響起,她抬起頭,看到泰恩用力地拍著雙手,正從場邊向她走來。他的額頭在燈下顯得格外光亮,笑容可掬,走到她麵前做了一個老式的大幅度的躬身禮。

    “果然是火星的小公主,森林裏的小仙女。真是太遺憾了,在地球竟沒有看過你的演出。”

    洛盈心疑地看著這個人,不明所以。

    泰恩的聲音跌宕起伏。但洛盈看到,他的眼睛很冷靜,有一點笑意,但也有很多複雜的東西。她猜他有所求,否則不會這樣不吝惜溢美的詞匯。

    果然,泰恩語調不變,話鋒一轉,問:“請問你身上穿的裙子是出自哪位天才之手?”

    洛盈指了指吉兒。

    “啊!原來是這位小美人,”泰恩展開雙手說,“請問你有沒有興趣讓地球人也了解到你的傑作呢?”

    吉兒興奮地睜大了眼睛:“真的?真的嗎?那太好了!我這就告訴……”

    洛盈忽然打斷了吉兒。她在一瞬間明白是怎麽迴事了。她知道吉兒想說的是我這就告訴你我的賬號和作品代號,你立刻可以去下載。她明白吉兒有多麽希望有人能引介她的設計,那能給她的作品記錄加上不少點數。可是洛盈忽然不想讓泰恩這樣直接地得到它。她在電光火石的一刹那想到,這也許是一個談判的好機會。

    衣料也是技術,隻要是技術,就能最終被談判,被交易。而如果交易成功,說不準可以取代聚變發動機,成為兩顆星球最終協議上簽下的名稱。那樣戰爭就不必發動了。

    洛盈靜靜地站著,在心裏悄悄估量這個突如其來的避免戰爭的機會的成功可能性有多大。無疑,它是一項很有吸引力的技術,每一處都仿佛透明,但每

    一處實際上都不透明。她覺得地球上的女孩子會喜歡,因而泰恩會喜歡。時尚的技術也是技術,而時尚是泰恩重要的利潤來源之一。

    至於泰恩有沒有勢力到能夠影響整個代表團,她想了一會兒,覺得他可以。泰恩在地球上掌管著一道壁,比火星的玻璃更厚、更透明的一道壁。無形的壁。泰勒斯集團是地球上最大的網絡市場運營商,無數人在泰勒斯的網絡中娛樂、交易、獲取資訊、看新聞、找朋友、出賣智力、購買信息。無論是誰,透過一張薄薄的屏幕,就可以進入燈光燦爛的網絡交易平台。這是一張像大氣層一樣的壁,覆蓋全球,跨越國界。從總統到教徒,都需要用它兜售自己。再沒有什麽比它更被各國搶著分享的了,因此也再沒有什麽人比泰恩更能影響每個地球代表了。

    她看著泰恩的麵孔。他的笑臉曾出現在每一座網絡社區的入口。他的鼻子有一點鉤,微笑起來嘴巴很扁,總體看起來並不醜,在某些時刻顯得很聰明。她知道,如果她想找到一個人影響談判,那就非他莫屬了。除了泰恩,還有誰有這樣的影響力呢?

    工作室

    與洛盈和吉兒約定的時間是上午十點。地點是羅素區布居榭服裝工作室。

    這天天氣難得的好,星空深邃,陽光燦爛,寧靜安詳。

    伊格和泰恩同行,二人坐在隧道車裏,各自望向窗外,誰也不說話。伊格不清楚泰恩的心思,但他對泰恩的不滿和怒氣仍未消散。隧道車平穩迅疾地行駛,房屋阡陌滑過伊格眼前,但他什麽都沒有看見,隻是迴想著前一個晚上不愉快的對話和自己最後摔上的房門。

    所以你其實什麽都沒有做?

    說這句話的時候,伊格騰地從座位裏站起,心底無明火起。

    ……對。

    連地區性嚐試也沒做?

    隻給了紐約影評人協會的資料庫。還有倫敦皇家藝術學院。

    是給,還是賣給?

    賣給。賣芯片成品,不賣方案。一個賣了九百萬美元,一個是七百六十萬歐元。

    所以你倒是賺了大錢了?

    大錢算不上。這價格可不算高。

    伊格一瞬間哽住了喉嚨。他盯著泰恩。泰恩看上去麵無表情,陷在沙發裏,三隻手指夾著高腳杯,眼睛淡然地看著杯子。伊格惱怒了,他想起老師臨死前縮成一團的身子和珍妮特泉水般的眼淚,心裏刺痛。畫麵的錯差讓他的想象分裂開來。他不知道泰

    恩怎麽能如此冷靜,如此漠然,就像事不關己,說什麽都無所謂。他隱忍怒火,希望把交談繼續下去,但脊背的肌肉開始僵硬起來。

    你就這麽利用老師用生命換來的東西?

    我沒有別的辦法。地球和火星不一樣,一些東西沒法推廣。

    利潤,是不是?

    你不要看不起利潤。泰勒斯是一個很大的集團,全球有幾百萬員工。

    你在一個賣作品的人身上能賺多少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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