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挑釁現有觀念就不一樣了。觀念革命總是對現有生活方式的挑戰,如果蔓延開去,很有可能威脅秩序,所以說不準,拒絕工作室的統領就是個很大的錯誤呢。”

    洛盈沒說話,纖妮婭的話讓她想到在地球上迴歸主義者朋友們說過的一些話。

    “當然,”纖妮婭補充道,“我也隻是瞎猜的。”

    “我今天在想,”洛盈說,“我們這個世界的最大問題就在於你不能覺得不好。每一個人都必須選一個位置,必須按照現有的模式生活。我想想覺得非常可怕。如果真的像你所猜的,不注冊就是大罪,那就說明人連脫離這個係統的自由都沒有。這是多麽可怕的一個世界。”

    纖妮婭沒有迴應,轉而問她:“你是迴來以後才開始這麽想吧?”

    洛盈點點頭。

    “我也是。有時候我覺得這樣很難受,好不容易迴來了,卻看什麽都看不過去。”

    洛盈想了想說:“一個人要是能夠隻按一種方式生活,按直覺生活,其實是件挺幸福的事。”

    纖妮婭笑了:“我怎麽記得這是咱倆四年前說過的話?”

    洛盈也笑了:“我就是背那時的話呢。現在早不說這種煽情的話了。”

    她們現在已經很少說這樣總結人生的話了。見到的困擾太多了,就不能用總結來形容了。那時候她們是說地球人,說得輕鬆感慨,遠遠不像今晚這樣抑鬱。

    纖妮婭忽然側過頭看著她問:“你現在最想做什麽?”

    洛盈脫口而出說:“出去。”

    纖妮婭笑了起來,細長的眼睛眯著,點點頭說:“果然一樣。”

    洛盈抬起頭,摸摸頭頂堅硬冰涼的玻璃穹頂,說:“可惜再也出不去了。”

    四座瞭望塔是城裏最高的建築,像四座守護神像,靜靜矗立在城市的四個方向。她們喜歡這裏,因為這裏能碰到火星最高的穹頂,能直接望到外麵,能觸到生活裏觸不到的城市的邊緣。夜空繁星明亮耀眼,沒有大氣層的遮擋,星海燦爛而恆常。

    “所以才想出去啊。”纖妮婭說,“你有沒有在地球上跟人爭論過,說火星的治安有多好,道德水平有多高?我反正說過。可我昨天才想明白,我們這裏為什麽治安這麽好,根本不是火星人天生都高尚,隻是因為誰都出不去。所以你無處可逃。他們早晚會抓住你,所以你不能犯錯。”她忽然有點悲傷地看著洛盈,“你無處可逃,所

    以你隻能這樣生活。”

    洛盈沒有迴答。纖妮婭的栗色長發一如既往地淩亂隨意地散開。

    她們已經很久沒有討論過生活方式的問題了。剛到地球的時候,她們曾經很熱衷討論,每看到一處新鮮的職業和場景,就細細地品評一番,在其中找到一些道理,並宣稱自己要過怎樣的生活。然而從倒數第二年開始她們就很少說了,生活能讓她們決定的實在很少,所謂各種生活方式,能被人自己決定的實際上都很少。

    但不管怎麽說,她們是見到過那些不同的生活方式的。

    火星的生活方式沿襲了悠久的傳統主義。每個孩子都會經曆類似的過程:六歲去課堂,九歲參加公益勞動,十二歲開始考慮未來方向,十三歲拿著自選課手冊興奮不已。他們可以在少年時期到各個工作室選修,修滿學分之後,選擇喜歡的方向開始實習、做論文、做工作助手,然後每個人都會挑選一個工作室。他們也會去商店、車間、礦廠做工,但那是各自工作室實習的一部分,完全是義務勞動,以積累經驗為主。誰也不會做無關的事情,誰也不會脫離。每個人都會有一個永久性工作室,一個號碼,一個存放工作的檔案空間,一條一輩子線性的路。

    然而在地球上,與洛盈遷徙相關的,是她看到的做各種事情的人們。她每到一個地方,就被一群新的同伴裹挾,他們從來不和任何地方簽長期合約,隻是偶爾做餐館侍者,偶爾寫文章,偶爾運送一兩票貨物,偶爾四處奔波賺點小錢,偶爾替政府做義工,偶爾做些非法的買賣,偶爾把自己的智慧所得賣到網絡上。做一件事,得一天錢。他們在各個城市間輾轉,坐在航空港吃快餐,在旅店的大廳聚會,用剛剛拿到的錢買煙,跟著剛認識的人去做生意。他們的職業像眼神一樣曖昧,剛剛擦出火花,就迅速轉移方向。

    那是一種叫做不確定的、迷人的生活,和他們從小習慣的柏拉圖式的創造花園強烈地對抗衝撞,像兩股寒流,凜冽地席卷著她的生活,在她心裏碰撞,產生暴風驟雨。

    於是,他們在地球經曆的是兩種相反的適應過程:生活手段上適應更不方便,生活方式上適應更為複雜。火星的城市運行遠比地球的發達,然而火星的生活方式遠比地球的更簡單。

    在洛盈看來,火星的人們有著日神似的清醒,而地球上的很多人都有著酒神似的酣醉。火星人從十歲起就了解了亞裏士多德的邏輯、《漢謨拉比法典》、雅各賓派和大革命的複辟以及人類的曆史藝術性。人們坐在自己的書

    桌前,站在共同的咖啡長桌前沉穩地討論哲學,討論宇宙意誌在精神曆史上的體現,討論文明的更迭以及自覺意識對人類曆史的推動作用。他們最崇敬偉大的智慧、藝術與發明。每個火星人最常問自己的問題就是,為什麽要這樣做,這樣的所作所為在文明進程中有什麽樣的價值?

    而地球人不是這樣。

    洛盈在地球上學會的第一件事就是狂歡,她跟著舞團的女孩子們和她們的朋友喝酒,吸一種介於毒品與煙葉之間的迷幻的藥物,在飄飄欲仙的完美的幻覺之間感受神光的照耀。她聽著他們說笑話,大聲唱歌,集體搖擺,相互之間不問來由,不問去路,隻是共同享受身體釋放,他們互相親熱地擁抱,憑興趣和感覺做事情,做完就忘記,將一個人的身體的美闡發到極致,說自己就是宇宙,幸福的一刻就是宇宙的永恆。她很快學會了這一切,跟著他們大笑,四處胡鬧,從來沒有問過他們為什麽這樣做,這些事情在人類曆史上有什麽作用,她知道在那樣的激情沉醉中,這種問題是不合時宜且沒有意義的。

    火星有酒,但很少有醉。幾乎所有水星團的孩子都遭遇到這樣生活的震撼。他們無法迴避地遇到這樣的問題:生命的存在是為了偉大的曆史與傑作,還是生活本身就是全部的意義。他們於是遲疑了,在人群中沉默,在狂歡時醒著,在學習時醉,在一瞬間什麽都不信了。

    洛盈無論如何都想知道自己被送去地球的真正原因。她不希望被人安排。以前可以順理成章地接受所有安排,現在她要知道這一切是否合理。

    她默默地想,奧林匹斯山的諸神,你們可曾知道有那麽一群孩子會為了你們的清醒與狂歡困惑尋找,搖擺掙紮?

    ※※※

    去拉克伯伯的辦公室之前,洛盈坐在隧道車上想了很久。她故意兩次選錯了目的地,繞了一大圈。如果不是這樣,差不多五分鍾就能到了。隧道車總是自動優化,按照目的地選擇最優線路,讓人連猶豫和考慮的時間都沒有。

    她猶豫了好一陣,到底要不要繼續查找下去。

    她覺得自己正在小心翼翼地走向邊緣,走向平時生活裏遇不到、隻在這轉換的差錯之間感受得出的問題。她現在仍然是一個不存在的人。她沒有注冊,沒有賬號,沒有係統身份。她是一個站在這個係統之外的心存挑戰的人。不注冊。她輕聲念出這個簡短而決絕的句子。這是一個了不起的罪名嗎?這是挑戰了這個世界的存在秩序嗎?這是值得讓爺爺將爸爸媽媽流放遠方而

    害怕自己知道的理由嗎?為什麽係統會如此在意一個九位數的號碼呢?

    她在地球上聽過一些故事,一些被稱做機器大時代的故事,人們講述的時候充滿恐慌,說在那個世界裏,機器係統籠罩了所有人,囚禁了所有人,把人們隻當成其中被任意使用和消滅的零件,人的自由權利與尊嚴通通被壓製得不存在了。他們說火星就是最好的例子。她很害怕,不為人知地顫抖。她害怕他們的惡言惡語。他們從來沒有到過火星,可是他們說得頭頭是道,好像比她還了解。後來聽多了,她習慣了,不再害怕惡意,開始恐慌他們說出的是真相。她問自己,如果周圍真是由邪惡統治,她又該如何呢?

    洛盈想問的東西很多,但大部分她不敢直接去問。地球上很多人都對她說,爺爺是獨裁者。他們言之鑿鑿,聲情並茂。可是她身上流著爺爺的血,疑惑無法化作直麵的言語去質詢。

    在她童年的記憶裏,爺爺就是火星的守護者。她心底並不相信爺爺是獨裁者,隻是來迴的若幹細節讓她疑惑叢生。爺爺是軍人出身,是戰爭年代最後一批飛行戰士,是戰爭的幸存者、勝利者、承擔者。他戰後轉為工程飛行員,駕駛采礦船,往返於火衛星和火星之間,去木星勘探,去小行星采水,去火衛星建立基地,先是參與科研與飛船試飛,然後領導整個艦隊和飛行係統的技術開發,獨行大半生,中年以後才進入議事院,從議員做到長老,六十歲成為總督。洛盈小時候見過爺爺每天俯首書桌,徹夜讀書、徹夜長談的情景。有時他們全家到爺爺家做客,他還是會被其他顯赫的大人從餐桌上叫走,一去就好久不迴來。他個人空間的容量相當於整一個學校的內存。洛盈不覺得他是獨裁者,如果是,那這獨裁者也未免太操勞了。可是另一方麵,又有各種各樣的事件在心裏衝突,讓她不能夠確定。比如她的遠走,比如爸媽的死亡,比如數據庫的運行方式。

    她想弄清楚這些事,這是內心無法迴避的疑問與催促。

    隧道車像一滴水珠一樣在光滑的管道裏滑行,氣體在車廂外包裹,連雜音都沒有。洛盈小時候並不知道家園是這樣安靜的一個地方,沒有高速運轉的電梯,沒有人聲鼎沸,沒有汽車,也沒有飛機。隻有精致小巧的房屋、玻璃、花園和小徑,隻有自動售貨的小商店、咖啡館、無人售票電影院和水珠一樣流過管道的透明的隧道車。隻有學習、工作、沉思與交談的人們。沒有大麻,沒有呐喊,沒有半醉半醒時赤裸的狂歡。沒有噪聲,隻有安靜。

    洛盈繞城市坐了整整

    大半圈,看明暗交織的光線模糊了車廂邊緣,最終,她還是下了決心,按下孟德斯鳩檔案館,拉克伯伯的工作地。

    她需要知道答案。雖然不願麵對顯得荒謬的現實,但更害怕未知,永遠沒有結果。對生活的懷疑是所有恐慌中最最折磨人的一種。她不能讓生活在懸置中若無其事。

    拉克伯伯掌管整個火星檔案中心。那些身份的數字像一個個蜂巢,組成密密麻麻的人的陣列。拉克伯伯坐在它們中間,像是已與它們融為一體。走進辦公室,麵前是一張古老的書桌,桌麵隱隱有裂痕,但擦拭得光潔,物品擺放得一絲不苟。

    “坐吧。”

    拉克指了指書桌前的椅子。洛盈輕輕坐下,背下意識地挺直了。

    “我看了你的信。我明白你的意思。”拉克說。

    洛盈沒有說話,心裏忐忑地等著。陽光剛好照在她的眼角,她看不清前方。

    “你真的想查嗎?”

    洛盈點點頭。

    “不過,日常生活中有很多事情,不一定要樣樣去追溯原因。”

    “知道和不知道是不一樣的。”

    “知道多了就沒什麽不一樣了。”

    洛盈看著拉克伯伯。他瘦長的十指交叉著,雙肘支在書桌上,也相當嚴肅地看著她。他不動聲色,但表情非常凝重。他的背脊很直,頭像頂著水罐一樣端端正正,但不知為什麽,她覺得他的姿勢像是在祈禱。他的眼睛裏有一種苦澀,隱秘卻清晰,透過圓片眼鏡,透過雙手,透過他們之間的空氣,到達她麵前。拉克伯伯的臉瘦長,顴骨分明,頭頂的頭發已經稀疏,灰白的顏色帶出思考過度的焦灼。他從來不是一個輕易流露情緒的人,不像胡安伯伯,他從來不大聲憤怒,也不大聲歡笑。他的麵容永遠像根雕一樣缺少變化。如果他流露出一絲無奈的苦澀,那麽定然是他希望她能看出他的意思。他沒有起身,仍然在等她最後的迴答。

    “我還是想查。”

    “好吧。”拉克點點頭。

    他站起身,在牆上輕輕抹了抹,屏幕保護的壁紙消失,一整麵牆的四方形金屬小格顯露出來。從屋頂到地麵,密密麻麻。洛盈坐在對麵看著,有一種暈眩的感覺。它們都有一扇咖啡色小門,金色鑲邊,每一個拉環下方有一張白色小卡片,讓人有伸手就能拉開的錯覺。拉克熟練地察看卡片上的標注,沿牆走了一會兒,對一個小格輕輕點擊,輸入了幾個口令參數,牆後立刻響起微微

    的運轉轟鳴的聲音。

    很快,一張電子紙從牆一側的縫隙裏掉落出來。

    拉克拿起紙,遞給洛盈。洛盈小心翼翼地接過,目不轉睛地看著。紙上是當年的試卷和成績。透明的玻璃纖維上,字體像細細的小刀,隨著向上的滾動劃破空氣。

    她看了很久,最終抬起頭。紙上的結果她之前已心裏有數,此時隻是正式確定。

    “拉克伯伯,為什麽會換上我?”

    拉克微微搖了搖頭:“我可以給你提供事實,但不能告訴你原因。”

    “我想知道那個孩子是誰。”

    “哪個孩子?”

    “就是那個原本應該去地球的孩子。那個和我交換命運的孩子。他是誰?”

    拉克猶豫了一下,說:“我不知道。”

    “不可能。您肯定知道。您是當時的主考官,您怎麽可能不知道?”

    洛盈脫口而出,說完又覺得自己顯得太不禮貌。她不喜歡這樣的自己。總是在疑問中迷失。她把頭轉開,讓自己平靜了一下。

    拉克伯伯的眼神充滿憐憫,甚至有一絲悲傷。

    “即使我知道,”他說,“我也不能告訴你。你可以查自己的檔案,這是你的權利。但你不能查別人的,我沒有這個權利。”

    洛盈低下頭。辦公室的坐椅是老式扶手椅的造型,線條起伏像張開的手,人坐在裏麵陷得很深,仿佛被懷抱。洛盈此時需要這樣的懷抱。懸著的石頭落下來,落進大海,就激起心底深處的海嘯。

    “拉克伯伯,”她抬頭問,“其他人的檔案都不能查嗎?”

    “不能。”

    “連家人的都不能?”

    “不能。”

    “不是號稱每個人的檔案空間都透明公開嗎?”

    “是,但有兩個前提:自願,或者法律規定。你自願發表的資料和作品都可以公開,你希望獲得通過的政策提案必須公開,你作為工作和管理者的財務收支必須公開,但除此之外,你有隱私的權利。每個人都有,檔案館也有。總有很多檔案不會公開,最終成為曆史記憶,這在任何一個時代都是一樣的。”

    “那我連爸爸媽媽的檔案也不能查嗎?”

    “如果是他們沒有公開發表的,那麽是的。”

    “我曾經嚐試想查我媽媽的檔案,可是所有公開的檔案都停止在她去世前的最後

    兩年,她從工作室退出的時候。我完全不知道她後來發生了什麽,就好像那兩年不存在一樣。”

    拉克目光悲憫,但聲音冷靜:“對此我也很遺憾。”

    “怎麽會這樣?”

    “公開的部分一般是她工作事務的自動記錄,她退出了工作室,沒有記錄很正常。”

    “也就是說,一個退出工作室的人,在係統看來和死去是一樣的是嗎?”

    “可以這麽說。”

    洛盈沉默了。窗外的光線斜射進來,冷冷地切割整個牆麵,陰影中的小格仿佛無限深海。她知道拉克伯伯是正確的,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正確的。正確得令她絕望。

    “這就是注冊的意義嗎?”

    “不完全是。”

    “那注冊的意義是什麽呢?”

    “是分配物資。公平、公開、透明地分配物資。保證每個人應得的錢輸入他的賬號,不多不少,不錯漏也不隱瞞。”

    “可是我們的錢不是按照年齡分配的嗎?與注冊和工作室有什麽關係呢?”

    “那是生活費。隻占係統資本極小的一部分。那一部分確實與注冊無關,隻按年齡輸入。但等你長大了就會知道,在一個成年人正常支配的所有資本中,生活費用隻是次要的一部分。他的絕大部分經濟來源是研究經費、創作成本、製作費用、購買和售賣的付出和所得。所有這些資本都在工作室的框架之內流動,工作室隻是使用,最後還迴歸總體。隻有這樣才能做賬目統計。沒有注冊的賬號,係統不允許金錢輸入。”

    “自己一個人搞研究不可以嗎?”

    “可以。但是你隻能使用你的生活費。不能申請公共資助。一旦開了係統總收入向私人輸入的缺口,那麽違規操作和聚斂財富就會像無法遏止的河水,決堤而出。”

    “但是,如果不要這些錢,那麽不注冊就不是什麽大罪吧?”

    “不是。”

    “不會被流放?”

    “不會。”

    “那麽我的爸爸媽媽怎麽會死呢?”

    洛盈終於鼓起勇氣問出這個問題。她輕輕咬著嘴唇,嘴唇因緊張而略微發幹。拉克並未像她以為的那樣會對此驚異。他仍然靜靜地坐著,身體端正,麵容聲音都沒有變化,像是早對這個問題有所準備。

    “他們死於一場不幸的飛船事故。對此我也很難過。”

    “我知道。但我不是問這個,我是問處罰他們的原因是什麽。”

    “我說過,我隻能提供事實,不能迴答原因。”

    “可總要有個罪名吧?”

    “罪名是威脅國度安全。”

    “什麽安全?怎麽威脅?”

    “那些並不在罪名的名稱之內,我無法說明。”

    拉克仍然嚴肅地坐著,隻是聲音越來越低。洛盈和他對峙著,仿佛有一條看不見的繩子橫亙在中央,兩人在拔河,但誰也不能挪動一分。她忽然覺得有點委屈,喉頭微微發堵,可是終究忍住了,沒有哭。拉克默默地遞過一杯茶,她搖了搖頭,沒有伸手去接。

    她有點傷感地看著拉克:“拉克伯伯,您能不能告訴我一件事?”

    “什麽事?”

    “爺爺是獨裁者嗎?”

    拉克沉默了一會兒,沒有直接迴答。他看著她,像是在思量她提問的理由。然後用教科書一樣的冷靜迴答,聲音在暗淡的陽光裏有一種古董般的不真實:“這個問題要從定義上講。從《理想國》開始,獨裁者的定義就沒有發生太大變化。一個人如果可以任意地立法、執法,不受約束和監督地決定國家政務,那麽可認為這是一個獨裁者。”他頓了頓,“你爺爺不能隨意決定法律,法律是審視係統長老擬定;他不能隨意作出決策,各係統有自主權,內部決策由係統自主,而跨係統的總體決策需要議事院全體協商,星球決策由全民公投;他也不能不受監督,我們有數據庫的記錄,他的一言一行、每一筆金錢開銷都清晰可見。這樣,你覺得他是獨裁者嗎?”

    “那為什麽我不能查爺爺的檔案呢?我也監督一下不可以嗎?”

    “那不一樣。”拉克緩緩地說,“所有人都有私人的部分。屬於記憶的部分。那一部分是海下的礁石,而我們有權監督的不過是海麵的航船。職務以外的資料,其他人沒有權力刺探。”

    洛盈咬了咬嘴唇,拉克的話就像他背後的方格海洋一樣,深不見底。

    “這些檔案庫裏到底都記了些什麽?”

    “記憶。時間的記憶。”

    “為什麽地球人沒有這樣的檔案庫?”

    “地球人也有,你看不見罷了。”拉克越來越耐心,聲音也越來越低緩,“你到過地球,就應該發現了,我們的檔案讓我們減少很多麻煩,當一個人從一個工作室轉移到另一個工作室,他不用準備任何身份證明

    材料,也不用轉移居留證和銀行賬戶,什麽文件都不用,隻要工作室點擊確定,一切都在自動傳輸。你不覺得這很方便嗎?這也保證我們能建立一個人真正的信用記錄。”

    “是,沒錯。”拉克伯伯是對的,她明白。在地球上她曾經抱著厚厚的公證文件從一個辦公室到另一個辦公室,用那些文件說明自己,介紹自己,轉移自己,證明自己就是自己,接受每張辦公桌的盤問,迴答流水賬似的問題,被質疑包圍,被表格淹沒。她還經曆了一次又一次的騙局,目睹各種偽裝。拉克伯伯是對的,完全對。可是這不是自己想問的。

    “我想問的是,我們為什麽要每人有一個號碼,一個靜止的空間,一個工作室的身份?我們為什麽不能流動,隨心所欲,隨時隨地忘記過去,改變自己?我們為什麽不能自由自在?”

    “你可以自由自在,也可以改變自己,沒有問題。”拉克伯伯的聲音低緩得仿佛有一點神秘,“但是你不能忘記過去。”

    落日幾乎已經和地麵平行,大片的陰影讓房頂顯得越來越高。拉克的身影依然瘦長而挺拔,灰色的西裝坎肩,白色襯衫,沒有裝飾,袖口和領口的金黃色扣子扣得整齊。他透過黑框眼鏡悲憫地看著洛盈,似乎想告訴她很多東西,但是什麽都沒有說。他的雙手平放在書桌上,瘦長的手指就像古老的鵝毛筆,靜靜平攤。洛盈第一次注意到四周的柱子,如古希臘神殿般的石柱,青白色豎直的線條,莊嚴神聖,隱去了其中飛速運轉的電路控製。書桌也是木頭的顏色,看不出是玻璃,桌上的筆筒有隱隱約約的人工花紋。房間充滿曆史感,就像拉克伯伯一樣。

    咖啡館

    火星的咖啡是一種代替品,合成咖啡因,很香,不太苦。有各種濃度和添加物可供選擇,提神醒腦也是一個選項。咖啡館很寬敞,沒有侍應生,自助咖啡機嵌在牆裏,廚房裏有廚師烘烤茶點。咖啡館是專門的聊天場所。由於旅店和一般人家都有咖啡機,和咖啡館沒有太大區別,來咖啡館的人通常都是會友或商談。因此咖啡館的聲音環境作了特殊處理,懸掛吸聲材料,用植物做隔斷,桌椅也擺得疏遠,給每一桌足夠私密的談話空間。

    咖啡館在街角的黃金位置,從落地窗望出去,左側的服裝店、右側的油畫店和正前方灌木簇擁的露天劇場都看得很清楚。街上有各種塑像,這條街是廚藝學大道,塑像是曆代傑出的美食廚師。火星的幾乎每一條街道都由傑出人物命名,科學家、工程師、畫家、美食家以及服裝設計師。所有的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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