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昆笑道:“聽人說,出家人不打誑語。逸塵師傅說的,某自然都會相信。師傅請講。”


    “阿彌陀佛,那便好……”


    周逸麵露微笑,雙手合十。


    沉吟片刻,方才緩緩開口:


    “……小郎君需知,天地間,自有秩序。人間的秩序,由朝堂官府決定。至於陰曹地府,也有冥律可以遵循。”


    “卻有一類存在,它們能夠行走於人世和幽冥之間,依仗冥律,來判定活人生死。”


    “侍女碧茵,受徐府之恩,小郎君之寵愛,卻不思迴報,非但與管事偷情,還貪墨了徐府紋銀不下百兩。”


    “依照冥律,當被陰差挖去心髒與腦髓而亡。”


    “這,便是她的業果。”


    “善哉善哉……”


    周逸說完,又瞥了眼窗外。


    看在耗頭今晚作出巨大犧牲的份上,好歹也替它解釋一下吧。


    “這……”


    徐昆徹底愣住了。


    他雖是徐府公認最混的那一個。


    可從小在徐府長大,耳濡目染,同樣不信那些怪力亂神之事。


    頂多覺得有趣,心生好奇而已。


    萬萬沒想到,逸塵竟會突然對自己說這些,簡直荒謬至極!


    關鍵自己還誇下海口,不管逸塵說什麽都會相信。


    現在卻是有些騎虎難下了。


    徐昆麵色尷尬,內心的熱情也已消退,暗地裏朝前任管事徐良使了個眼色。


    徐良臉上浮出苦笑,向周逸拱手:“小師傅別開玩笑了,百兩銀子都夠在郡府買下一間大宅了,碧茵怎麽可能貪汙這麽多銀兩?”


    他已經因為碧茵偷情,而被貶為園丁頭頭。


    若再要查出碧茵貪墨了這麽多銀子,接下來,他這位曾經的徐府管事,可就要親自去拉糞車了。


    周逸眸眼低垂,再喧了一聲佛號。


    “徐管事,這些日子承蒙你的關照,小僧也有一言相贈,或能解你眼下之憂。


    ……君王出關不見卿,怒斥近臣誤國事,徐郎銜恩牧南安,是福是禍豈可知。”


    徐昆和徐良都是一怔。


    看周逸的眼神都變得詭異起來……這和尚居然還會作詩!


    唯有香珠眸子發亮,喜不自禁……雖然聽不太懂,可這下子小和尚的詩文也不用愁啦。


    周逸麵朝窗外,雙頰置於夜色陰影中,看不明晰。


    怎麽著,小僧就不帶作首平平無奇的打油詩充充逼格了?


    半晌,徐昆低聲道:“你的意思……我二叔要去南安郡當太守了?”


    周逸看著斜側空氣中飄過的那行黑色小字,並未多說什麽。


    ‘……唐皇出關才知徐公辭官,大罵近臣,想要挽留徐公,卻拉不下顏麵。後又因諸皇子不孝,動了肝火,病情加重。病榻之上,唐皇密令中書省,商議起複徐公次子,廣元郡前任太守徐芝陵,為南安郡太守……”


    這是剛剛才發生的事。


    等到京城商議完畢,走完流程,傳信來到萬裏之外的廣元郡,怎麽也得到個把月後吧。


    即便徐府在京城尚有門人耳目,可獲得這個消息,再傳達徐府,至少也要十日以上。


    何況於外人看來,徐府已是覆巢之下,再無崛起的可能。


    那些門人眼線,未必就會死心塌地。


    可南安郡地處兵荒馬亂的嶺南道,內憂外患,形勢複雜且嚴峻。


    有道是兵貴神速。


    如果不早調集資源,提前打理,即便是長袖善舞的徐芝陵,也真不一定能夠立穩腳跟。


    唐皇是真心想要摒棄前嫌,重用徐芝陵,又或者隻是想將徐府放在火上烤,這一切都是未知之數。


    不過以徐府的朝堂智慧,想必能夠做出正確判斷。


    前提是……徐府能夠相信。


    半晌,徐良長歎一聲:“小師傅可別再害我了。”


    徐昆也在搖頭。


    “大唐官場皆知,我太公已和陛下徹底鬧翻。而二叔也早在數年前,因上書勸諫,惹惱了陛下和後宮近宦,更曾金口玉言永不錄用。


    君王一言,駟馬難追。


    除非南庭江倒流,泰山崩倒,陛下又怎會重新任命我二叔牧守一方?“


    周逸沒有迴頭去看二人,望著窗外,臉上浮起一絲如釋重負的笑。


    “小僧言盡於此,二位施主好自為之。”


    信不信由你們。


    小僧,隻想從心。


    ……此前受徐府照拂,請醫調藥,湯水服侍,得以續命。


    這場因果,當分為三。


    今晚,小僧已還其二。


    ……


    刺眼的陽光穿透窗欞。


    呂捕頭打了個哈欠,揉了揉雙眼,隨後緩緩睜開。


    床榻旁,皮膚白淨的年輕婦人端著麵盆,目光溫柔。


    “夫君終於醒了,今日不用去衙門畫卯嗎?”


    “娘子嗬。”


    呂無咎坐起身,眯起眼睛看向窗外,日頭已過了中天。


    “晌午已過?糟糕!”


    呂無咎一骨碌爬起身,險些撞上婦人。


    婦人退後避讓,一手持盆,一手護住圓挺的小腹,黛眉皺起。


    呂無咎驚唿一聲,趕忙跪地扶住婦人,順手接下麵盆,滿臉慚愧道:“娘子沒事吧?都怪為夫魯莽。”


    “無妨。”


    婦人溫柔地笑笑:“夫君莫急,某已托隔壁的孫三郎替夫君向縣君告了半天假。夫君這幾日忙著查案,委實辛苦。是了,昨夜送夫君迴來的是哪位同僚?為何連家門都不入便匆匆離去?”


    呂無咎感激地看了眼自家娘子,腦海中卻不由自主迴想起昨夜之事。


    直到自己舔得口幹舌燥,舌唇發麻,也沒能擺脫那堵怪牆。


    再後來,迷迷糊糊的,自己就被送迴了家。


    “娘子,你昨晚有沒有看到一和尚?”呂無咎問。


    婦人麵露思索,隨後搖頭:“和尚?這年頭哪來的和尚,自然沒有看到,怎麽了夫君?”


    “哦……無事。”


    呂無咎話音剛落,敲門聲響起。


    “捕頭?呂捕頭可在家中?某是孫三郎,有急事稟告!”


    孫三郎既是鄰居,也是他手下捕快。


    “聒噪。”


    呂無咎冷哼一聲,卻還是走過去開了門。


    門外的矮個青年似乎跑了一路,上氣不接下氣,叉手道:“捕頭,我等已經發現陳池蹤跡!”


    呂無咎臉色微變:“你們可看清楚了?幾時看見的?他人在哪?”


    孫三郎氣喘籲籲道:“就在剛剛的西市馬行,據馬行掌櫃說,陳池買下了最後的十多匹馬,今晚送往旺財村。”


    呂無咎目光閃爍:“奇怪,為何要頻頻買馬……走,去找那掌櫃,今晚我們幫他送馬。”


    孫三郎麵露苦澀:“遲了,郡裏來的不良人已經包圓了。”


    呂無咎用力一拍大腿:“這幫鱉孫!搶活倒是快!”


    孫三郎問:“捕頭,現在該怎麽辦?”


    “召集諸君,帶上家夥,即刻……不,晚飯後隨本捕頭前往旺財村。”


    呂無咎說完,換上公服,略微拾掇一番,走出家門。


    午後的陽光傾灑而下,街麵上人頭湧動,或是寬衣博袖,又或麻衣短打,街邊小販叫賣著釵子、糖葫蘆,好不熱鬧。


    呂無咎忽地停下腳步。


    莫名的不安從他心底升起。


    他又想起了昨日那個詭異的夢,以及小仵作陳池的求助之言。


    然而,他好不容易放下麵子去找逸塵,卻連半根毛都沒見到。


    ‘如果真有妖怪,那該如何是好!’


    ‘等等,逸塵對我視而不見,莫非是害怕了那妖……’


    ‘打住打住!哪會有什麽妖怪!某在想什麽呢!還當真以為那個和尚能未卜先知、料算一切不成?笑死人也!’


    “刺啦!”


    門軸摩擦聲中,背後的木門緩緩推開。


    女子扶門而立,一手撫摸著圓挺的肚子,人淡如菊,笑容繾綣。


    “夫君,早點迴來。”


    “娘子放心,某省得。”


    呂無咎略有些狼狽地轉過頭,緊咬牙關,隨後正了正頭頂巾幘,大步流星向前走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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