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周逸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他夢見自己,獨自行走在一片荒涼無垠的土地上。


    黑沉沉的烏雲頂端,一隻紫色巨眸正冷漠地俯瞰人間。


    彼岸眾生頂禮膜拜,磅礴的信仰勾勒起如同恆河沙數般的大千世界。


    千萬縷青煙橫貫天際,旺盛不絕的香火雲霾,鎮壓著亙古不變的眾生秩序。


    ……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猛然驚醒。


    發現自己仍躺在徐府小樓的木榻上。


    雨已停。


    空氣透著潤濕的清新。


    樓外天色依舊是一片漆黑。


    周逸借著微弱的燭燈,看向不遠處用來計時的銅壺滴漏。


    木製的浮箭顯示,剛到卯時,也就是清晨五點多,距離日出還有一會。


    正值初秋,卻已經有了凜冬時節的寒意。


    ‘好冷,這個世界現在該不會處於小冰期吧?’


    周逸披上厚厚的氈毯,仍舊直打哆嗦。


    體內胸腔處,那道三寸劍光釋放著淡淡的白光。


    ‘還在就好。’


    周逸放下心來。


    昨晚憑著一口惡氣,衝破胸腔鬱結後,他隻覺身體輕鬆了許多。


    雖然仍不如自己在另一個世界時的健康體魄,可比起近一個月來病蔫蔫的狀態明顯好轉了許多。


    周逸閉上眼睛,嚐試著用意識催動劍光,像昨晚那樣,凝結成劍丸。


    然而許久過後,劍光也隻是在頑皮閃爍,死活不肯向劍丸邁進,更別說釋放出劍氣。


    ‘不靈了?’


    ‘不要慌。昨晚先是黑色小字變成畫麵,我再從畫麵之中,獲取了劍丸。’


    ‘地仙遺劍是實物,而我則是通過黑色小字,直接將畫麵中的實物變成了自己的招式。’


    ‘那麽其它類似的黑色小字,是否也能轉變成我的招式?’


    周逸念頭一動,一行行黑色小字,從空氣中浮現出來。


    然而它們再沒有像昨晚那樣,變成一幅幅畫麵。


    ‘難道是差了什麽條件?’


    ‘讓我再想想……對了,昨晚似乎是在身體衝破某種屏障後,才讓黑色小字變成畫麵,最終獲得劍丸。’


    ‘罷了,貪多嚼不爛,先恢複劍丸再說吧。那道劍氣雖然隻能殺死最弱小的陰怪,可勉強也算是一招立身之本了。’


    周逸不慌不忙,冷靜分析著。


    從目前他所了解的情況來看,這個世界,就隻有武道和術道。


    劍氣應該屬於武道的範疇。


    他挪步來到書架前,取下前些日子借來的《大唐武道錄》。


    徐公不喜術士,可對武人並無偏見,家中自有武學相關的藏書。


    周逸此前造訪徐府書齋,本想從古籍典藏中,找出避開那個“苛刻條件”的還俗之法。


    結果方法沒找到,卻帶迴來一大批不相幹的雜書。


    ‘天下修行之輩,無論武人,又或術修,最大的門檻,皆為氣感。


    天地有五運六氣。


    人體則有藏象之府。


    唯氣感,使之連。


    氣感初成,竅穴盡開,耳聰目明……’


    “氣感?”


    周逸又翻開書架上另一卷《開元武人誌》。


    ‘盛唐之時,習武成風,然成氣感者,百不足一。’


    也就是說,即便在唐國最鼎盛的時代,一百個武人裏,都不見得能有一個獲得氣感。


    如今自然更少。


    那麽自己這招劍氣,是否也能算進入了氣感呢?


    這時,從遠處浮起一縷青檸色的微光。


    天要亮了。


    晝夜初分,陰陽交替之際,周逸忽然生出一絲莫名的感觸。


    冥冥之中,仿佛有著什麽即將誕生。


    他眼前突然冒出一行黑色小字。


    卻和先前出現的小字皆不一樣。


    九個字。


    每個字都被明暗交織的光束纏繞著,脫離煙熏的桎梏,飛升而上。


    “虛耗退,徐府存,冥輪啟!”


    周逸怔了片刻,目光下沉。


    隻見一縷宛如細蛇的青煙,憑空生出。


    隨後尋上他的食指。


    湧入體內。


    嗡!


    周逸渾身一顫,隻覺那青煙正催動全身氣血,奔騰湧動。


    和昨夜自己衝破胸口鬱結時的感受,竟有幾分相似。


    可程度卻如小溪與江河區別,不可同日而語。


    周逸若有所悟,緊繃的心弦逐漸放鬆下來,任憑意識跟隨著青煙,在體內四處遊走。


    ……


    微熹的晨光破開雨後殘留的雲霾,灑降向徐府大宅。


    第一聲雞鳴響起時,徐府下人們就已經忙碌開來。


    炊煙嫋嫋,廚子們開始準備一天的飯食。


    睡眼惺忪的仆僮無精打采掃著院裏落葉。


    幾名車夫在馬廄搗著糠麩,擦洗馬具。


    年輕的侍女們則對鏡梳妝,裝飾靨鈿。


    這日複一日、井然有序的畫麵,卻在下一刻,被一聲尖叫打破。


    “啊!”


    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活計,朝向聲音傳來後院方向望去。


    徐府後院的一間小舍中。


    中年男子蜷縮在牆角,瑟瑟發抖,麵龐蒼白,目光遊離渙散,臉上寫滿了恐懼與絕望。


    床榻上,昨夜春風一度的侍女直挺挺地躺著,雙眼睜大,無神地看著屋頂,鼻間已無氣息。


    昔日粉白的脖頸上,布滿了暗紫色的屍斑。


    胸口處蔓延著一道猙獰的傷口。


    整個胸腔都微微向下塌陷。


    小舍外,奴仆侍女越聚越多。


    所有人都被眼前這一幕所震驚,惶恐不安,不少侍女已經開始低聲嗚咽。


    沒過多久,徐芝陵帶著幾名護衛匆匆趕來。


    看見眼屋內的場景,他臉色頓時變得陰沉,冷冽目光落向蜷縮在牆角明顯已被嚇傻的中年管事。


    身後一名徐府老人低聲道:“二郎,此事萬不可外傳啊!”


    徐芝陵微微點頭,隨後環視在場眾人,朗聲道:“某自會厚葬碧茵,補償其家人,今日之事誰都不得張揚。來人,將這死狗奴,給我抓起來!當眾吊死!”


    一名護衛從徐芝陵身後掠出,須臾已來到中年管事身側。


    直到被護衛絞住雙臂,中年管事這才如夢初醒,一邊劇烈掙紮,一邊嘶吼。


    “小主子饒命!碧茵之死不關我的事啊!我對天發誓絕沒殺人!小的雖和侍女偷情,可罪不致死啊!小主子饒命!”


    徐芝陵麵色陰沉:“拖下去。”


    身為昔日執掌一郡的大佬,他自然看出,徐方有膽偷情卻絕無膽量殺人,碧茵之死確有蹊蹺。


    然而眼下,真相如何已經不再重要。


    “不!不要殺我!人真不是我殺的!一個多時辰前碧茵還好好的!某還曾與她歡好!”


    被拖於地的管事徐方突然悚栗了起來,仿佛見了鬼般,臉色鐵青,身體劇顫:“某明白了!是妖物!徐府裏藏有妖物!是它殺死了碧茵,破其胸腔,吃食血肉!”


    聲音落下,在場的奴仆侍女無不驚悚,有的身體發抖,有的捂住嘴巴。


    徐芝陵眼中閃過暴怒:“住嘴,蠢貨!給某打殺了!”


    “主子饒命,徐府真有妖物啊!”徐方不斷掙紮尖叫,哭哭啼啼。


    人群中響起竊竊私語,惶恐不安的氣氛在徐府下人中蔓延開來,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恐慌。


    就在這時,徐芝陵身後響起一陣沙啞的聲音:“叔父且慢,聽侄兒一言。”


    徐芝陵轉過頭,看向那名濃眉大眼的青年,臉色稍霽:“仲才,你說。”


    青年複雜地看了眼橫屍榻上的貼身侍女碧茵,下意識摸了摸頭頂,方才低聲道:“此事若不給個交代,恐府裏人心不安。不如暫留這千刀萬剮的畜生一命,待到查明真相。”


    徐芝陵沉吟良久,問道:“仲才有何打算?”


    青年道:“我文和縣中有一奇人,斷案如神,凡經手案件,無有不破。昔日郡裏百小兒被盜案,就是被此人所破。”


    “哦?當年那件案子鬧得滿城風雨,甚至驚動了節度使。破案奇才竟還留在文和縣?”


    徐芝陵沉吟起來。


    身側的徐家老人朝他搖頭,周圍的奴仆侍女們驚慌失措,侄兒的目光誠懇殷切。


    半晌,徐芝陵輕歎口氣:“此人可信否?”


    徐小郎君大喜,叉手道:“叔父放心,他是侄兒好友,定能管得住嘴。”


    “也罷,你去請他來。切記,低調行事。”


    徐芝陵說完,目光落向一旁人群中發懵的徐良,重重哼了一聲:“身為府內總管,竟讓侍女在眼皮底下偷情。此事處理好了,再來見我。”


    “是。”徐良彎下腰,躬身應道。


    他心裏充滿了苦澀,連帶將徐方祖宗十八代都問候了個遍。


    此事對他的影響不可謂不大,身為府內管事,在這幾十畝地的徐府中,也算位高權重,不知有多少人虎視眈眈盯著自己的位子。


    侍女屬於內府所管,偷情之罪,他責無旁貸,下場更是難以預知。


    ‘還真被小師傅的烏鴉嘴給說中,今日有的我忙了。’


    徐良暗歎口氣,送走徐芝陵後,開始清點在場數十名奴仆侍女。


    沸反盈天的人群中,拎著薑壺的侍女香珠一動不動,怔怔看著小舍內慘死的女子。


    昨晚那一幕幕場景,包括和尚的問話,在她腦海中不斷迴閃。


    無比詭異而又驚悚的感覺,重新縈繞於心頭。


    直令她全身發僵,如墜冰窟。


    碧茵之死……


    難道和尚昨晚就已經未卜先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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