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女郎久去不迴,那爐沉水香卻燒得越發繚繞,將兩人身上的瑞麟香並瑞龍腦的清氣皆壓下去,旖旎甜香嗅得久了就有一種昏昏沉沉茫然不知身處何處的恍惚。元秀皺了皺眉,忽然拿起桌上大半壺冷茶,向那香爐裏一澆,然而沉水香固然被澆滅,那近乎糜爛的香氣卻久久不散,讓她頻頻蹙眉,賀夷簡見她久不開口,隻是顰眉不止,終於忍不住問道:“阿煌愁眉不展,是不喜與我單獨相處,還是擔心身邊的侍者?”

    “自然兩者都有。”元秀瞥他一眼,淡淡道。

    賀夷簡一臉驚奇:“阿煌為什麽會不喜歡我?我給你匕首刺我,居然直接就朝著心上捅?若我不曾隨身穿著烏蠶軟甲,你就一點也不心疼麽?”

    元秀覺得他的問題十分可笑,反問道:“本宮為什麽要喜歡你?”

    “我生得俊偉挺拔,文武雙全,又是使君愛子,而且對你一見鍾情。”賀夷簡振振有詞道,“這裏麵隨便一條,都會有女郎看中,有這許多優點,阿煌就算不也對我一見鍾情,至少剛才也不該那般狠心吧?阿煌方才看到那截斷臂時可是怕得很,殺我卻毫不遲疑,真是叫我傷心啊!”

    元秀冷靜道:“你容貌俊偉挺拔,或者在河北說一說是稱得上的,可到長安來,恐怕就說錯了地方!遠的不說,本宮的七姐夫清河崔風物,號稱長安第一郎,形容舉止猶如天上謫仙,他的表弟河東柳折別也是翩翩佳公子,你很該去看一看他們,才知道什麽叫做美男子!”

    “至於文武雙全,本宮倒聽過另一句話,叫做文不成武不就!論文,單說本宮所知道的與你年紀仿佛的郎君之中,太原王家的王子瑕,如今禦史台的禦史中丞,雅好辭賦,工於山水,本就因才獲舉,又參加過科考高中二甲頭名;另外有範陽盧家的嫡長孫盧卻敵,如今不過十一歲,就已經有才華橫溢之稱!而這兩人不過是長安濟濟人才之中的兩個罷了!論武,不知你在燕小郎君手下能撐多久?”

    “至於使君愛子麽……”元秀嗤笑一聲,“五姓七望、城南韋杜,哪一個不是俊才如雲代代出英傑的名門望族?請問你賀家往上數五代,似乎還是河北一個尋常軍卒吧?”

    賀夷簡聽罷,仔細想了一想,不甘道:“那麽一見鍾情呢?阿煌說的這些人,固然在某處有勝我的地方,卻未必似我這樣喜歡阿煌吧?何況崔風物此人已經被先帝賜婚昌陽公主,盧卻敵才十一歲,都不適合阿煌了。”

    元秀瞥他一眼,奇怪道:“你對本宮一見鍾情,不知

    鍾情到了什麽地步?”

    “我已飛書河北,讓大人停止與李家議親,而是上奏聖人,請求將阿煌下降。”賀夷簡笑了笑,目光明亮的望著她。

    隻可惜元秀並不領情,反而冷冷一笑道:“讓賀之方停止與李家議親?這個李家,可是幽州節度使李衡李希聲的家族?”

    “自然。”

    “你這麽說,無非是想告訴本宮你為了本宮,連李衡的女兒都不要了,可誰知道是不是你本來就不想結這門親,卻又怕幽州那邊與魏州生隙,所以拿本宮出來做擋箭牌?”元秀譏誚的看著他,“賀郎君是聰明人,可也別把本宮瞧得太笨啊!”

    賀夷簡緩緩皺起眉,傲然道:“我若不想娶李家十七娘,直接告訴大人便可!阿煌就這般瞧不起我,以為我連退個婚都要苦心尋出個理由來?”

    “你適才所言飛書魏州內容,可不正是想叫魏州與幽州都恨上本宮,接著怨懟長安嗎?”元秀眉一挑,冷笑著道。

    賀夷簡本就是極為自負驕傲之人,如今又是心愛女郎當麵相激,他固然明知這是元秀故意離間,但少年氣性上來,卻依舊長笑道:“原來阿煌懷疑我利用你?也罷,我迴頭立刻再傳書魏州,定然將此事解釋清楚,不叫大人與幽州對長安有半點怨言可好?”

    “這本是你該做的,本宮與你有什麽相幹?”元秀哼了一聲,不屑道。

    “若我這麽做了,阿煌可是就願意下降我為妻?”賀夷簡卻不放棄的確認。

    元秀驚訝地張大了眼睛:“本宮幾時說要下降你來著?”

    “正是阿煌沒有說過,所以我才要問一個準字。”賀夷簡微笑著道。

    “本宮不喜歡你。”元秀搖了搖頭。

    賀夷簡微微皺眉,不解道:“為何?”

    “世人有的生來愛食肉,一日無肉不歡,有人卻愛食素,難道你也要一一拉了人去問為何嗎?”元秀反問,“男女相悅本就是一個緣字,本宮不喜歡你就如同獅虎天性不愛食素一般,又有誰能說得清楚?”

    賀夷簡沉思片刻,末了撫掌道:“我明白了!”元秀正詫異他會如此好說話,卻聽賀夷簡接著道,“我這幾日也有些疑惑為何那日拉開你車簾時本是打算好好教訓教訓你的,可看見你後卻怎麽也下不了手,連夏侯在身邊,你的侍衛驅趕也叫他忍了……原來阿煌於我,正獅虎生來愛食肉糜一般,沒有什麽緣由,就是喜歡。”

    他說得坦然自

    若,望著元秀的目光之中,帶著純粹的快樂與期盼,“阿煌如今不喜歡我也沒什麽,我知道夏侯當初剛到大人帳下時其實一點都不喜歡河北的飲食,但天長地久的卻也這麽習慣了。所以時間久了,阿煌總會喜歡我的。”

    元秀張口結舌,想了半晌,才道:“你說的不對,水土不適如何能與這樣的事情相比?從前王政君何嚐不是陪伴漢元帝一生,還為他誕了後來的成帝?可元帝始終都沒有喜歡過她,因此日久生情這句話並非一定有理。”她真心不喜歡賀夷簡,但對方眼裏由衷的歡喜卻叫她心底的慍怒有些發作不出來,語氣也不禁緩和了許多,幾乎近於諄諄善誘。

    “那時候漢元帝前有叫他念念不忘的司馬良娣,後有年輕嬌豔的馮昭儀之流,王政君不過是憑著誕下了其長子,得宣帝寵愛才勉強坐上鳳位罷了。”賀夷簡不以為然,“何況阿煌聰慧良善,又豈是漢元那般庸主能比?”

    “……本宮方才還拿匕首想殺你!”元秀聽得良善二字頗為無語,提醒他道。

    賀夷簡笑道:“那是因為匕首是我給你的,也是我叫你出氣的。”

    “……本宮接你的匕首是因為本宮身上未曾帶有利器,否則方才一出密道說不定就會對你下手。”元秀暗暗咬了咬牙,然而賀夷簡欣然道:“我身有武藝,阿煌就算竭盡全力要殺我,也是殺不成的,所以阿煌可以盡情下手。”

    元秀這迴是真心感到頭疼了,她究竟是皇室繁文縟節的禮儀裏長大的公主,雖然沾染了皇室居高臨下的脾性,到底性情不壞,賀夷簡若是像在密道中那般繼續輕薄或者言辭無禮,她倒可以厲言叱責甚至不惜和對方拚個你死我活……可如今賀夷簡斯文有禮,又是一副衷心吐露衷腸的模樣,元秀年方十五,正是懷春之際,當初杜青棠誘哄她去尋豐淳主動提出下降河北,她含糊其辭何嚐不是因為雖然關心皇室心裏總是還存著一絲僥幸,若時局不至於非自己下降不可,也能像昌陽那樣嫁個如意郎君的想法?

    即使她並不喜歡賀夷簡,如今再叫她捅對方一刀,卻有些遲疑了……

    “你是如何知道密道入口的?”元秀定了定神,岔開話題問道。

    賀夷簡原本一臉坦然,見元秀乍然詢問這個問題,麵上卻閃過一絲尷尬,頓了一頓才道:“阿煌是頭次來這樣的地方,連魁首也看到了,以後可不要來了,若再遇見這樣的事情可是危險的緊,我瞧你身邊那位大娘雖然有些底子,但比夏侯差得遠,未必能夠保你平安。”

    “大娘雖然沒有夏侯浮白的身手,但想本宮死的人也絕無想賀郎君死的人多,剛才的事,本宮一行分明就是受了你們連累。”元秀素來護短,尤其又是薛氏,聽賀夷簡藐視薛氏的武藝,頓時不滿的反駁。

    “如迷神閣這等館閣,往來非富即貴,許多人有事商議也往往選在這些地方,不過有些恩客之間有恩怨,若在閣中碰了麵,一旦爭執起來,砸壞了東西事小,攪擾了其他人的興致,難免被同行比下去。”賀夷簡聽出她話中不喜,便不再提薛氏,開口解釋起來,“所以這等館閣中多有密道,方便迴避,當然,若似我等這樣遇見刺客,也可以讓護衛拖延,自己脫身。”

    元秀眉頭微蹙,賀夷簡立刻道:“這些都是聽我長兄說的,他素來喜歡留戀青樓楚館之地!”

    “方才在俯仰樓裏秋十六娘點了一爐沉水香。”元秀又不曾想下降於他,對到底是賀懷年性喜漁色還是賀夷簡自己興趣不大,她若有所思的望著不遠處的香爐,“香味和這裏的一樣,本宮原本沒有放在心上,不過……難道這裏麵有什麽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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