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博節度使在長安的賜宅位於修政坊西南,占著地利引曲江池水入內,環繞後院一圈,中間亭台樓閣,植以繁花異草,隱隱之間傳出絲竹弦聲,雖然不及魏州的節度使府輝煌大氣,卻勝在精巧。

    時值午後,後宅一間明堂之中歌聲婉轉,牙板清脆,正中上首一張錦榻上,高臥著一個三十餘歲的男子,此人方口闊麵麵色黧黑,容貌甚是粗疏威武,然而仔細看去,便可發現他左眼四周發青,似乎帶著傷。滿頭長發被隨意挽在軟襆內,身上穿著一件寬大的圓領緋紅袍衫,一手支頤,一手合著節拍,神態卻不見怡然,不時麵上肌肉抽搐,似乎在咬牙切齒地忍耐著什麽。

    堂下沿著牆根一溜煙的放了四五盆春日早開的花卉,甚是明麗,兩名樂師一彈箏,一吹笛伴奏,一名年約十六七歲的女郎係著碧色森森的綠羅裙,上麵月白底兒繡海棠紅牡丹訶子,外披輕紗,頭上挽著鬆鬆的墮馬髻,斜插著芙蓉花,鬢墜了流蘇,眉心以胭脂勾勒著一朵栩栩如生的梅花,眼波流轉,輕啟檀口,輕輕唱著一支曲兒,不時和著樂聲起舞,揚袖迴身,進退之間婉轉柔媚,衣香鬢芬,充斥滿堂。

    “大郎!你有沒有在聽在看?”著綠羅裙的女郎竭盡心思的邊舞邊唱,奈何榻上之人卻始終閉著眼,漸漸連節拍都未合上,顯然心思不在此處。

    見她嗔怒,賀懷年才睜開眼,敷衍道:“碧翹的歌舞越發精湛了。”

    “大郎分明是在敷衍人家,歌也就罷了,你方才連眼都不曾開過如何知道奴舞得好不好?”名叫碧翹看似女郎的人其實是賀懷年寵姬,這迴到長安因為負著陪伴賀夷簡在外待上半年的任務,賀懷年臨行時就帶上了她解悶,碧翹年少美貌,素來得賀懷年寵愛,因此雖然看出他心緒不佳,卻依舊敢上前發嗔,責他忽視自己。

    賀懷年看著她不依不饒的模樣隻覺別有趣味,被燕九懷打傷的陰鬱心情也似好了許多,禁不住哈哈一笑,示意她上前來。

    碧翹嘟著嘴走到錦榻邊,伸出雪也似的纖纖玉指往他額上一點,嗔道:“人家在下麵唱得口幹舌燥,跳得腳都軟了,大郎卻隻顧著閉目養神,可是到了這長安,看到平康坊裏的魁首一個比一個出色,嫌棄奴容貌簡陋,舞技平平,覺得入不得大郎的眼了?若是這樣,大郎不如早些明說,也好叫奴去死了罷!”

    “胡說八道,平康坊的魁首也不過爾爾,你何嚐就比不上了?”賀懷年最愛看她這撒嬌撒癡之態,因此碧翹故意做出,每每都得他分外憐惜,此刻便笑著握

    住她手輕輕捏了捏,道,“不過是為了上迴那黃口狂徒之事,心裏還有些著惱,才沒心思看罷了。”

    碧翹迴頭對樂師使個眼色,兩名樂師忙住了手,悄悄退出,不忘將門關上。

    “聽說那狂徒本與六郎交好,怎的會忽然衝進宅中,不尋六郎,反而打殺大郎呢?”碧翹眼波流轉,盈盈欲泣,“這幾日每每想起當日兇險,奴都擔心得夜不能寐。隻擔心那狂徒若是再來,六郎身邊有夏侯浮白,可大郎……”

    “當日那狂徒也被夏侯打成重傷,帶傷遠遁,隻怕某好了他還好不了,碧翹不必擔心。”賀懷年見愛姬為自己擔心,心頭覺得受用,心情更好了些,含笑安慰道。

    碧翹卻難以釋懷:“雖然如此,但那次是因為六郎恰好與大郎在一起,夏侯浮白也在,這才幫著大郎攔了那狂徒必殺一擊……”想到那日燕九懷驚魂一刺,來得毫無痕跡猶如天馬行空,如不是夏侯浮白在旁,關鍵時刻一腳將毫無防備的賀懷年踹出去數丈,下場就是與他原本所坐的錦榻一樣被一劍之擊斬了個四分五裂!

    別說碧翹,就是上過沙場見過血的賀懷年,這幾日中夜夢迴又何嚐不覺得如芒在背?本朝初時就有刺客空空兒者,神鬼莫測,防不勝防,又一擊不中,遠遁千裏……可這個燕九懷,他在長安土生土長,市井之中長大,帶傷逃離修政坊時,因夏侯浮白擔心被調虎離山,隻有賀懷年命令的河北帶來的幾名侍衛追了出去,隻追了昭國、永渠兩坊就失去了對方蹤跡,不得不空手而迴!

    此刻聽到碧翹充滿憂切的話,賀懷年手頓時僵了僵,碧翹敏感的察覺到了,麵上卻作出更加惶恐的神色來:“奴剛才來時聽說六郎他又出去了,也不知道去了什麽地方,唉,若是六郎能夠留在府裏,雖然夏侯浮白依舊是要跟著六郎,但好歹在一個府邸,若有什麽危險也可照拂一二。”

    “你胡說什麽?夏侯浮白乃是大人親自吩咐貼身保護六郎的!”賀懷年驀然沉下臉來叱責道,“六郎乃是大人膝下唯一的親生愛子,將來魏博五州必定會交到他的手上,某不過是他一臂助耳,某的安危豈能與他相比?!就算夏侯浮白在府中,他要保護的也該是六郎!”

    碧翹臉色一變,泫然道:“奴隻是擔心大郎,希望六郎在大郎傷勢未愈之前盡量待在府中,如此也可免了大郎傷中還要為他牽掛!”

    賀懷年陰沉著臉,甩開她手,冷冷道:“這次就算了,下次若再有這等挑唆之言,某立刻叫人送你迴魏州,交給夫人處置!”

    賀懷年的正室是高家女兒,性格驕橫而刁蠻,因為是高氏的親侄女,賀懷年礙著義母的麵子隻能盡量忍讓,私下裏賀懷年所喜歡的卻是碧翹這樣善解人意的柔弱女郎,這小高氏對碧翹十分嫉恨,在魏州時如不是賀懷年百般袒護,碧翹早就遭了她的毒手,此刻聽到他這麽說,曉得自己犯了忌諱,再不敢怠慢,趕緊跪了下去,顫聲道:“奴知錯了,求大郎饒恕,容奴繼續在這裏伺候大郎,再不敢多嘴惹大郎生氣!”

    伸手托起碧翹的下頜看了片刻,賀懷年發現她眼中的惶恐幾乎要流溢出來,這才冷哼一聲,鬆開了手:“給某斟杯酪飲!”

    碧翹暗暗鬆了口氣,知道自己過了關,她轉過身時,輕輕咬了下嘴角,以隱藏起那絲不由自主流淌出來的淺笑——是多嘴,而不是胡說,賀懷年既然沒挑她這個刺,隱隱間是默認了這一點……所謂多嘴,那就是本是事實,隻不過被說出口時不合時宜罷了……

    她取了一隻闊口五瓣梅花狀琉璃盞,捧著蛇頸廣肚鑲蓮葉柄的琉璃壺,剛剛斟滿一盞,一隻矯健的信鴿披著春日暖陽飛入,熟門熟路的落在賀懷年身旁的雲紋紫檀翹頭案上,咕咕的叫了兩聲,賀懷年頓時臉色一變,探手抓住信鴿,取下信箋匆忙一覽,簡短道:“去叫師如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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