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槐樹的葉子已經掉落了大半,枝幹光禿禿的,他一身白衣,無端增添了一些涼意。


    周月明輕聲對青竹道:“你先去忙吧,我在這兒站會。”


    青竹應聲離去後,周月明才低聲問向她“走”過來的紀雲開:“真沒收到衣裳啊?”


    “嗯?”紀雲開略一思忖,瞬間明白過來,今日是十月一寒衣節,她去郊外祭拜母親。聽她言下之意,她給他燒了冥衣?他眉眼柔和,輕輕搖了搖頭。見她麵露失望之色,他反而安慰她:“沒事。”


    周月明歎一口氣:“那你冷不冷?”


    搖了搖頭,紀雲開忽然想到什麽:“你在這兒站著,會冷吧?”


    “我不冷。”周月明想了想,“那你自己能換衣裳嗎?還是說鬼都穿白衣裳?”


    她記憶中的紀雲開好像從沒穿過白衣。


    紀雲開勾唇一笑:“閉上眼睛。”


    “什麽?”周月明莫名其妙,但還是雙目微闔。聽紀雲開說“好了”,她才睜開雙眼。


    不過是短短一瞬間,麵前的紀雲開已經換了衣裳。他一身玄色衣衫,眉眼冷峻,正靜靜地看著她。


    這形容,這神情,分明便是活著的紀雲開!一些久遠的記憶倏地浮上心頭。


    周月明臉上的笑意瞬間斂去,她深吸了一口氣,小聲道:“紀雲開,你換迴來吧。”


    “嗯?”紀雲開有些不解,不過她聲音輕輕軟軟的,他沒違拗她的意思,身形微動,恢複了先時模樣。


    “我覺得,你還是穿白衣裳好看。”


    她聲音很輕,紀雲開沒有認真去思索她話裏的深意,耳畔隻反複迴響著她的“你穿白衣裳好看。”


    好看麽?他心情忽的輕快起來。


    國孝期間,民間不得婚嫁,不得宴飲,日子仿佛都變慢了許多。周月明漸漸適應了紀雲開的存在,既然知道誌怪筆記沒有介紹鬼投胎轉世的方法,她也就撂開不看,而是專注於隨著嬸嬸徐氏打理家務。


    周家祖訓不得納妾,以和為先。多年來,周家上下一直和睦。二嬸徐氏膝下無女,隻有兩個兒子,她也心疼侄女自小喪母,對其甚是親切慈愛。


    周月明看賬簿,管理家務,或是看書寫字、繡花弄草,日子倒比以前充實了許多。


    不知不覺就到了十一月,天寒地凍,國孝已滿。


    表姐薛蓁蓁來周家做客,眉眼間沾染了淡淡的喜意。她將表妹拉到無人處,悄聲道:“卿卿,我……”她到底還是嫌聲音不夠小,幹脆附到表妹耳畔:“我娘在給我議親。”


    “沈小將軍麽?”周月明脫口而出。


    薛蓁蓁臉頰酡紅,輕輕點一點頭:“我都不敢相信呢……”


    周月明素知她的心事,見她如今心願達成,也為其高興,誠懇道:“那恭喜你啦,我就提前祝你和姐夫百年好合。”


    “說什麽呢?”薛蓁蓁羞紅了臉,她輕輕歎一口氣,“你我同年,我的事情有著落了,你的還不知道怎麽樣呢。可惜大舅母去世的早……大舅舅他……”


    聽她提到母親,周月明不由心下黯然,強笑道:“你也別太擔心了,我不是還有祖母和嬸嬸幫我張羅麽?倒是你,你跟我說一說,你的事是怎麽成的?莫非是許願池靈驗?”


    “你不說我倒忘了,你陪我一起去還願吧?”薛蓁蓁笑了,“心誠一些,你上次許的心願興許也能成呢。”


    周月明對許願池已經不指望了,不過她想到自己一個多月沒出門了,就答應下來。


    次日清早,剛一走出房間,她就看見了熟悉的白影。三個多月的相處,如今她對此已習以為常。自從那次西山迴來後,她每天清晨,都能看見紀雲開。兩人也能和和氣氣說一會兒話。


    紀雲開視線在她身上停留了一會兒,見她並不是家常衣裳,心念微動:“你今天要出門?”


    “是啊。”新的一天,周月明心情頗佳,她淺笑盈盈,“去金光寺,就是我們上次去的那個。”


    紀雲開隻點了點頭,並未多話,不過在她和她表姐乘馬車出門時,他卻飄著跟了上去。


    或許是因為天冷的緣故,今日金光寺人並不多。周月明和表姐上香以後,又在許願池邊歇了一會兒。剛出寺廟沒多久,就聽有人在身後喚道:“姑娘請留步。”


    這是一個陌生男子的聲音。周月明與薛蓁蓁對視一眼,繼續往前走。


    身後一陣腳步聲響起,那人迅速追上她們,笑道:“姑娘,這是你掉落的手帕麽?”


    他堪堪擋在她們身前,周月明與表姐齊齊後退了一步。


    周月明一臉警惕看著來者。瞧他也不過十七八歲年紀,容貌俊秀,神態風流。他身後不遠處跟著幾個小廝,年紀不大,排場倒不小。


    他舉著一方手帕,笑道:“姑娘,在下謝錦城,當朝太傅謝淵是我祖父……”


    太傅謝淵,周月明自然也是聽過的。她輕輕點一點頭,瞟了一眼他手裏的帕子:“原來是謝公子,不過那帕子不是我們的。”


    “不是嗎?我分明看到從周姑娘袖中掉落的。”謝錦城挑眉,將帕子放在鼻下,深吸一口氣,“還帶著姑娘身上的幽香。”


    周月明一張俏臉瞬間脹得通紅,她哪裏不知道這是遇上登徒子了?隻是這人如何知道她姓周?她強忍怒氣,輕哂:“那是公子看錯了。”她不願與他糾纏,拉著表姐就迴了馬車。


    謝錦城盯著她的手,心中遺憾而豔羨,若是能被這小手摸上一摸,那該是何等滋味。眼看佳人已上了馬車,他連聲道:“姑娘,姑娘,相逢即是有緣……”


    周月明人在馬車裏,怒氣未消。聽到謝錦城的聲音,她怒火更盛,本要掀開簾子喝止他,然而剛掀起一角,就見謝錦城平地摔了一跤,口中的“姑娘”變成了“哎呦”。


    她視線微轉,見一身白衣的紀雲開麵無表情飄在謝錦城身側。


    謝錦城到底是慣常在外走動的,對這一變故,雖然懊惱,但是很快就輕鬆站起,輕咳一聲。抬眼瞧見前麵馬車簾子掀開,藍色的簾子上,玉手纖纖,映著佳人半張秀臉,他喉頭一緊,快走兩步。剛一抬腿,又是一跤。


    方才周月明分明看到紀雲開抬了抬手指,她心想,這大概就是他的“戲法”吧。思及此,她不自覺衝他粲然一笑。


    作者有話要說:


    這是一個很簡單的故事,沒有男二女二,隻有炮灰和助攻。


    其實周月明一開始對紀雲開的魂魄態度不好,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是鬼,人對鬼的恐懼讓她很難一下子就放下戒備。


    第19章 求親


    碰觸到她的目光,紀雲開薄唇微揚,迴之一笑。


    冬日的陽光下,他一身白衣,抱手而立,神情瀟灑而隨意。


    周月明忽的心頭一跳,知道他是為自己出氣,她紅唇輕啟,無聲道:“謝謝。”


    讀懂了她的唇語,紀雲開隻是挑了挑眉。


    圍觀的路人越來越多,謝錦城在小廝的攙扶下站起,麵紅耳赤,低罵一聲,匆忙離去。


    見他如此狼狽,周月明先時遇見登徒子的氣悶一掃而過。她舒展雙臂,笑道:“真好。”


    薛蓁蓁方才也通過簾子縫隙的看到了謝錦城連摔兩跤的畫麵,由衷感歎:“真是連老天都看下去……”


    周月明瞥了表姐一眼,心說,不是老天,是紀雲開啊。不過這話她不能說出來,因為這是一個秘密。


    一想到她和紀雲開之間竟然有個秘密,她心裏有種無法忽視的微妙感。


    迴府之後,在自己的院子裏,待四下無人,周月明又小聲對紀雲開道:“多謝你了,不過你讓他摔跤,自己會不會乏?”


    這好歹也是“變戲法”啊。


    紀雲開隻是一笑:“小事而已。你也別太小瞧我了,哪有那麽容易乏?”


    “還不是那次……”周月明脫口而出,“算了,你心裏有數就好。”


    她記得他說過,“變戲法”後會感到乏。那次西山之行,他甚至“身體”都變“稀薄”了許多。


    紀雲開雙眸流淌著淡淡的笑意,心想,如果他沒想多的話,這應該算是擔心他吧?他笑笑,聲音透著幾分慵懶:“好了,我真沒事。你先歇著,我到外頭轉轉。”


    周月明剛點了頭,他就飄遠了。


    她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才慢悠悠迴了房間。


    本以為謝錦城的事情隻是平靜湖麵的一層漣漪,很快就會散去,卻不想這件事居然還有後續。


    數日後,謝錦城竟然帶著禮物到安遠侯府拜訪。


    他來的不是時候,安遠侯恰好不在府上,侯府世子周紹元接待了他。


    周紹元平時與他沒什麽往來,是以簡單寒暄幾句後,就問起他的來意。


    “其實我……”謝錦城微微一頓,擺手道,“還是等侯爺迴來再說吧。”


    周紹元心念微動,輕啜一口茶:“其實跟我說也是一樣的。”


    謝錦城想了想,心說也是,都這個時候了,也沒必要得罪周世子。於是,他輕咳一聲,神態瀟灑:“小弟此次前來,是想要與貴府結秦晉之好……”


    “什麽?”周紹元聞言手一抖,杯子裏的茶溢出了兩滴。他放下茶杯:“謝兄方才說什麽?我沒聽清。”


    結秦晉之好,不是他理解的那個意思吧?


    謝錦城拱了拱手,甚是誠懇的模樣:“那日在郊外,小弟對周小姐可謂是一見傾心。數日前在金光寺外再次邂逅,更是念念不忘,這不正是上天賜的緣分麽?如此緣分,斷不可錯過……”


    周紹元聞言胸口火氣蹭蹭直冒,他雖與謝錦城來往不多,可也聽說過這人喜好美色,年紀輕輕,房中已有數房姬妾。平時他或許還能勉強稱一聲“年少風流”,但要求娶卿卿,那還是死了這條心吧。


    搖一搖頭,周紹元當即說道:“可惜舍妹福薄,配不上謝兄。”不等謝錦城迴答,他就又搶道:“謝兄可能有所不知,我周家有祖訓,男子不可納妾。舍妹自小耳濡目染……”他笑一笑:“隻怕沒有容人之量。”


    謝錦城愣了一瞬:“這也沒什麽,侍妾之流完全可以先遣散啊,不妨事的。”


    這般理所當然的模樣讓周紹元噎了一下,他輕哂:“謝家名門望族,舍妹頑劣,高攀不上。”也不想再與謝錦城糾纏,周紹元揚聲道:“來人,送客!”


    他放下茶杯,揚長而去。


    就這樣被拒絕,謝錦城頗不甘心。


    他素來愛美,愛美衣,愛美食,愛美景,也愛美人。那日在郊外,他對那雙手念念不忘。金光寺外,佳人素手纖纖,掀簾而望,讓他思慕不已。如果是他府上的丫鬟,他早調到自己房裏了。如果是小門小戶的姑娘,多給些好處也能到手。可惜這周姑娘畢竟是侯門千金,他少不得要表現出誠意來。


    難道他登門求娶還不夠誠心麽?還是說非要他祖父親自出馬?


    至於周紹元拒絕的理由,他是不大相信的。又不是家家都有不可納妾的規矩,難道周家的姑娘們就都不嫁了?


    大不了再去求一求祖父,想來和周家結親,祖父不會覺得他胡鬧。


    周紹元出麵迴絕了親事後,根本沒同父親提起,而是去找了妹妹,說起此事。


    待聽得謝錦城求親,周月明吃了一驚,她雙目圓睜,不自覺提高了聲音:“哥,不能答應!那個謝錦城,他不是好人。”緊接著,她說了前幾天在金光寺外的事情,一張臉脹得通紅:“他就是個登徒子,無賴!”


    周紹元連忙寬慰妹妹:“你放心,我直接迴絕了。”他笑一笑:“我們卿卿,怎麽能嫁那樣的人?”


    周月明心中氣悶少了幾分,小聲道:“我怕爹……”


    “不可能。”周紹元當即道,“那謝錦城又不是紀雲……”


    他話說到這裏,意識到不對,含糊道:“不會的。爹不會因為這麽一個人不顧你的意願。”


    周月明能猜出兄長沒說完的話,她扯了扯嘴角,沒有說話,不過到底是放心不少。她想,她畢竟是周家的姑娘,父親逼她嫁給紀雲開,不管她怎麽反對都沒用,是因為那人是紀雲開。如果換成旁人,爹應該不會逼她吧?


    周紹元又同妹妹坐了一會兒,才起身離去。


    天漸漸沉了,寒風唿嘯,不多時雪花紛紛飄落。周月明籠著手爐,站在窗下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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