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無人,周月明這才輕聲問紀雲開:“你現下是好了麽?”


    “嗯。”紀雲開點頭,“本來也沒什麽大事。”


    “我……”周月明略一沉吟,再次道謝,“那天的事謝謝你。”


    “沒什麽。”紀雲開神情誠懇,“真的沒什麽。”


    反正對他也沒什麽損害,歇一歇就好了。


    周月明心說,他可以不在意,但她不能。因為被救的人是她,她無法當做什麽都沒發生過。她彎了彎唇:“你這幾天去了哪裏?”她停頓了一下,換了個問法:“你平時都在哪兒?一直在靜心居嗎?”


    她也是這幾日沒見到他才想起來的。她之前強調讓他不要總跟著自己。那麽不在她跟前時,他是飄在哪裏的?


    紀雲開詫異地看了她一眼,隱約感覺到她對自己的態度好似柔和了許多。略一思忖,就知道是因為那日西山之事。他也未深想,隻迴答說:“我聽說我以前住鬆濤居,我有時候會去那邊走一走。”


    周月明“哦”了一聲,扯了扯嘴角,小聲道:“你的確住那裏。”想起先前他問她舊事,她含糊迴答,她這會兒不免有些心虛:“你很早以前就住那兒了。”


    說了這一句以後,她就又不知道說什麽好了。正思忖著如何打破尷尬,偏巧青竹握著抹額從房間出來:“姑娘,找到了。”


    周月明鬆一口氣,臉上不自覺露出笑容。她衝紀雲開小聲道:“我先去祖母那邊。”就帶著青竹前往春暉堂去了。


    這抹額本就是要送給祖母的,不過是這一會兒提前拿出來罷了。


    劉氏收下抹額:“非年非節的,怎麽想起給這個?”


    “孝敬祖母,還要特意挑節日麽?”周月明輕笑,“可惜我不會裁衣裳,不然給祖母做件衣裳。”


    “說起衣裳,這都九月了,你們的冬衣備好了沒有?”劉氏問道。


    周月明答道:“二嬸嬸已經讓人準備了。”安遠侯夫人早逝,府中內務多由二房的徐氏料理。近年來,周月明年紀漸長,也跟著徐氏學些管理家務。這些事,她還是知道的。


    劉氏點了點頭,略過此事不提。


    周月明則想到了即將到來的十月初一寒衣節,也該給已經離世的母親燒些冥衣了。她思緒轉的快,不知怎麽就又轉到了近一個月來一直一身白衣的紀雲開身上。


    前幾天他救了她,按理她也該給他燒些冥衣。


    再次見到紀雲開時,周月明正坐在陽光下看書。


    午後陽光和煦,她持一卷書坐在院子裏。連紀雲開何時飄在她身邊的,也沒察覺。


    她手裏的書是她從書房新翻出來的誌怪小說。她父親安遠侯素來不信鬼神之說,自然也不許子女們看這些邪書。周月明在書房翻了許久,也才翻出幾本來。


    她原本想著會有讓人去投胎轉世的方法,但是翻了好久,沒見到怎麽轉世,反倒是女鬼和書生你儂我儂起來了。她還覺得有些奇怪:這鬼居然還能跟人肌膚相觸的?紀雲開好像不是這樣。


    周月明看書一向快,一目十行而下。不一會兒就看到女鬼含羞自薦枕席,要做鬼妻,書生應允,兩人對月盟誓,結為夫婦。她再往後一翻,居然是簡陋的洞房花燭,沒有紅燭鴛鴦帳,但描寫得甚是香豔。


    周月明一個閨中少女,何曾見過這些?看第一句時還不甚明白,後知後覺懂得後,當即吸了一口冷氣,臉頰卻不知不覺就變紅了,燙得驚人。手裏的書也在一瞬間變得灼熱,讓她坐立不安。


    她心說,難怪爹不讓他們看閑書,這都什麽東西?她隨手將書合上,偶一抬頭,卻看見紀雲開就在她身側不遠處,不知已經待了多久。


    “你什麽時候來的?”周月明心裏一咯噔,雙目圓睜。她立時站了起來,卷著書就要往袖子裏塞。


    他是不是也看到了書裏的內容?


    這事兒要傳出去,她也不必再見人了。周月明情急之下,一時竟忘了紀雲開已經離世,無法將此事說給旁人聽了。


    紀雲開神情如常:“我剛到。”


    不過他心裏並不像表麵這樣淡然。他過來有一會兒了,無意間瞟了一眼她手裏的書,那一眼掠到的內容教他臉紅耳熱。——如果他還有身體的話。


    這是他有意識以來第一次慶幸自己沒有身體。見麵前的少女臉頰紅的幾乎要滴出血來,烏黑透亮的眸裏寫滿了不安。紀雲開雖然仍覺得不自在,但到底是鎮定下來。他佯做不知,故意問道:“你是在看佛經嗎?”


    “啊?”周月明心內正天人交戰,忽聽這麽一句,猶若天籟,她輕咳一聲,點一點頭,“是吧 。”她主動換了話題:“寒衣節快到了,你需要冥衣嗎?還是我讓人提前跟你燒?”她皺了皺眉:“燒了你能收到麽?”


    “冥衣?”紀雲開雙眉輕皺,下意識拒絕,聲音冷硬,“不用。”


    他知道自己不是人,是異類,但是他內心深處很排斥這一點,尤其是在她麵前。


    “哦。”周月明微微一怔,垂眸,不再說話。她也沒有對紀雲開示好的經驗,被他一句話迴絕後,也不知該說什麽了。


    她重新坐下,遙望院中栽種的花。


    她垂眸不語,紀雲開反倒懊惱起來,好不容易她對他態度柔和了,他自己倒像是在拿喬了。他輕咳了一聲,緩緩下沉,半截“身體”在土裏,與她視線平齊:“我的意思是,不用這麽麻煩。我母親燒了紙錢給我,我可一點都沒收到。你給我燒冥衣,肯定也到不了我手裏。”


    周月明騰地站起,臉龐雪白:“你出來啊,別這麽跟我說話。”


    土裏一半,地上一半,很嚇人的啊。


    第17章 柔和


    紀雲開也有些後悔自己方才的舉動了,那不是在提醒她,自己是個異類麽?聽她這麽說,瞬間拔地而起:“卿卿。”


    見他不過一眨眼間已高出自己一頭有餘,雖然暗自一驚,但到底是正常多了。周月明鬆一口氣:“這樣就好啊。”


    “剛才嚇著你了?”紀雲開聲音溫和。


    周月明心說,這會兒才想起來?又不是第一次了。她隻扯了扯嘴角:“還好。”


    相對無言也太尷尬一些,周月明索性借著方才的事情問道:“紀雲開,你這樣遁地會不會乏?”


    難得她對自己的事情感興趣,紀雲開少不得要認真對待。他搖一搖頭:“不會,小事。”


    周月明“哦”了一聲,心裏琢磨,大概對他而言,使用不同的本事對“身體”的損耗程度不同吧?她沉默了一會兒,繼續問:“你平時會不會餓?會不會渴?擺在供桌上的東西,你能吃掉麽?會不會也有鬼差也來接你……”


    紀雲開臉上閃過詫異之色,如實迴答:“不會餓,也不會渴。不能吃,沒見過鬼差……”


    他根據她提問的順序,一個一個迴答,神情認真。


    周月明點頭:“原來如此。”和她方才看的誌怪筆記裏還是有不少差別的。她想了想,繼續問:“那你想去轉世嗎?”她壓低聲音:“你有沒有見過其他的,和你一樣的鬼啊?”


    這世上每天都會有人去世,不會隻有紀雲開一個人變成鬼了吧?不知道什麽緣故,她能看見紀雲開,那紀雲開呢?他是否看得見他的同類呢?


    “沒見過。”紀雲開搖了搖頭,至於“轉世”那個問題,卻被他略過了。他知道自己不是人,但是也不大相信自己是鬼。至於鬼差、上供、轉世什麽的,他自有意識以來,更是從未接觸過。他輕聲說:“這樣也挺好。”


    周月明略一遲疑,猜測他這句話可能是針對她前麵那個問題,她點頭:“哦。”


    果然紀雲開又補充了一句:“能不能投胎轉世,隨緣吧。”


    “嗯。”周月明衝他笑了笑,心說他自己都這般想了,而且合上道士都沒法子,那就先這麽著吧。


    紀雲開活著的時候,他們關係不睦。他去世之後,接觸雖多一些,但也從未有過言笑晏晏的時候。因著西山一事,周月明對他的態度柔和了不少,可也不可能一時半會兒便親近起來。


    不過對紀雲開而言,這已經算是不小的變化了。


    後來接連數日,他們再見麵時,都能心平氣和地說一會兒話,倒是比先時熟稔了一些。


    轉眼間就到了十月初一。


    一大早,周月明就跟著兄長周紹元一起去郊外祭拜母親。


    母親張氏離開人世時,他們兄妹年紀尚幼,然而這些年對母親的思念卻從未停止。


    周紹元給母親燒著紙錢,口中小聲說著近來的事情:“……娘,我去了工部,卿卿今年也及笄了……”


    周月明跪在兄長身邊,眼眶微紅,默默地將充作冥衣的五色紙放到燃著的火堆上。


    兄妹倆在張氏墓前待了好一會兒。十月初天氣已經微涼,輕風吹來,周紹元皺了皺眉:“卿卿,走吧。”


    點了點頭,周月明忽然問了一句:“哥,你知道紀雲開葬在哪裏嗎?”


    驚訝之色自周紹元臉上一閃而過:“你問他做什麽?”話是這麽說,他還是迴答:“我知道。”


    “也沒什麽,就是想著十月一,給他也燒些冥衣。”


    周紹元細一思忖,想到紀雲開剛過世時,妹妹自稱見鬼一事。後來雖不再提了,但當時她分明嚇得不輕。他皺眉:“這事兒你就不用管了,我讓人去燒一些就是了。”


    周月明搖頭:“我也去吧。”在兄長驚詫的目光中,她小聲道:“我昨晚夢見了他,不去一趟,心裏有點不踏實。”


    不管他能不能收到,總要試一試吧。眼看也是初冬了,他一直都是那身衣裳。她看著也覺得不舒服。說到底他還幫過她。


    周紹元不再反對。


    他們的父親安遠侯做主,紀雲開的墓地離周家祖墳不遠。這座新墳周圍尚有一些破爛的白幡。


    “那是引魂幡麽?”周月明好奇。看來引魂幡也沒什麽用。


    周紹元迅速迴答:“是。他去世早,沒有子嗣,引魂幡是爹讓一個小廝扛的……這邊冷,咱們迴吧。”


    墳地畢竟陰氣重,他不想讓妹妹在這裏久待。


    周月明原本就是燒冥衣而已,自然也沒有久留的意思。不過她方才燒紙錢、冥衣等物,手上不知何時沾了一些暗金色的粉狀物。她用帕子擦拭了一下,仍有痕跡,便皺了皺眉。


    周紹元將這一切看在眼裏:“你先迴馬車等我一會兒。我有點事。”


    周月明不疑有他,先迴了馬車,不多時便聽兄長的聲音:“卿卿,水來了。”她“咦”了一聲,頗覺意外。他們今日出門,隻帶了香燭紙錢以及貢品等物,水囊裏盛著的水也用來擦拭張氏的墓碑了。


    哪兒來的水?


    掀開車簾,隻見兄長持著水囊大步走來。他麵露笑容:“我就說我沒記錯,附近有條小溪,我打了些水,你方才想洗手是不是?”


    “嗯。”周月明重重點頭,眸中蓄滿了笑意。兄長對她,一向細心周到。她甜甜一笑:“哥,你真好。”遂幹淨利落跳下馬車。


    周紹元在她腦門上輕輕彈了一下,含笑打開了水囊。


    青竹幫她挽了挽袖子,周紹元倒水,周月明任由微涼的溪水澆在手上。


    周月明生的好看,她這一雙手也不差,手指纖細修長,肌膚白嫩細膩。她洗手之際,指尖沾了些水珠,宛如清早含露的白色山茶花。


    青竹等人看習慣了,倒也不覺得驚奇,然而落在數十步開外的人眼中,便是一幅畫了。


    周月明察覺到有一道視線,她偏了頭看去,見不遠處有一行人騎馬而立,想來也是到郊外祭拜親人的。她並未多話,飛速用帕子擦了手,衝兄長笑笑:“多謝,咱們迴吧。”就轉身迴了馬車。


    第18章 作弄


    直到周家一行車馬消失不見,馬背上的少年公子才問身後的小廝:“阿來,我好像看見了周紹元,我如果沒記錯,周紹元還沒娶妻。那姑娘是他相好還是他妹子?”


    小廝阿來一本正經:“少爺,肯定是妹子啊,今天十月一,周公子總不會帶著相好來祭拜先人吧?”


    少爺合攏折扇,在小廝腦袋上敲了一下,點頭道:“有道理,那就是他妹子了。”他將折扇反手插進衣領,沉吟:“既是侯府千金,那就不能收進府裏了呀。”


    阿來連連點頭:“少爺說的是。侯門千金不是小家小戶的姑娘。”


    “現在是國孝期間……”少爺雙眉緊鎖,“走,迴去,找老爺子去。”


    他一甩馬鞭,絕塵而去。


    周月明並不知道這些,她乘馬車迴了安遠侯府。一進自己院子,就看見仍是一身白衣的紀雲開負手“站”在槐樹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戰死的他飄迴來了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程十七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程十七並收藏戰死的他飄迴來了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