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之後,魏天亮危險期已過,傷口已經拆線,當然尚不容許掉以輕心。可喜的是已能輕度活動。血汗傷殘對於解放軍戰士來說,猶如家常便飯。尤其像魏天亮這樣的鋼強戰士那更不放在心上。又過了幾天之後,穿衣吃飯已基本自理。他覺得整天躺在床上除了學習就是閑著,好沒意思,便咬牙堅持著活動鍛煉,還試著為同室傷友們擦臉、倒尿,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和他鄰床的是一位炮兵傷員,姓吳名天彪,是在同一天的對空作戰中負傷的,傷勢很重,看來保住右腿已不可能,聽說危險期已過就要迴國治療。但他不僅堅強而且樂觀,常戲稱自己將提升為梁山軍師——無用(吳用)他說:“沒有了大腿,將是無用之人,但是,我沒有給“五偉二威”抹黑。”


    鍾珊和丁亞男是一有空閑,就來病室幫著傷員們洗涮、縫補做一些日常護理。尤其是知道了被輸血的傷員竟是魏天亮時,心情格外複雜,她不願看到有傷員,更不願看到的傷員是魏天亮;她願意為一切傷員輸血,當然更願意為魏天亮輸血。想到魏天亮的傷勢心裏有一種難以名狀的痛楚,見到魏天亮她心裏便有很多難以啟齒的話語。尤其是最近幾天,她的雙腿總是不自覺地走到重症監護室。她對魏天亮無微不至地照顧,有時竟使魏天亮有些難為情。


    這天是星期六,吃過晚飯,沒有集體活動。鍾珊見丁亞男在埋頭寫信,便輕手輕腳地走出來。她來到病房先是照看了一遍其它傷員,最後來到魏天亮的床前:“今天,感覺怎麽樣?”她溫柔地問。


    魏天亮總是很感激這位異性戰友對自己的關心,“好多了,有您和醫務同誌的周到照顧,我看要不了幾天就可歸隊了。”魏天亮笑嘻嘻地說。


    鍾珊沒有答話。看來她不喜歡聽到魏天亮的客氣。她從牆角推過來一部護士們自製的輪椅,指著它說:“走,今晚月光很好,我推你到外邊去換換空氣。”


    聽到她幾乎是命令的口氣,魏天亮生怕從自己口中飛出不適當的字眼,傷著她熱情的心。何況打來到衛生隊便從沒有邁出過房門一步,於是順從地扶著床沿坐上輪椅。他也真想到外麵透透風了。


    鍾珊向其它傷員揮揮手,推著天亮出了病室。


    病房外雖然有樹冠覆蓋,但並不怎麽黑,柔和的月光從濃密的枝葉間篩下來,顯得靜謐而朦朧。輪椅沿著戰士們用美麗的河卵石鋪成的小路向前滾動,椅輪軋在河卵石上發出有節律的震顫,震顫形成的力向上傳導,沿著鍾珊的手臂一直傳至心中,心中便生發出一種異樣的律動。輪椅駛出掩蔽病房的濃蔭,曲曲彎彎地來到一片巴掌大的空地。這在竹覆樹蓋的醫務重地是極其難得的。


    魏天亮深吸兩口長氣,仿佛一下子擺脫了戰火的喧囂,突然來到一方清靜世界,一股清新的氣流滌心蕩肺。抬頭仰望,天幕幽蘭,疏星點點,朗月如洗,薄雲似紗,周圍翠竹掩映,綠樹重疊,藤蘿垂掛,蕉葉輕颺,好個絕妙的南國月色啊!自打跨出國門,他又何曾有一點閑暇去欣賞這異國之月呀?


    他倆一下子溶進了這如夢如幻的夜色之中。


    “今天是農曆十五吧?”鍾珊仰著頭問,聲音裏含著興奮。


    “可能是吧,看這月亮像。”魏天亮仰著頭迴答,語調也有些激動。


    在這戰火紛紛的異國,人們對農曆似乎有些淡忘,僅憑月亮的圓缺判斷著農曆的日子。


    “你說,今晚的月亮圓嗎?”鍾珊嬌聲的問。


    “十五不圓十六圓。從直觀上看或許十六更豐滿些吧。”魏天亮雙眼沒離開月亮,但鍾珊的問話像一塊石子投進他記憶的湖泊,湖泊裏立刻蕩起層層漣漪。那是兩年前的中秋之夜,他和豔芳同坐在高高的棉車上,背靠著背,豔芳曾含蓄地問他,今晚的月亮圓不圓?……後來他們又鑽進濃密的樹蔭……最討厭的是那隻該死的貓在關鍵時刻發出了不該發出的聲響,欲成交頸的鴛鴦被雙雙驚飛。更讓他後悔的是後來沒更主動些,以至至今沒能麵對麵交流。從姐姐的來信中得知豔芳完全是為了自己在部隊的前途,才忍痛不給他通信的,這更使他感動不已,並使他對這位真誠、正直、為他甘願承受一切的同學,愛之更深,思之更切。他從封封家信中,得知自從參軍後,夥伴們並沒停止對軍烈屬、困難戶的時常幫助和照顧,尤其是豔芳和二菊對他母親更是冬棉夏單,細致入微。所有這些都在不斷激勵著他為抗美援越拚死戰鬥。豔芳的影子在他眼前晃動著。往事曆曆,在他思緒中倒映著。頭頂這輪中天明月不正是那輪中秋明月嗎?可是豔芳你在哪裏?


    他好像忘記了身後手扶輪椅的鍾珊,情不自禁地吟誦起那個中秋之夜曾吟誦過的毛主席詩詞:“人生易老天難老,歲歲重陽。今又重陽,戰地黃花分外香。一年一度秋風勁,不似春光。勝似春光,遼闊江天萬裏霜。”


    “瞧,我們的大詩人詩興大發了。”


    魏天亮從失態中驚醒過來,覺得有些不好意思,遮掩著說:“這南國月色實在太美了,真令人陶醉。”


    鍾珊抿著嘴,細眯著眼細聲細氣地說:“美!美極了!這和戰火硝煙形成多麽強烈的反差啊!這莫不就是聖經上說的上帝耶和華的伊甸園吧?”鍾珊太激動了。眼前這氛圍太浪漫了。她差點把心中暗自比喻的亞當、夏娃說出口。


    魏天亮覺得這位天真爛漫的戰友思路有些出格,想改換話題說:“你一下子飛到西方神話裏去了,眼前隻能說極富詩情畫意。”


    鍾珊自知失言,便也附和著說:“是啊,極富詩情畫意,畫意這樣美,詩情不可無,怎麽樣?來一首吧,我來奉和。”


    魏天亮對身後這位熱情大方,才藝雙馨的姑娘,從心眼裏喜歡、感激。他不願冷了她的心,又想趁機讓她在他懷舊的情感上找到些什麽,便點點頭痛快地說:“行,那我就學著做做蜜吧。”他重新審視著周圍的一切,慢慢醞釀著感情,細細捕捉著絲絲靈感。他又想起了故鄉月,不一會,他說:“那我拋磚引玉了。”


    他調整一下情緒,輕聲吟道:“南國中天月一輪,叢林淡淡披銀輝。更憶故鄉中秋夜,月光如水照心扉。”


    誰知鍾珊並沒細究其意,隻覺得麵前的英雄也有淡淡思鄉情緒。便說:“那我也獻醜了。我不會古體詩,什麽“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呀,什麽平仄格律呀,什麽韻腳、韻首,失粘,孤平呀,哎呀!清規戒律太多,麻煩死了,我真不會,你可別笑話我。”


    魏天亮說:“行了,別謙虛了。要嚴格講起來,誰又能說得上會,不過湊字數得了。快念吧,我洗耳恭聽呢。”


    鍾珊此時覺得這倒是個言衷的茬口,於是便也調整了一下情緒,稍稍思索了一會兒,便認真地吟起來:“異國明月夜,今夜月獨明。唯憐孤飛雁,淒淒少和聲。”吟罷,鍾珊便不再說話,等著天亮的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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