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這裏,管一個村子,安心種地…”


    老民兵奇瓦科睜大渾濁的老眼,看著眼前的景象。在明亮的火光下,是一臉自信的兒子,而在背後的更遠處,則是夜晚的農田與村莊。這一刻的場景,就像是在他打瞌睡時的夢裏一樣,溫暖的有些不大真切。


    “留在這裏…”


    老民兵抿了抿嘴,沉入夢境,讓自己心動了那麽一會。但很快,他就記起了自己的職責,想起一個個航行途中的人,活著的和死去的…


    “西紅柿祭司,梅卡特祭司,灰土普阿普,商人蒂卡洛,武士塔瓦魯…暗蛇,迪迪,蒂藍,蒂丹…”


    老民兵沉默了一會,在奇帕瓦期待的眼神中,輕輕的搖了搖頭。


    “不行。我不能留在這裏…我還得迴去,把船隊的人帶迴家,把東海蛇島的消息帶迴去!…我還得向那瞎眼的…陛下迴稟…”


    聽到這,荒原武士奇帕瓦自信的表情,頓時在臉上凝固了。他呆呆的看了會老爹,看著那堅定的眼神,突然生出來怒火。


    “爹!你為什麽還要迴去?你為啥要為墨西加人的王效力?你不要忘了,是墨西加人入侵了我們!是他們毀滅了王國!”


    “…舊的王國毀滅了,但新的王國建立了起來。就像老樹砍倒了,又長出了新的樹…更高,更大,也有更深的根…”


    老民兵搖了搖頭,眼中雖然濕潤,話語卻很平靜。


    “現在王國的王,是墨西加人的殿下,更是普雷佩查人的王。他畢竟給了普雷佩查人安穩的日子,讓田間的糧食增產,也讓鄉民們過得好了許多…在湖區的民屯裏,編戶的農民們,不用擔心饑荒和種子,也不會吃不上飯,養不起新生的娃…”


    “更不用說,普雷佩查的武士們、賢者們、祭司們,早就效忠著他,隨著他一起,四處征討了…”


    “所以…他讓我出海…我便去了。而這一次出海遇到的事…很重要!我必須得活著迴去,迴稟他的…”


    “啊!怎麽會…這樣?普雷佩查人的王?…”


    聞言,荒原武士奇帕瓦咬著牙,胸中燃燒著怒火,卻又不知去向誰說。畢竟,在營長祖卡塔的口中,在他一直以來的認知裏,普雷佩查人就應該深深痛恨著墨西加征服者,心心念念,想讓塔拉斯科的王室迴歸…


    “該死!怎麽會這樣?…”


    奇帕瓦低著頭,狠狠攥了把地上的泥土,又一次扔到火中。火光劇烈的搖曳了一下,又恢複了平靜,就像是那不變的真實。


    “爹…那你就迴去!把事情交代了…然後再迴來!”


    聽到這,老民兵欣慰的笑了笑。隨後,他低著頭,看著平靜的火光,第一次喊出兒子的名字。


    “奇帕瓦!我老了…普雷佩查的老龜,應該死在它們出生的湖裏。和你的阿媽一起…”


    “更何況,還有你的妹妹…”


    “該死!那就把我妹妹也帶過來!”


    荒原武士奇帕瓦咬著牙,低低嘶吼著,像是壓抑的狼。


    “你老了…我來養你!你死了…我來埋你!…”


    “好哇!真好哇!…”


    老民兵睜大眼睛,看著激動的兒子,臉上露出高興的笑。他就這樣高興地笑著,看著奇帕瓦冷靜下來,才輕聲道。


    “你妹妹…嫁了個安穩的丈夫。好不容易,有了安穩的生活。我就想著她安安穩穩的,心裏才能踏實…”


    “王國的帕茨誇羅湖區,現在很平靜,比其他啥地方,都要安穩。而你這兒,還在打仗,還在遷徙…更何況,這千裏迢迢的,路上這麽亂…”


    說到這,老民兵又一次搖了搖頭。他搓了搓手,揉了揉老臉,擦去眼角的老淚。雖然,他知道希望不大,但還是低聲問道。


    “我想著,要不然…你…和我一起,迴到王國?”


    “啥?迴王國?!那裏有什麽?…有魚吃嗎?哈哈!”


    聞言,荒原武士奇帕瓦怔了怔,突然哈哈大笑。他笑著笑著,眼中就流出淚來。


    “爹!王國有我的過去。但在過去,我隻是個村裏的男娃兒!膽小,瘦弱,被人欺負,沒有力量…而在這裏呢?我是阿蘭姐的追隨者,是勇猛的部族戰士,是精銳百人隊的隊長!…我甚至還是祖卡塔營長的副手,參與長槍營的訓練與管理!…”


    荒原武士奇帕瓦仰起頭,看著無盡平坦的荒原,也看著荒原廣闊的天空。好一會後,他才揉了揉臉頰,指著自己臉上的紋麵,沉聲說道。


    “爹。我迴不去了。我刻上了荒原的印記,我就屬於這裏了!這裏有我想要的大地與天空…”


    老民兵奇瓦科沉默著,點了點頭。此刻他心中的滋味,又是悲傷,又是欣慰,像是酸甜的果酒。然而,他的酒量一直不行,隻是這一杯新釀,就讓他想要醉倒了。


    “嗯…奇帕瓦,我的娃兒…你出息了,我是高興的。你有了自己要走的路,和我不一樣…我隻要求你一件事…”


    說到這裏,老民兵抬起頭,注視著奇帕瓦的眼睛。父子倆靜靜的對視著,直到紋麵的兒子,慢慢點了點頭。


    “爹,你說吧!我答應你…”


    “好!…從今以後,不管遇到什麽…你都要努力活著,活下去。同樣的,若是可以,你也要讓別人活下去,給別人活著的機會…”


    “我?別人?…活著?…”


    荒原武士奇帕瓦神情變幻,細細咀嚼著這個沉甸甸的詞。此刻的他雖然不大明白,但還是用力地點了點頭。


    “行!爹,我答應你!”


    “好!好哇!真好哇!”


    老民兵又一次笑了。他笑著笑著,就捂著老臉,轉過身來。而對麵的奇帕瓦,也不約而同,把背朝向了這裏。父子倆人,就這樣背靠背靠在一起,像小時候一樣。


    這一刻,他們互相看不到臉,但是能感受到背後的人。這讓他們心中的沉重輕鬆了些,也踏實了許多。


    人生的河流會相遇,也注定要分離。無論他們是否緊緊相連,是否血脈交融,依然會走上各自的河道,遇見不同的河岸…直到最後的死亡,讓他們安靜或歌唱的,匯入無盡深邃的大海,無論誰先誰後…


    “阿爹,你要什麽時候走?”


    “盡量快些吧!我要去往南方的海岸,在銀鴉部族更南的位置…”


    “去往南方的海岸?”


    聽到這,荒原武士奇帕瓦想了想,沉聲說道。


    “南方的海岸還在打仗!部族正在征討瓦斯特克各部…你要去的話,我得先通知下阿蘭姐。然後,還要告訴南方坐鎮的大酋長。這一來一迴,得不少時間,你可急不來!…”


    “阿蘭姐?”


    聽著這個被反複提起的人名,老民兵沉吟了會,出聲詢問。


    “她…是誰?”


    “她?她是大酋長的女兒,是北方的小酋長,也是紅鴉大部落的繼承人…”


    說到這,荒原武士奇帕瓦的臉上,浮現出向往的笑容。


    “爹!對我來說,她是我們的頭兒,是我的阿蘭姐!她是一個厲害的女獵手、厲害的女戰士、厲害的女酋長!也是…天上的月亮。”


    “哦…厲害的!…月亮...”


    老民兵低著頭,靠著背後的兒子,仿佛感受到那些複雜的情緒。他抿了抿嘴,不知該說些什麽。畢竟,對於紅鴉部族的一切,他什麽也不知道。


    “嗯…鹿要跟著頭鹿跑,狼要跟著頭狼咬…你就跟著她,好好幹!也要好好的…活著。”


    “放心吧!爹!阿蘭姐對我,很好的!”


    荒原武士奇帕瓦用力的點了點頭,笑的很開心。老民兵撓了撓頭發,又再次問道。


    “那…你現在在這裏…幹啥?”


    “噢!我帶著戰士們,跟著阿蘭姐,在北方草原上征討。她給我新派了個活,帶著新收服的部族戰士,遷徙南方的瓦斯特克移民,然後去戰士湖一帶開墾建村…那裏已經有八九萬部族了,都是我們的人,繁盛的很。隻是糧食不大夠…”


    “爹!從水獺城往北,高原與大海之間,七八百裏的平原…現在都是我們的!這麽大的一片地,這麽大的山、河和海,都是我們的!…我們紅鴉部族,有二十多萬人,是北地最強大的部族了!…”


    荒原武士奇帕瓦昂起頭,自豪的宣告著。老民兵眼神閃動,沒有在意兒子後麵的豪言,隻是注意到最開頭的幾句。


    “你說…你們在遷徙…種田…糧食不夠?”


    “對啊!像這個瓦斯特克小村子,就是這幾年,才剛剛從南方遷徙,建立起來的。村裏沒啥餘糧,不然就能遷來更多的人…”


    “種田…糧食…”


    老民兵沉吟了一會,突然轉過身來,一把抓住兒子的手。


    “奇帕瓦!…”


    “啊?”


    “爹別的不會…幫你種地,還是會的…”


    老民兵神情嚴肅,表情是從未有過的認真。看到老爹這樣,奇帕瓦也認真了起來。


    “爹?”


    “我這一次…從羽蛇神的蛇島上,帶迴來了些木薯的莖稈…它很好種,也很好活,不怕蟲害,產量大的嚇人。就是皮有毒,很厲害的毒。所以吃的時候,要先削皮泡水,不能存太久…”


    “啥?木…薯?爹!那是啥?”


    “呃…是好東西,能吃的,高產的糧食!它一點都不挑地,隻是要在熱一些的地方種。但我感覺這裏也挺熱,應該能種活…哪怕冷一點,也就是收得少,但肯定比玉米和南瓜都多,多很多!…”


    老民兵麵露喜色,一口氣說了許多。然而,奇帕瓦的臉上,卻是一臉茫然。看到這,老民兵重重地一拍大腿,再使勁掐了掐兒子的胳膊。


    “你有沒有在聽?聽懂了沒?”


    “啊?爹?你說啥?”


    “我說…”


    老民兵伸出手,時隔多年,一把揪住兒子的耳朵,大聲喊道。


    “明天!明天你就和我一起…”


    “下地種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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