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流火說著便也在草地上坐了下來,安靜地曬著太陽。那太陽剛剛好,落在身上舒服極了。季流火愜意地閉上眼,紫愉見狀則一個人跑去溪邊玩。


    玩累了紫愉便也趴在草地上睡起覺來,待她被叫醒時天已經有些黑了,她迷迷糊糊揉著眼起來,發現一旁離歌母親已經收拾好準備離開,而離歌也再次迴到了籃子裏。


    紫愉一時未反應過來,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天又看了看神情有些憂慮的離歌母親,懵懵地問季流火:“我睡了很久嗎?怎麽就天黑了。”


    季流火拉著還沒睡醒的她跟上前麵健步如飛的離歌母親,言簡意賅道:“要下雨了。”


    紫愉一驚,徹底清醒了過來,看著前麵快速走著的離歌母親和緊跟著的暉潯,立即邁步跟上。


    離歌母親走得快而不急,所以在籃子裏的離歌倒是待得安穩。眼見那雨就要落下,離歌母親卻也隻走到洞丘,而過完洞丘還有一條長長的鬧市街道,走完街道後還得東彎西拐走完居民街才到離歌家裏。


    紫愉迴想了一下接下來的路程,不由有些心急,她一邊疾步跟上離歌母親的步伐,一邊不停地在其身邊念叨著:“用術法啊用術法,別走了快用術法啊。”


    但離歌母親並不能夠聽見她的話,仍舊是又快又穩地走著,隻是眼中的憂慮愈加濃重。


    “翡靈蛇族親近人類,族居之地也是盡量仿照人間而設,據聞他們族規裏有一條便是,族居地隻允修行,不可用法。”季流火看紫愉急得抓耳撓腮的樣子不由解釋道,“若是她使用了術法,大抵下一刻就是被一群修為高超的翡靈蛇族人請去宗祠受罰了。”


    “這是什麽破族規啊!”紫愉抱怨道。


    暉潯眼裏同樣帶著憂思,麵上卻是笑著:“不僅如此,翡靈蛇族還規定,未能修得人形便不能出族。雖然這也是蛇族共同的規定,但唯獨翡靈蛇族為防有人違背,還特地設了屏障施了術法。我想也是因為這個規矩,阿離母親才沒有帶阿離離開這裏。”


    正說著一行二蛇三魂也終於從洞丘之中走了出來。


    隻是他們運氣不太好,剛走出來雨便開始落下,一開始還隻是零散幾滴,到後麵就越下越大。


    ☆、第二十二章、離歌往事


    街道上翡靈蛇族人並不多,隻有少許如離歌母親一樣在雨中奔走急著要迴去,其他多數翡靈蛇族人都是躲在路兩邊的商鋪前避雨。


    紫愉是魂體狀態,那雨水穿過她的魂體落到地麵她也無甚感覺,隻是看著離歌母親淋雨奔走,一邊還得小心翼翼護住籃子不禁有些心疼:“她為什麽不去商鋪下避雨?離歌不是已經染成碧色了嗎,又被藏在籃子裏,她就是在商鋪裏待一天離歌也未必會被發現啊。”


    “她是蛇族,本來就不懼雨水,此番冒雨而歸除卻弄濕衣裳有些難受外,倒也無其他事。”季流火看了一眼聚在屋簷下避雨的一眾人等,推測道:“這裏人多,難免不會有人會覺察出這籃子的異樣,或許早些迴去確實是於離歌而言最安全的選擇。”


    就在離歌母親在大街上奔走的時候,忽然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一個慌慌忙忙的姑娘。那姑娘迎麵朝著離歌母親跑來,下一秒便和離歌母親撞上跌倒在了地上。


    離歌母親未防,加上水濕路滑也被撞倒在地,大力之下竹籃脫手飛出,在半空中旋轉劃出一道弧線直直墜地,而離歌則因重心不穩,在半空從籃子裏掉了出來。


    暉潯見離歌摔出來急忙撲過去想要接住,卻奈何為遊魂狀態,隻能眼睜睜看著離歌從他手裏穿過,摔落在了地上一個灘積水裏。


    這邊離歌被摔得頭昏眼花還未緩過來,離歌母親便已經迅速從地上爬起,顧不上擦破皮正在流血的膝蓋,慌忙想要掩住被雨水洗去偽裝的一身緋色的離歌。


    隻是她到底是遲了一步,那姑娘早已經看到了積水裏渾身緋色的蛇,嚇得尖叫出聲,引得兩旁避雨的人齊齊朝這邊看了過來。


    人群在看到離歌後開始變得慌亂無比,他們想上前卻又不敢,隻好在原地推推搡搡,麵色恐慌議論紛紛,不知道是誰率先說了一句:“我們去找族長。”


    這句話紛紛得到眾人響應,他們也顧不上下雨不下雨,留下一些人看住離歌和離歌母親,剩下的就成群結隊往著路的另一邊趕去。


    而早在那群人看向離歌的時候,離歌母親臉上神色古怪又滿足,最後卻又換成了淡淡的笑,她的笑容溫柔而又恬靜,帶著視死如歸。


    紫愉心裏忽然就湧起一股不詳的預感。


    隻見離歌母親就坐在濕漉漉的街道上,雨水落在她身上她也不在意,隻是伸出手費力撈過落在一旁的竹籃倒置放在膝上,然後將之前那塊用來遮籃子的布仔細蓋在上麵,遮住了籃子底部一個個細細的小孔。


    做完這些後離歌母親方才將離歌從袖子裏放出來,置身在籃子下麵,小心翼翼撫著離歌,眼裏滿是慈愛,可是說出的話卻又無比殘忍。


    她說:“你知道嗎,離兒,其實你剛出生的時候我是想殺了你的。你生來緋紅,象征不詳,讓我覺得你的出現就是個錯誤,是我蛇生最大的敗筆。你知道為什麽我不敢讓人知道你的存在嗎?不僅是怕你被族人誅殺,更是怕族人背地指點嘲笑我‘看呐,她就是那個緋色禍害的母親’,為此我寧願背上克夫又克子之名,也不要讓他們知道有你。”


    “可是,我又舍不得殺你,你是他在這個世間唯一的血脈,是我和他唯一的孩子,是我期盼了那麽久的生命。你剛剛破殼而出,那樣小那樣小,盤在我的膝上安安靜靜地睡覺,唿吸輕輕淺淺,忽然就讓我心軟了下來。”


    “從小到大你懂事又刻苦,我不許的事情你都不會做。我想你早日修出人形,你就拚命修煉,一百歲為精,四百歲化怪,你的天分那樣高,比族裏任何一個同齡人都要好,你一直都是我的驕傲,我卻不敢讓任何人知道。因為你生來緋色,所以你永遠都不會被族人們接納,他們隻會害怕你,隻會想要殺了你。”


    “四百年了,這一天終於來了。離兒,你不要恨娘親,或許於你而言離開這裏才是最好的選擇。你不是一直都想要外邊的世界看看嗎?你不是最向往那些熱鬧了嗎?你說你好不容易能夠離開家,為什麽還要再迴去呢?為什麽還要繼續過那不見天日的日子呢?”


    她輕撫著盤在她膝上一點點睡著的小蛇,因為有竹籃的遮蔽而沒有受到一點風雨侵襲的小蛇,麵上似悲似喜:“離兒,忘記娘親,忘記有關娘親的一切,從今往後,你隻是一個孤兒,一個無父無母無親無友無依無靠的孤兒。”


    離歌母親微微抬起頭,眼裏忽然就含了無數恨意,她一點點掃過那些圍在她四周議論紛紛,卻始終不敢靠近的翡靈蛇族人,麵露嘲諷。


    她說:“好一群溫和心善的翡靈蛇族人,你們不覺得你們如今滑稽又可笑嗎!你們仁愛,卻不願意愛一條天賦異稟的小蛇;你們寬容,卻容不下一個不曾犯過任何錯的異族。你們容不下我的離歌,隻因為她生來緋色!哪怕她明明沒有給你們帶來不詳,你們也要將她殺之後快!”


    人群聽了這句話一片默然,雖然有個別心覺羞愧微微退縮的,可更多的卻是想要反駁辯論對錯。


    但這世界並不是非黑即白的,也沒有那麽多的對錯與否。有的不過是一個可憐母親的心計,和一段用來混淆視聽、鬆動一眾族人神思的話。


    而那個母親也確實達到了她的目的,於是在下一秒,她忽然化出本形,低頭咬起裝著離歌的竹籃,瘋了一般朝著人少的那個口子衝去。


    因為當時眾人都被離歌母親的話吸引了大部分注意力,所以在離歌母親化蛇而逃時他們竟都未能反應過來。而當他們反應過來的時候,離歌母親早已經跑出了很長一段距離。


    他們慌慌忙忙喊著追上去,卻奈何速度不及蛇,又忌於族規不敢變成原形,隻得眼睜睜地看著離歌母親與他們的距離越來越遠。


    因為紫愉、季流火和暉潯三個是在離歌的魂道裏,所以他們沒有太費力氣便就趕上了瘋狂前奔的離歌母親。隻是一路跟來的季流火忽然皺起眉,道了一句:“來了。”


    紫愉愣了愣剛想問問什麽來了,一迴頭便看到了離歌母親身後有數道青影以極快的速度追來,轉眼竟是快要觸及其尾。


    紫愉看得一陣心急,此時離歌母親已是到了翡靈蛇族與外界的交界處,隻要越過那道屏障,她就可以逃出去了,而那些追上來的青影必然會顧忌翡靈蛇族的族規而不敢輕易追出,那時或許她們就安全了。


    一道青影從紫愉身側躥過,下一瞬便已變成一個手執長劍的男子,劍直接朝著竹籃刺去。


    一旁暉潯急忙地想要去阻擋,那劍卻是直接穿過暉潯刺了出去。離歌母親眼一凜,當即將竹籃狠力朝著屏障外扔去:“帶她走!”


    說時遲那時快,一抹紅光忽然從屏障口處閃出,朝著竹籃飛去,轉瞬帶著竹籃一同消失在眾人視線裏。


    最後落入紫愉眼中的,是數把長劍深深刺入離歌母親的七寸,噴湧而出的血落在屏障上,開出了一朵朵豔麗的花。


    還有離歌母親最後的眼神,帶著釋懷歡喜和不舍,輕飄飄地似是落在屏障外,又似是落在了很遠很遠的遠方。


    紫愉想要走過去,想要去救起那個碧青色的蛇妖卻始終走不出腳底的白光圈。


    那光圈一點點擴大,一點點吞噬掉陰雨綿綿的小道,血落花開的屏罩,還有那閉上雙眼失去唿吸,麵上帶著解脫的蛇妖,和著那蛇妖最後的那句極輕極輕的歎息一起消失掉。


    這是紫愉第一次眼睜睜看著一條生命被抹殺,一時間有些難以承受,腿一軟險些就要跌倒。是季流火伸手扶住了她,在她身旁輕聲道:“蛇妖一族所設的屏障,雨天最為薄弱。一般想要逃走族群都會選在這個時候。”


    季流火似是還在說些什麽,可紫愉卻再也聽不清了,她滿腦子迴繞著的都是離歌母親輕歎的那句話。


    那是離歌母親生前的最後一句話。她說:“離兒,願我的死能夠換得你此後永遠自由無憂。”


    她說這句話時身旁有那數道青影,有聞聲趕來的翡靈蛇族人,還有紫愉、季流火和暉潯三個不屬於這的遊魂。他們都目睹了離歌母親的死亡,也都聽到了這句話,可最該聽到這句話的,早已被她送去了遙遠的遠方。


    從第二段魂道出來後的紫愉的情緒就一直有些低落,一路上安安靜靜地跟著季流火和暉潯兩個往著光點走,一句話也沒有說。


    第三段魂道的地點是一個幽暗深長的山洞,洞裏潮濕陰涼,最深處卻如人間臥房一樣,有石床桌椅,棉被碗筷,一旁石壁上還燃了蠟燭。


    “這是我初見阿離時的山洞。”暉潯看起來似是有些激動:“莫非第三段魂道就是我和阿離的初識?”


    ☆、第二十三章、往事如煙


    說話間突然一道紅光閃進了洞穴,落在石床上,化成一條紅蛇,而她的嘴裏正叼著一個竹籃。


    “這段應該是緊接著上一段魂道的記憶。”紫愉道。


    隻見那蛇小心翼翼將竹籃裏熟睡的離歌放置石床上的繡花棉被上,複又從竹籃裏找出一枚碧色的丹丸喂給了離歌。


    紅蛇做完這些後圍著離歌爬了幾圈,吐著蛇信子似是在說些什麽,好一會她才停下,依依不舍地看了離歌一樣,隨即咬住竹籃又化作一道紅光離開。


    紫愉不通蛇語故而看得莫名其妙,倒是一旁的暉潯麵露感傷之色,快步走到床前虛虛地抱住離歌,正想要傾訴一番時轉瞬又被裹入白光之中。


    三魂一時呆愣,未想到這段魂道竟然如此短。還是暉潯最快迴過神來,率先找到出口點走去,邊走邊催促道:“我們快走吧。”


    紫愉急忙跟上暉潯的步子:“你們能否告訴我那紅蛇說得是什麽?她喂給離歌吃的又是什麽嗎?”


    季流火淡淡解釋道:“那紅蛇說離歌母親其實在離歌幾歲的時候就開始準備送走離歌一事,推算了許多次最後將日子定在了今天。她們兩個一個負責將離歌送走遠離翡靈蛇族,另一個則負責候在屏障接應,把離歌送到安全地方後,再頂替離歌讓翡靈蛇族找到。”


    “至於那枚碧青色丸子,則是離歌母親的內丹,丹中含有五百年修為,離歌食用後少則數月,多則百年便可渡劫成妖。”


    紫愉有些不解:“為什麽離歌母親不願意等到離歌化出人形再一起離開,而是要用這種慘烈的方式來送走離歌?”


    “蛇族由怪化妖要經三道雷劫,離歌如果待在翡靈蛇族內渡劫的話,在雷落之時定然無法再藏住身份了。以蛇族對異類的態度,屆時離歌渡的恐怕就不是雷劫,而是死刑了。”季流火歎道。


    紫愉默然,忽然就有些欽佩離歌的母親。她從離歌幾歲起就開始籌謀起這件事情,一點點將過程籌劃完善,一天天等待自己的死期,這期間過了三百多年,可是她卻從未有過動搖。


    紫愉記得離歌母親將離歌拋出去後轉身用長尾掃向那數道青影時的狠絕,還有她最後迴頭看向離歌消失方向時眼裏的眷念,那樣深那樣深的眷念,比天空中烏雲的色彩還要濃烈。


    “那道紅光,其實不是旁人,而是離歌母親的一抹執念是嗎。離歌母親將自己的三分之二的修為渡到了執念上,隻為讓她可以安全送走離歌,然後再代替離歌死掉是嗎。”紫愉雖是以疑問的形式,可卻說得無比篤定。


    紫愉不需要誰的肯定,可她還是在踏出光點的那一瞬聽見了季流火應下的那句:“是。畢竟翡靈蛇族是不會容忍不詳之物,逃離族群安居於世的。”


    那句話裏帶著輕輕的歎息,紮疼了紫愉的心。


    紫愉吸了吸鼻子,故作無事地走入第四段魂道。她看見仍舊是那個石洞,洞裏石床上,一條緋色長蛇緊閉著眼歪歪躺在床上,神情痛苦,似是在承受著極大的痛楚一般。


    “她是在渡劫化妖嗎?”紫愉看著床上滿臉痛色的離歌麵露不忍。


    暉潯站在紫愉身邊,此時卻是破天荒地沒有走上去:“待會便會有雷落下,隻有熬過那三道雷她才能真正化作妖。不過好在她在洞裏,那雷便是劈下她承得也會少些。隻是……”


    說話間突然從洞外傳來了一陣雷聲,暉潯聞聲竟是直接轉過頭去不看離歌。


    然而這雷響了好一會也不見落在離歌身上,緊接又陸續響起數道雷聲,可除了第二道雷響起時依稀有電光微微劈裂洞頂落了些許在離歌身上外,再不見其他雷落下。


    此情此景下紫愉、季流火和暉潯三魂見狀俱是一臉震驚,似是不敢相信眼前所發生的一切。


    還是紫愉最先反應過來,思及此前暉潯自述的那段過往,試探著同一旁僵硬著的暉潯道:“那啥,暉潯,莫不是離歌該受的雷劫,都由你受了?”


    暉潯同樣是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大抵,是的?”


    隨即暉潯似是突然想起了什麽一般,抬腿就往洞口外跑去。


    紫愉和季流火也迅速反應過來,先後跟了上去。


    隻見洞口外不遠處躺著一個一襲青衫的男子,麵容清俊卻形容落魄,倒在草叢之中唿吸微弱到難以察覺。


    這就是當年經六道雷劫後,昏死在離歌所在的山洞前的暉潯。


    暉潯看著麵前慘兮兮倒在地上,初初修得人身的數千年前的自己,嘴角微微抽搐:“原來老天對我的身份並沒有什麽意見,它隻是有些,唔,不長眼。”


    “暉潯這樣說就是你的不對了。這明明叫緣分天注定,有失必有得。你看雷劈錯了就補你一份情。”紫愉頓時忘記之前的感傷,撫掌感慨道:“你和離歌兩個人的羈絆緣分真是妙啊,妙。”


    季流火在一旁總結道:“緣,妙不可言。”


    就在三人聊得正熱鬧的時候,離歌忽然從洞裏走了出來。


    彼時她已經蛻去蛇身換得人形,十四五歲的模樣,杏眼柳眉,瓊鼻櫻唇,樣子生得極好,隻是大抵是因為未經雷劫的緣故,以至於眉角處有一圈紅鱗未能蛻去。


    這是紫愉第一次見到活著的人形的離歌,想上一次見她,她還是毫無生氣地躺在床上,一時內心不由感慨萬千。


    而站在紫愉身旁的暉潯早已是呆在了原地,自離歌出現起眼睛便不曾從她身上離開過。他一動不動地站著,看著離歌慢慢朝著他走來,神情是掩飾不住的激動。


    “阿離……”


    暉潯輕聲喚道,帶著失而複得的歡喜,這些年的等待,這些年的期盼,這些年的思念,在此時此刻盡數融進了這兩個字裏,化作無限的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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