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不提法修的皮脆肉嫩,就殺傷力這一點來說,法修的攻擊也是遠遠不夠看的。


    先不說她有沒有那個天賦,光是棄劍修法的難度,也不知道等到何年何月才能大仇得報。


    說不準段無塵都飛升了,她還不過入門呢。


    所以,藺如霜的提議她連想也未想,就直接拒絕了,即使到最後真的無法重新握劍,拋棄肉身,轉修鬼道——說不準還來得快些。


    連長孫儀之眼界,都對法修一途並不看好,可想而知,蓮華界法修之道在大部分修士眼裏到底是沒落到了何種程度。


    藺如霜放下手中的竹簡,慢慢抬起了手,長孫儀眉心一顫,難道她不轉法修,他還有意見不成?


    難道藺如霜救她是為了傳承法修之道嗎?


    也是,瞧他的模樣,看上去倒真有些像傳說中的法修……


    長孫儀在這走神,藺如霜卻沒停止動作,他當然並不是像長孫儀所想,要取她性命,修長手指落到肩頭的緞帶上輕輕一扯,那雙被掩住的眼睛便露了出來。


    他的眼睛失去遮擋,長孫儀才注意到,這人的右眼角下,竟落了一顆青色的淚痣。


    原本清冷的相貌,蓋因這淚痣的點綴,好似冰冷空茫的雪原上刹那間開了一朵盛放的妖羅花,於無聲處透出極端的豔麗來。


    妖與仙,隻在一刹。


    藺如霜抬眸,淡而遠的眼波從從容容地在她臉上流過:“不學?”


    長孫儀:“……”


    遭了!


    要說鳳無惜對長孫儀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的,看上去八麵玲瓏、圓滑世故並且油鹽不進的長孫師姐,不僅有弱點,而且足足有三個弱點。


    長孫儀此生有三怕,一怕強者的眼淚,二怕說謊者的真心,三怕……


    三怕美人的眼波。


    之所以放到最後,正因為這是她最不能抵擋的。


    嘖。


    於是隻能垂頭喪氣:“學。”


    說完這個字,她甚至能想象到對方眼裏的笑意,不由更沮喪了。


    他還不如把眼睛遮起來呢。


    藺如霜似乎對她了解頗深,聞言也沒有驚訝,他將縛眼的緞帶收起,慢慢道:“你既然已經醒了,那麽就可以開始療傷了。”


    療傷?


    他不說還好,長孫儀還可以借著對方那顛倒眾生的美色來麻痹自己,可他一旦提起,這身上的傷似乎也要迎合美人一般,強烈地昭示著自己的存在感。


    藺如霜重新握起竹簡,轉身道:“隨我來。”


    她還能走的了麽?


    長孫儀正想開口,然而她不常向人求助,話到了嘴邊又咽了迴去,她嚐試著落腳,整個人重新站起時,已然出了一身冷汗。


    但到底站了起來。


    藺如霜沒有走遠,他背對著長孫儀站在門邊,沒有迴頭,似乎在等她,即使沒有迴頭,他顯然也清楚長孫儀的一舉一動,知道她站了起來,才再度提起腳步。


    時間尚早,整間客棧裏沒有多少人影,櫃台後的店小二撐著腦袋打盹,連兩人的離開都沒有注意到。


    長孫儀跟在藺如霜的身後,一路走來人煙漸少,看來這恐怕不過是個小鎮子,也不知它所屬的國度依附於哪家的地盤。


    這麽想著,她也問了出來。


    蓮華界正魔兩道之間雖時有摩擦,但還算太平,正道以五大上宗為首,接下來則依次是蕭、沈、薑、孟四個修真世家以及大大小小的門派;而魔道則是無花穀獨樹一幟,麾下所有魔修皆由魔尊沈病梅差遣號令。


    藺如霜沉默片刻:“不知。”


    長孫儀被這個答案噎了一下,這可真夠隨意的,救了她這麽一個麻煩之後,連自己落腳的地方都敢不清楚,不是太自負就是沒腦子,但想也知道,藺如霜必不是後者。


    她清咳一聲:“那我們去哪兒?”


    “……不知。”藺如霜道:“你跟著便是。”


    這位不會是個路癡吧?她確保自己有這個毅力跟他兜圈子,但不確保自己的身體能再撐下去,這兩個洞還在唿唿漏風呢。


    藺如霜沒有迴頭,長孫儀卻聽得他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不知道是不是在為這兩個“不知”解釋:“凡人一生,至多不過百年。”


    “在修真人眼中,一個閉關轉眼又是一朝,還不及一朵靈花的開落。”


    所以知道與不知道,又有什麽區別?


    縱使此刻叫著這個名字,熟知百年一過,又經了幾番變遷?


    長孫儀看不到他的眼睛,於是便不曾察覺,那雙澄透的眼眸裏,此刻竟是一片空茫。


    “這麽說來,恩公是一直遠避紅塵修行?”長孫儀沒聽進他的解釋,她的傷口疼的厲害,便隨口應付地接著問道。


    恩公……


    他默然道:“藺如霜。”


    長孫儀:“……”


    “藺先生。”長孫儀從善如流地改了個稱唿,其實她並不關心他叫什麽,那張臉的印象太深刻,她在心底直接把“美人”兩個字當做了對方的代稱,但他既然不喜歡“恩公”這個稱唿,那麽換一個就好。


    原本叫前輩更合適,隻是想來對方也未必喜歡這個稱唿,長孫儀斟酌了片刻,折中一下,取了凡人對師長的稱唿。


    這下藺如霜沒有再做聲,看上去是勉強滿意了。


    漸漸人煙盡散,一路循溪而去,兩人不知走了多久,隻見林間翠色在茫茫煙霧中隱去,腳下不知名的繁花如豆,越往前方越能感受到一股冰涼入骨的氣息,再走不遠,一潭數十丈寬的冷泉出現在兩人眼前。


    峻巒削岫,錯立如交牙,石色青碧,白浪飛濺其上,水聲嘩然。


    不知是不是這冷泉的作用,長孫儀覺得被南明離火烤灼的元神都有了清涼感。


    藺如霜止住腳步,平靜地迴望她:“還愣著做什麽?寬衣。”


    長孫儀指了指冷潭:“你是說……但南明離火非玉髓寒冰靈液不能相克……”


    藺如霜頓了頓:“誰告訴你隻有它可以療愈?”


    但也不會是你隨便找一個不知道的小鎮子,又隨便在邊上找的一個小池子就能療傷的呀!當南明離火這麽隨便可以克製的嗎?


    算了……


    藺如霜雖然行事古怪,但到底救了她一命,不過泡個池子,死馬當作活馬醫罷了。


    她並沒在意一旁的藺如霜,徑自寬衣。


    修道之人大都心性淡漠,何況以他自己的美色,也用不著貪別人的便宜。再說她身上破這兩個洞,恐怕也沒什麽美感可言了。


    她不在意,藺如霜卻及時避開了目光,他抽出袖中的緞帶,重新縛住雙眼,背過身去,在一旁的青石上落座。


    自遇到藺如霜以來,所思所見都隻能歸納成一個“奇”字,奇怪的箏音,奇怪的手段,奇怪的療法……


    這就是,法修麽?


    長孫儀解開最後一層法衣禁製,抬腳浸入潭中。


    刹那間,清涼新甜的氣息盈滿肺腑,斜飛的石壁送來一道道寒冷徹骨的浪花,浪花嘩啦啦打在弧度優美的雙肩,又自肩頭滑落。


    因有南明離火的存在,以及原本金丹劍修強韌的體魄,長孫儀非但不覺寒冷,反而有一種舒適的快意。


    她仰頭承接寒泉的洗禮,冰冷的泉水打濕的黑發浮在清透水麵上,流翠般的長發似沉浮的水草,極輕又極溫柔地將她纏裹。


    除了水聲,譚邊唯剩一片清寂。


    這種感覺……這種似乎萬物都伴隨在她身側的感覺……


    有什麽念頭飛快從長孫儀腦海中飛過,但她一時之間,也無法抓住。


    水流緩緩經過她秀逸的雙眉、狹長的雙眼,自挺直的鼻梁劃至流麗的下頷,長孫儀勾起唇角,任由它一滴滴灑落鎖骨中。


    她沉浸於這玄妙的感受中,便未曾注意到身後藺如霜的舉動,他握在手中的竹簡不知何時已經展開,浮在半空,鋪展的簡書之上,黯淡的墨色細小字跡仍見鐵畫銀鉤,凜然不可輕視。


    而簡書之下,銀發黑衣的男人緊閉雙目,縛住雙眼的黑色緞帶忽然一亮。


    緊接著,緞帶上無數刻畫繁複的紋路一筆一筆亮起銀光——


    藺如霜指訣緩掐,指尖無數瑩光閃動,而簡書之前,緩緩浮起一道一道墨色的痕跡。


    撇、捺、橫、豎……


    每一道筆畫出現,便伴隨著輕輕一道奇異的箏音,藺如霜抿緊蒼白的雙唇,毫不為箏音所擾,徑自掐下一個個複雜玄奧的指訣。


    待他終於停手,墨跡赫然組成一個大大的字,在半空中飛速旋轉漂浮。


    愈!


    字一形成,藺如霜信手一指,墨字便飛快的劃過,隻留下一道虛影,就撞進了長孫儀體內。


    瞧不起法修麽?


    藺如霜收迴竹簡,向飛瀑下的長孫儀看去。


    明明已縛住雙眼,然而潭中人的眉眼在他心裏卻足夠鮮明。


    長孫儀……


    一旦領略了萬法的奧妙,天下縱有道千萬,何能入眼?


    誰還記得,當初以身合道的蓮華聖尊,是個法修呢?


    第8章 秋水


    “喂,你聽說了嗎?”


    人聲鼎沸的酒樓裏,三兩一桌的散修就著靈酒美食,開始高談闊論。這是散修們最快交流信息的方式,他們既無門派庇護,出門行走總要警醒些,若消息不夠靈通,怎麽避得開惹不起的人和事?


    當下便有人捧場:“喲,張兄,我說最近兒風平浪靜,原來是不見你這個百曉生呐。”


    顯而易見,那個引起話題的散修在此地很有名氣,他一開口,周遭人都十分給麵子地停下了談論。


    那散修頗為得意地笑笑,清了清嗓子,正色道:“這可是件大事兒……那個昆山雙秀你知道麽?”


    另一個散修豪邁地喝了口靈酒,大笑道:“紫衣凝塵長孫儀,白衣含翠鳳無惜,這大名如雷貫耳,張兄你當誰沒見識呢?”


    他口中的張兄嘿嘿一笑:“這名門子弟要出名當然比咱們強得多,不過嘛,有幸拜入上宗,不惜福可不行!瞧瞧,聽說啊,那長孫儀勾結魔修、殘害同門,事發後就叛出了昆山,現正逃亡在外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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