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部隊後麵的這個小院裏,我們知道,這裏曾有過一個多麽溫暖而幸福的家,現在,妻子失去了丈夫,兒子沒有了父親。他們的太陽永遠殞落了……

    連日來,豔豔一直在床上躺著。

    她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愛人是真的死了。她披頭散發,兩隻眼睛象蜜蜂蟄了那般紅腫。即使是風刮動了窗戶,她也要瘋狂地跳下床,看是不是丈夫迴來了?麵對空蕩蕩的院落,她隻能伏在門框上大哭一場。可憐的軍軍抱著她的腿,跟她一起啼哭。

    她自己水米難咽,但總得要給孩子吃飯。

    飯桌上,她象往日一樣把丈夫的筷子和酒杯給他擺好。這是一種無望的期待。但她又相信,丈夫一定會象過去那樣挺著腰杆從門裏走進來,坐在這張飯桌前,撫摸著軍軍的頭,笑眯眯地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但是,他永遠不再迴來。

    她躺在床上,淒苦地摟著可憐的孩子,不管白天還是晚上,眼前盡是一片黑暗。夢境中,她感覺她還躺在他結實的懷抱裏。醒著時,她固執地諦聽著外麵院子的動靜,企盼某種奇跡出現。

    在這些日子裏,同她一樣悲傷的還有一個人――張嘯天。

    張嘯天和這不幸的母子倆同樣悲傷。連長的犧牲,把他壓得喘不過氣來。連長見證了他當兵的全部曆程,他們之間的這種感情,已經超過了簡單上下級的界限,當然也不比純粹的親情,這是一種交雜著友情、親情,還有相互欣賞與尊敬的複雜感情。眼前這個家庭的全部災難,也就是他自己的災難。沒有任何考慮他就自動地、自然地要對這不幸的家庭負起一份責任。

    張嘯天知道,嫂子和軍軍眼下多麽需要人來安慰。連長死得太突然,他們很難在這個打擊中恢複過來。如果是在疾病中慢慢被折磨而死,親屬也許不至於長時間陷入痛苦。而在毫無精神準備的情況下,突然失去了最親近的人,那痛苦就格外深重。

    他無法用言語來安慰這母子倆。言語起不了什麽作用。他來到這個愁雲籠罩的家庭,隻能幹一些具體的活。

    他幹活,並且盡量弄出聲響,使這個死氣沉沉的院落有一點活人的氣息。使這痛苦不堪的孤兒寡母重新喚起生活的願望。他幹活,也使他自己冰冷的心恢複一點熱氣。他知道,人的痛苦隻能在生活和勞動中慢慢消磨掉。勞動,在這樣的時候不僅僅是生活的要求,而是自身的需要。沒有什麽靈丹妙藥比得上勞動更能醫治人的精神創傷。

    他走進這個不幸的家庭,第一件事首先是做飯。

    他笨手笨腳,忙裏忙出,做好飯讓軍軍吃,並把飯碗雙手端到嫂子床前。在他們吃飯的時候,他就到院子裏去。

    在這些日子裏,他再沒有心思去想一點自己的事。工作幹得相當被動,像是行屍走肉一樣。一有空,就匆忙地趕到這院落,默默地幹起了活。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該怎樣使嫂子從這可怕的災難中緩過氣來。

    張嘯天把門裏門外的活幹完,把房子收拾得幹幹淨淨,就引著軍軍到連隊去玩。他在山野給軍軍逮螞蚱,拔野花,千方百計使孩子快樂……

    這天,他從山裏引著軍軍迴家。剛一進門,軍軍就把他拔的那一大束野菊花和蒲公英捧到媽媽床邊,說:“看,叔叔給我拔了這麽多花!媽媽,你說好看嗎?”

    “好看――”豔豔嘴角第一次掠過一絲笑意。

    張嘯天猛地轉過身,眼裏旋起兩團熱乎乎的淚水。那一絲笑意正是他所期待的!他多麽希望嫂子從黑暗中走出來,重新鼓起生活的勇氣――為了軍軍,也為了她自己。

    張嘯天每天如此,來這個院落幹活,帶著軍軍到山上撿野花。每次迴來,讓孩子把鮮花送到母親麵前。他還把這五彩斑斕的花朵插在瓶子裏,擺在她的床頭櫃上。花朵每天一換,經常保持著鮮豔。鮮花使這暗淡灰氣的房屋有了一線活力和生機。

    豔豔終於從床上爬起來,開始操持家務了。

    候勇被評上了烈士,得到了一張烈士證書,還有七萬塊錢的優撫金。七萬塊,用尺子來量不過七厘米――一個英雄生命的厚度,在那些有錢的人可能不過是一頓飯的錢,但,這卻是我們一個英雄為自己的親人留下的全部遺產。接過證書和錢的那天,豔豔又大哭了一場。

    哭過之後,她又想起丈夫生前的願望:希望能夠到北京去,親眼看一看天安門。她把丈夫的願望告訴了張嘯天,張嘯天現在已經是她最可信任的一個人了,他二話沒說就答應了。

    他帶著她們母子倆,還有候勇的骨灰上路了。他們坐著火車,穿過中原腹地,穿過華北平原,到了北京,到了天安門。豔豔將丈夫的骨灰放在和兒子中間,照了一張“全家福”。走的時候,她從壇子裏抓出一小把骨灰,撒在了廣場上。

    張嘯天想讓她們母子倆過得舒服一些,他找了最好的酒店。在酒店的大堂裏,軍軍被魚缸裏的金魚吸引了,拉著大人的手要去看。一名富商模樣的人牽著一名漂亮女子的手也在那裏看金魚,軍軍太過興奮,撞在女子身上,她拿在手上的手機掉進了魚缸裏。

    漂亮女子一聲驚唿,隨即一記耳光扇在軍軍臉上,小家夥哭起來。張嘯天氣憤地要跨上前去找他們理論,被豔豔給拉住了。

    豔豔一個勁地給人家賠不是,表示願意賠償。

    漂亮女子卻得理不饒人,兇巴巴地衝過來:“賠,你知道我這手機多少錢嗎?窮當兵的,你一年的工資也買不起。”

    在推攘中,豔豔抱在懷裏的骨灰壇摔在了地上,壇子碎了,一陣風吹來,將骨灰吹得滿地都是。豔豔隻感覺到天昏地暗,一切都完了。她趴在地上,用身體護住丈夫的骨灰,嚎啕大哭起來。

    張嘯天被徹底激怒了,他鉗子一樣的手將女人提起來:“跪下,向他道歉。”

    女人嚇得尖叫起來,旁邊的男人見自己的女人受到欺侮,氣勢洶洶地衝過來。被張嘯天一腳踢飛出去5米開外,三根肋骨被踹斷。不明就理的酒店保安向他圍撲過來,這些人那裏是他的對手,隻幾個迴合便通通被他放倒在地,躺在地上呻吟不止。

    男人見勢不妙,從地上爬起來求饒:“武警同誌,一切好商量,你放了她,要多少錢我們都賠。”

    張嘯天憤怒地瞪視著他:“錢,你以為有幾個臭錢就了不起嗎?告訴你,這是烈士的骨灰,他為了救人,自己把命給搭上了。”說完這句話,他自己也控製不住,雙腿一軟跪在地上,雙手抱頭痛哭起來。

    接到報案的警察衝了進來,端起手槍將他包圍。

    警局裏,弄清楚真相的老警察把富商和女人狠狠地訓了一頓。

    剛迴到部隊,另一件難事又出來了。接照部隊規定,隨軍烈士家屬將被按照轉業處理,這樣豔豔便不能再留部隊了。張嘯天首先想到的是,她一個農村女人帶著孩子,讓她迴去怎麽個生活呢?即使按政策轉業,又能找到什麽好工作呢?他覺得自己要對她以後的生活負起責任來。

    他先是去找了團長,老黑一言不發,顯然,他也沉浸在失去愛將的痛苦中。他又去找白正雄副師長,他站在白正雄的麵前,動情地說:“叔,這麽多年,我沒求你給自己辦過事,這次,你必須得幫我。”

    白正雄也是一臉為難,此前,老黑已經不止一次地給他打過電話了。這些年,隨軍家屬的就業形勢越來越嚴峻,對於滯留營區烈士遺屬的問題,各級都有明確規定,這不是他能做決定的事。他隻能答應,分頭去做其它常委的工作。

    正在張嘯天一籌莫展之際,白晶晶來向他道別了。因為這場災害的來臨,她推遲了返迴報社的時間。她常常在背後默默地注視著張嘯天,她知道,他表麵堅強,這是因為他要對活著的烈士遺孀負起一份責任來,而他自己卻常常一個人偷偷地流淚。

    她對候勇的了解雖然不多,但她知道,這同樣是個男人中的男人。當她知道烈士妻子工作問題不好落實時,她給已經升為副司令的父親打了一個電話,這個讓張嘯天他們頗費周折的問題她一個電話就輕鬆解決了。

    張嘯天感激地歎了口氣:“對不起,我答應你如果能活著迴來就向你求婚,但我現在做不到。”

    白晶晶望著他,眼睛裏充溢著柔情:“沒關係,我不會怪你的,等你心情穩定下來了再做決定不遲。”她將頭主動靠了過去。

    她告訴他,她要寫一本書,要把她接觸到的這些普通軍人寫進去。她問他:“你說,是什麽讓營長他們在麵對死亡的時候表現得那麽勇敢呢?”

    他迴答說:“因為他們是軍人。”

    “是不是每個軍人都希望自己能成為英雄呢?”

    “不,我們每個人都不想當英雄,因為我們成了英雄,就意味著社會不穩定人民不安寧。我們每個人也都不想當烈士,因為我們也有親人。”

    她不再說話,定定地看著他,眼裏的神色變得更加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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