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趙犯事了,老趙犯的事很嚴重。

    師、團兩級的頭頭們都發了話,要嚴肅處理老趙。

    正所謂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這事就像是突然刮起的一陣台風,很快刮到了部隊的角角落落。

    最近,全軍上下都在組織進行“三講”教育。教育計劃是總政下發的,各級都非常重視。為了指導和幫助基層搞好這次教育,師裏、團裏的頭頭們都下到了連隊。同時,上級還專門提出了邊教育邊整改的口號,說是不僅要進行思想上的教育,還要借助這一機會,嚴肅查處部隊的不正之風。凡在教育期間發生違紀違規行為的,屬頂風違紀,將加重處罰。

    那天,在團裏蹲點的師首長打著手電到彈藥倉庫查哨,哨兵在職在位,履職盡責情況好,首長看了很滿意。接著,又進了倉庫班戰士的宿舍,發現老趙的床上空空如也,連個人影都沒有。問其它兩名戰士,戰士支支吾吾,也說不清到哪裏去了。

    首長發了火,立馬打電話將團裏的領導都叫了來。團裏連夜派出一個連的兵力到附近尋找。結果,到第二天天亮還沒有找到。直第二天下午,老趙才滿身疲憊地迴來。

    老趙不愧為老趙,他顯得很鎮靜,一點也沒有為自己辯解的意思,他勇敢地承認了自己的錯誤,並自願接受組織上的任何處理。

    “小趙,你是一名老兵了,又是我們部隊樹立的典型,各方麵工作也幹得很出色,當兵這麽多年可是什麽錯誤也沒犯過,是不是有什麽難言之隱?”團首長憐愛地問。

    可老趙卻迴答說:“首長,是我沒做好,我違犯了紀律,自願接受組織上的一切處理。”

    事情很快就水落石出了。老趙在駐地處了個對象,昨天晚上,對象生病,對象的父母又都在外地做生意,老趙送對象到醫院治病去了。

    老趙的對象不是別人,竟是雪兒。

    夜不歸宿,不假外出本就已經夠老趙吃一壺的了,更何況又整出個在駐地找對象的問題。部隊對婚戀問題一向敏感,有明文規定,戰士一律禁止在駐地找對象。部隊以前也出現過類似問題,當事人要不被除名,要不被作為義務兵提前退伍了。現在又是“三講”教育階段,這個時候出問題就是頂風違紀。所有知情者都為老趙捏了一把汗。

    但是,在研究對老趙的處理問題時,領導們卻犯難了。老趙犯錯誤不假,事實懼在,其本人也已承認,若按以往慣例,老趙可能要被作為義務兵退伍處理。那樣,他這十年兵也就白當了。但老趙畢竟是老趙,他的問題又有許多特殊性。首先,他是工作模範,是部隊樹立的愛崗敬業典型,出問題前,他是各級領導信任的好戰士。其次,老趙真的有些老了,過了年,他就三十歲了。三十歲的男人沒老婆,處了個對象還是初戀,這讓誰提起來心裏都不是個滋味。再一翻老趙的休假記錄,十年時間隻休過兩次假,最近的一次是三年前。每次休假都因工作原因耽誤了。

    參加會議的領導心情都很沉重。這裏麵,有很多都是看著老趙成長起來的。團長是他曾經的營長,政委是他曾經的教導員,參謀長是他新兵時候的連長,後勤處長一直是他的直接領導。對老趙的人品大家都很了解,他的工作成績更是有目共睹。不然部隊也不會推他為典型,年年評他為先進。

    但功是功,過是過,功過不相抵,感情歸感情。在紀律麵前沒有特殊,沒有例外。更何況師首長還在等著團裏的處理意見呢。

    對老趙的處理結果是提前退役。之前,團領導的本意是想讓他轉業迴老家,這樣好賴還有個工作。領導還就此事專門征求過他的意見,可他卻堅持複員。在事業與愛情之間,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

    宣布對老趙處理結果的那天,本來晴空萬裏的,突然變得烏雲密布,副團長的處分通令還沒宣讀完,頃刻就下起了滂沱大雨。全團一千多號人都站在雨中,有人說,看到老趙哭了,但淚水很快同雨水融為一體,分不清那些是淚,那些是水了。但是,老趙的脊梁一直挺得直直的。這個為部隊整整奉獻了十年的老兵,這個年年被評為先進的老兵,這個發誓要將那座與他毫不相幹的光山種滿樹苗的老兵,卻要離開部隊了。

    老趙無比地熱愛著自己的這身軍裝,他對部隊的感情絕不亞於對親人的那份感情。他想過自己會死,想過自己親人們總有一天也會死,但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離開部隊。但眼前的事實是,他不得不離開。當一切都已成了定局,明知含在嘴裏的是顆苦果,但他卻不得不往裏吞。他太明白了,作為軍人,奉獻的何止是青春,何止是生命,無奈而順從地默默承受不也是一種奉獻嗎。

    太陽在西邊那一列大山中沉落了,紅豔豔的晚霞頓時布滿了天空。很快,滿天飛霞又都消失了。大地漸漸由透明的桔黃變成了一片混濁的暗灰。

    暮色蒼茫中,老趙爬上了房頂。看到了西邊禿山上的綠樹又長了一大片,隻剩下光禿禿的頂了。如果不是要離開部隊,自己的心願應該很快就能完成了。涼爽的晚風吹散了村子上空浮動的炊煙。歸宿的羊群和蹦跳著歡迎它們到來的吃奶羔子,熱烈而親切地唿應著。放學的孩子,坐在父母的摩托後麵,歡快地往家裏趕去。人和牲畜用不同的語言抒發著團聚的喜悅。村子裏彌漫著一種親切愉快而又十分和諧的氣氛。

    他出神地看著這一切。身體躺在屋頂上,十分舒服,舒服得令人覺得自己的身體已經不存在,而是和整個大地融化在一起了。枇杷林墨綠的濃蔭中,高低錯落的閃爍著星星點點的燈火。

    月亮升起來了,在幾片白雲中飛快穿過。奶白色的月光,照出了莊稼和樹木的濃綠,照出了新翻過的稻田的米黃顏色。高山峻嶺肅立著,像是一些彎腰弓背的老人在思索著什麽。星星,就像是一顆顆閃亮的鑽石,鑲嵌在遙遠的天際,一閃一閃的。天氣已經不是那麽寒冷了,柔柔的海風吹過來,像是風情女子溫柔的手。豬圈的豬們似乎很享受這樣一種舒適的溫度,都早早地睡了。

    吃飯的時間早過了,他卻一點也感覺不到饑餓。

    張嘯天和他的兩個兵不知什麽時候來到了身邊,相互看了一眼,都沒有說話。

    老趙遞給張嘯天一支煙,他抽了起來。抽完一支,又問:“還有嗎?”老趙便又遞給他一支。

    “什麽時候走?”張嘯天望著星空,小心地問。

    “再過三天,手續辦完就走。”

    “迴老家?”

    “對,迴老家,我家裏人還沒有見過雪兒。”

    “雪兒是個好姑娘,能找到她,也算你的福氣了。”

    “是啊,雪兒是個好姑娘,所以我才甘願放棄工作。這人啦,還真不能太貪心了,太貪心連老天爺都不會答應。”

    “老趙,你有沒有想過,如果讓你選擇繼續留在部隊或者雪兒,你會怎麽選?”

    “沒想過,但我想永遠不會有那麽一天的。”

    “假如真有呢?”

    “不會的,絕對不會。”老趙顯得有些激動。

    張嘯天也動了感情,站起身來:“老趙,你等著,我要為你送行。”

    不多一會,他迴來了,變戲法似地拿出兩瓶白酒,還有幾包花生米:“老趙,我張嘯天到部隊這麽久,沒什麽朋友,你算一個。今天哥幾個為你送行,將來不管你走到那裏,別把咱兄弟給忘了。”

    幾個人張羅著把酒倒進陶瓷缸裏,喝了起來。

    “老趙,我覺得你是個真正的軍人,一個真正的軍人不管走到那裏,即使脫下了軍裝,他也永遠是軍人。”

    老趙深吸了一口煙,微弱的煙火照在臉上,張嘯天看到老趙苦笑的臉:“嘯天,你是富人家的孩子,哪裏懂得我們這些窮人家孩子的苦哦。”

    老趙放下端在手中的陶瓷缸,又將煙火從唇間取下,夾在兩指之間,任由晚風吹得煙火忽明忽暗。他微抬著頭,凝視著月亮普照下的遠山,他的眼睛一瞬時便被黑暗遮住了。就在這黑暗中,他心靈的宮闕卻迴蕩起鈴鐺般悅耳的聲音,使他一動不動地,像一尊木偶,追溯他短暫而平凡的前半生……

    “我初中剛畢業就參了軍。那時沒辦法,家裏太窮了,父親肺結核,天天抱著藥罐子。滿屋子除了中藥味,就是咳嗽聲。弟弟妹妹一歲接一個,我念初三,他們一個念初二,一個念初一。老媽腰椎間盤突出,上地幹五分鍾,歇三分鍾。再說了,就那幾畝薄地,還能刨出金子來?所以,我提出了退學,盡管我學習成績從來沒有下過全校前三名。老師挽留,老校長也挽留,說免掉我初中高中所有的學費,每個月還另給一百塊錢生活費。我說,校長,你管得了我,管得了我那一大家子嗎?校長沒做聲,老師一個勁地歎氣。”

    說到這,老趙停了一下。

    “接兵幹部家訪的那一天,父親特地從鎮上割了兩斤好肉,買了兩瓶瀘州老窖,把家裏的一隻正在下蛋的老母雞殺了,把房子掃了又掃,窗戶和飯桌擦了又擦,而且早早地把中藥罐子抱得遠遠的。那天,從不喝酒的父親喝了大半瓶。他對接兵幹部說:娃學習好啊,很少不拿第一。還在報紙上發過文章呢,書法也在省裏獲過獎。書是沒法讀了,有沒有出息,就看這迴能不能當個兵了。接兵幹部走時,父親不知從哪裏掏出來一個五百元的紅包,硬要塞,接兵幹部卻死活不要。他可能也是酒喝多了,被父親幾句話感動了,當場便拍了胸脯,說:你放心,這個娃,我們要定了。父親撲通一聲就要下跪,接兵幹部眼疾手快,及時攙住了。”

    老趙的眼裏有淚花在閃動。

    “到了部隊,我感覺就像是迴到了家一樣,甚至比在家裏還有依靠,還更有安全感。我就想,我一定要拚命幹,我不能讓我的老父親失望。慢慢地,我發現自己是真的喜歡上這身軍裝了,不為父親,不為那摸不著邊的榮耀,也不為所謂的前途不前途的了,就為了一個喜歡。記得當時電視裏熱播《女子特警隊》,部隊組織收看,有一場戲是幾名女特警隊員要退伍迴家了,大家圍坐在篝火邊話別。看著看著,我眼淚就掉下來了,從她們身上,我仿佛看到了自己將來的命運,我知道,作為軍人,遲早要麵臨這一天,但是我真的害怕這一天的到來。於是我更加拚命地工作,為啥?就為了這身軍裝能多穿幾天。我知道,有些人根本就瞧不起咱們這些後勤兵。剛開始我也這麽想,甚至還為調動的事同營長鬧過矛盾。時間長了,我算想通了,他扛槍扛炮是為國家做貢獻,咱守倉庫的就不是為國家做貢獻啦?隻要咱不是在混日子,隻要咱是在踏踏實實做事,做一天人,盡一天人事,這就是在為國家做貢獻。”

    老趙將煙蒂在地上按滅,又端起酒來,狠狠地喝了一口,接著說道:“現在想穿也不讓穿了。從今往後,咱就是普通老百姓了,一名同部隊沒有關係的老百姓了。”

    “老趙,我想問你,當兵這麽多年,落得個這樣的結果,你覺得虧嗎?”

    “虧?不會,你以為咱當兵,就是為了轉個士官,混那麽點工資?我告訴你,不是。沒錯,咱這麽多年,沒當上官,也沒掙到什麽錢,但我不覺得虧。起碼,我的人生是充實的,我會懷念這個地方,會想念你們的。”

    旁邊的人都感到鼻子一酸,心裏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

    張嘯天就想找個輕鬆點的話題,緩和一下氣氛。他怕自己意氣用事的個性拿捏不住,再往深了說,擔心會失態。“老趙,你得換個思維考慮問題,你想想,眼前,你可能失去了一個成為將軍的機會,但同時你不也贏得了一個成為億萬富翁的機會嗎?做人嘛,那能什麽好事都向著你。再說,軍裝是穿不上了,但你有了愛情,有了雪兒呀,這麽好的姑娘,換做我,別說是一身軍裝,就是拿個將軍給我也不換。你呀,就知足吧。”

    “是啊,你們不知道,在等待處理的那段時間裏,我心裏別提有多難過了,要不是雪兒,我怕是連死的念頭都有了。”

    “老趙,同我們說說,你是怎麽把雪兒弄到手的。”

    “對,班長,說說你的戀愛史。”小楊他們也在一旁打趣地起哄。

    氣氛果然輕鬆了不少,老趙臉上浮起了一絲淺笑:“啥戀愛史,還不都是給逼出來的。你想我翻過年就三十歲了,那些同學啊,退伍的戰友啊都結了婚,有的小孩都上小學了,你說我心裏能不急嗎?我也想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躺在背窩裏能有個人陪咱講講電話,也想什麽時候能夠正大光明地帶個對象到部隊來住幾天,晚飯後能牽著愛人的手在營區裏散散步。但這事是急不來的呀。後來我遇到了雪兒,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是喜歡上她了。當時雪兒剛高中畢業,在等簽證出國。但咱一個窮士官,年紀又那麽大了,人家姑娘年輕貌美的,能瞧上咱?但讓我就此放棄又覺得心有不甘,老大不小的,怕是以後難碰上這麽好的姑娘了。在經曆了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後,我終於橫下一條心,追,就算是被拒絕了,咱好歹也算為愛情犧牲了一迴。她不放羊嗎,於是,咱有事沒事就跟在她後麵轉悠。我沒談過戀愛沒什麽經驗,就從書店買了書來看,然後學著給她送些禮物,在離得近的地方給她唱情歌,背情詩。剛開始,她對我也是愛理不理的,還有可能把我當成是那種不正經的小流氓了。”

    幾個人都聽得嘿嘿笑了起來:“那後來你又是怎麽將她弄到手的呢?

    “那次,她兩隻羊丟在山裏了,她返迴山裏去找,我就那麽不遠不近地跟著。突然,從山裏竄出一頭百多斤的野豬,直向她撲來。我當時幾乎是想也沒想,撿起塊石頭就衝過去了。最後,野豬被我用石頭活活砸死,我身上也多處被野豬咬傷。雪兒哭著上來給我包紮傷口,我就安慰她,我說:雪兒,你放心,隻要有我在,就不會讓你受到任何傷害。後來我才知道,正是這句話,讓雪兒感動了,徹底改變了我在她心中的印象。那之後,我倆就好了,為了我,她國也不出了。”老趙滿臉洋溢著被幸福籠罩的感覺。

    “老趙,這麽多年了,你就真沒處過別的對象?”

    老趙沒有立馬迴答,深遂的眼眸往黑暗中的遠山望去,過了很久,才從迴憶中迴過神來:“倒是有過一個,那年我23歲,朋友介紹的,在家鄉一所小學當老師。我倆電話聯係了一年多,照片也見了,雙方都感覺挺滿意的。本來打算著迴家就把婚事給定了。可誰知,就在我準備迴去的前幾天,她出了車禍,騎摩托車把別人給撞死了。正巧趕上部隊臨時執行緊急任務,我們斷了聯係。三個月後,我趕迴家中時,她已經和別人結婚了。”

    沉默,在很長一段時間裏,誰也沒有再說話,隻是默默地抽煙,靜靜地喝酒,都在為老趙那簡單的愛情唏噓不已。

    天邊有朵陰雲飄過來,很快將月亮遮住,慢慢地,陰雲一朵一朵聚起來,漸漸有風刮起,天也變得漆黑。

    “怕是又要下雨了,都迴吧。”老趙站了起來,東搖西晃地帶頭往屋裏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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