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節普通的硬座車箱。

    遍地的垃圾,嘈雜的說笑,隨意堆放的箱包。這個時候,是鐵路運輸的淡季,車箱裏的乘客並不多,這就讓許多人可以脫掉鞋襪,一個人占上兩個甚至三個人的座位。這樣的車箱,是最廉價的,乘客很可能已經三天四天甚至更長時間都沒有幹淨地洗過澡了,周身散發出汗臭味,同桌子上那些食物變質的酸味混雜在一起,還有香煙燃燒的味道,腳臭味,形成了一種十分獨特的氣味。

    不時,有招攬生意的小販經過,向乘客兜售著各類小商品,有好奇被吸引過去的乘客,隻是大部分人似乎已經習慣了,熟視而無睹。他們也並非是光明正大,合理合法的,遠遠地望見乘警過來,就要裝作是乘客的樣子。乘務員不管這些,誰愛賣什麽由著他去賣吧,這不是他們職責範圍內的事。他們穿梭於車廂內,不時停下來同乘客聊聊天。長期走南闖北的經曆,讓他們大多學會了很多種各地方言,東北的、湖南的、北京的,還時不時地會說上幾句廣東話。他們常常為自己會說這麽多的方言而自豪,所以,一有機會,就會拿出來秀,不無得意。這裏的乘客,大多是那些平時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人,他們大聲說話,談笑風聲,隨地吐痰,發出聲音地吃著方便麵一類的快餐食物,往往露出非常享受的表情。有一些,顯然是長期坐這種車的,有了經驗,懂得在上車前帶上撲克象棋一類的娛樂工具,用以打發漫長而無聊的時間。也有一些,是喜歡看書的,隻是他們看的書往往是金庸的武俠小說,或是花兩塊錢從小販手中買來的故事書,這類書最容易讓他們入迷了。這些人,大多衣衫不怎麽鮮亮,男人留著不太整齊的胡須,女人頭發蓬亂。如果見到一個男人上身穿著一件時髦的燕尾西服,腳上穿一雙軍用膠鞋,或是一個女人脖子上圍著一條絲綢圍巾,下身很可能是一條那種從旁邊開口的舊式褲子,這一點也不用好奇,這是很常見的。這些時髦的衣衫大多是他們在外麵工作的子女們孝敬的。他們往往會為了一塊錢的差價同小販磨上半天嘴皮子。他們的目的地大多是辛苦的建築工地和紛亂嘈雜的工廠,還有一種就是到有錢人家去當保姆一類的工作。他們還有一種超常的能力,即對苦難和不幸普遍有種豁達心理,這是其它人所無法比擬的。再艱苦的生存環境,再淒慘的生命曆程,他們都能變著法子找出樂趣來。

    當然,也有衣著整齊的乘客。隻是這樣的乘客在這樣的車箱並不怎麽受歡迎,往往隻能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一邊,從頭至尾沒人找他搭話,他們也不會主動找別人搭話。盡管這些人口袋裏可能並沒有那些人富有,或者從根本上劃分也屬於那種落魄階層,事業上的不成功者,但他們往往自覺將自己同那些人區別開來。那些鮮亮的衣飾,精致的打扮,語言上的孤立,就是他們為自己設起的一道保護屏障。這樣的乘客大多是短途客,反正他們也不在乎,幾個小時,甚至幾十分鍾就下車了。

    張嘯天和杜伊就像是走進了一個從來未曾走進的世界。他們雖然見多識廣,但是從來未曾同這些人打過交道。外麵的世界真奇妙,用這樣一句話來形容他們的心情是最準確不過了。他們難以抑製內心的激動,廉價的盒飯,車窗外的啤酒,小販的叫賣聲……所有這一切,形成了一種強大的磁力,深深地把他們吸引。

    他們坐在車箱裏,非常享受這種生活。他們都有著非常強的適應能力,一會找這位老伯聊聊天,一會又到那邊去聽乘務員談論當今天下大事。看到那邊有賭錢的主,也會湊上去,找準機會毫不猶豫地下上幾注。有個東北男人,顯然是這方麵的老手,他能一次將5顆骰子搖成一條直線,引得過往乘客都駐足觀望。待賭局告一段落,他們迫不及待地將他拉進餐車,待以佳肴,請教賭技。東北男人吃喝之後,也隻是教了一些手法以及平衡的基本功夫。他們又樂此不疲地練了起來。

    火車停停走走,走走停停,走過一馬平川的大草原,翻過巍峨險峻的大山穀,穿過筆直綿長的大隧道,終於,在經過了幾天幾夜的行駛後到達了終點站。

    這是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午夜街頭,晚風送爽,屹足人海,茫然四顧,心竟迷失了方向,不知該去向何方。瞻望那一座座高樓大廈,他們突然感到自己是那麽渺小。

    他們找了個小飯館狠狠地吃了一頓,然後又找了個便宜的旅館住了進去。他們雖然自小生活在富裕家庭,有著相對豐富的閱曆,然而,一旦被生活的現實吞噬,他們就單純得像是一張白紙了。一覺醒來的時候,他們發現那些本已不多的鈔票連同錢包一塊不見了。縱然如此,他們卻還不敢聲張,不敢報警。

    一夜之間,他們已經從一個世界來到了另一個世界。有生以來,第一次感覺到了饑餓,感覺到了徹底的無助。他們想過去找工作,卻又沒有一技之長。再看他們的穿飾,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是那種不良少年,也根本就沒人敢收留他們。

    黃昏的時候,累得實在是走不動了,他們在一個公交車站坐了下來。

    旁邊,有等車的乘客在啃食麵包,隻覺香氣撲鼻,從來沒覺得麵包如此好吃過,肚子更餓了。

    他們也曾想過給家裏打個電話,這恐怕是當前最好的辦法了,但這樣的想法很快就被放棄了,他們是有骨氣的人,是出來闖大事業的,既然走上了這條獨木橋,就沒有迴頭的可能了。

    如果是再沒有奇跡出現,這個車站很可能就是他們晚上的安身之所了。

    也許是天無絕人之路吧,他們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麵孔,嚴格地說,是一張還不太熟悉的麵孔――那個能將5顆墜子搖成一條直線的東北男人。

    他們就像是走夜路的人看到了明亮的星星,掉落井底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總算有了一絲絲的希望。

    東北男人很豪爽,也許是還惦念著火車上佳肴招待的盛情,將他們帶到了自己工作的地方。這是一個很大的建築工地,剛建了有五六層樓那麽高的樣子。包工頭渾身上下打量了他們一眼,拋下一句話:“按半價開工資,每人每天扣五塊錢的生活費。”就這樣,他們搖身一變成了建築工人。

    他們慶幸自己又有了一個體驗生活的機會,有了工作,他們就能在這裏立足下去,能夠立足,在不遠的將來,就一定能幹出一番事業來。

    在這裏,他們以興奮激動的心情體驗世界上最辛苦的工作之一。為了徹底過上這種底層社會的生活,盡快同工地上的老老少少們打成一片。盡管他們買了香皂和牙具,也不往外拿。不洗臉,不洗腳,更不要說刷牙了。吃飯和別人一樣,端著搪瓷大碗往地上一蹲,有聲有響地往嘴裏扒拉,雖是些見不到油腥的飯菜,吃得卻有滋有味。說話是粗魯的,走路拱著腰,手背抄起或筒在袖口裏。兩條腿有時故意弄成羅圈形,吐痰象子彈出膛一般。大便完了和其他工匠一樣拿報紙當手紙。他們每天要幹十二個小時以上的強體力活,睡用幾塊木板搭起來的簡易床鋪。即使是這樣的床鋪,木板也是非常有限的,往往是身體隻能固定一個姿勢睡覺,稍一翻身,就有掉下來的可能。而他們的報酬呢,盡管他們要把澆過水的濕磚用手一塊塊往樓上扔,這無疑是這一行裏最苦的差事,但他們拿的卻是這一行裏最低的工資。因為包工頭已經發話了,按半價開工資,也就是說每天隻有不到二十塊錢的工資,還要被苛扣掉夥食費、住宿費、水電費等等,拿到手上,就隻剩十塊多一點了。更為可惡的是,還得經常忍受包工頭的漫罵和侮辱。還有包工頭那個狗仗人勢的弟弟,他年齡不大,倒跟他哥哥學得有模有樣,嘴裏叨根香煙,四處轉悠著,從早到晚不離工地,指手劃腳,吆吆喝喝,卻從未見他動手做一點活。他安排最苦最累的活給他們,稍慢一點還會遭到他的冷眼和漫罵。這該死的包工頭的弟弟還往往以領導者的口氣對他們發號施令,隨意地延長工作時間,如果是磚塊沒有扔上去,掉在地上摔得多了,還要想方設法苛刻工資。

    在這裏,我們要說說這包工頭了,這包工頭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我們不妨認為,在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上,有這麽一種人存在。他們兼具了好人的善良與惡人的狡詐,他們處於那種所謂不太老實的好人階層與不算太壞的惡人階層的混雜階層。惡人階層的某些弱點和好人階層的絕大部分惡習它都兼而有之。他們既沒有好人那種大公無私的熱情,也沒有惡人的十惡不赦。這種人,他們自身是需要被關注和同情的弱勢群體,卻並不以自身的弱勢而減少對別人的傷害。一旦時機成熟,受到惡毒的煽動就容易變成兇惡的力量,對別人發起攻擊。他們就象蝦似的不斷退向黑暗,他們一生中隻後退,不前進,並且利用經驗,增加他們的醜惡,不停地日益敗壞下去,心地也日益狠毒起來。他可以使觀察他的人感到局促不安。我們對這些人隻須望一眼便會起戒懼之心,我們覺得他們在兩方麵都是陰森森的,在人後,他們惶惶終日,在人前,他們聲勢兇狠。他們的心,從不告人。我們無從知道他們曾幹過什麽,也無人知道他們將幹些什麽。他們目光中的那種遮遮掩掩的神情才會把他們揭露出來。我們隻須觀察他們的一言一行便可想見他們過去生活中一些見不得人的陷事和未來生活中一些陰謀鬼計。

    這就是我們要說的包工頭以及他的弟弟。

    表麵看來,張嘯天和杜伊在努力適應這種生活,看他們偶爾露出的誇張神情,甚至還有些享受的成分在裏麵。但是,他們身上是潛伏著不安份基因的,隻要一有合適的時機,這種基因就會變成一種能看得見,摸得著的具體行動。

    於是,在他們懷著興奮激動的心情體驗這種世界上最辛苦工作的同時,就難免要為親眼所見的不公伸張正義了。他們眼裏的包工頭,是慘無人道的,是魚肉民工的,他逐日降低生活標準,讓飯菜做得比豬食還難吃。他使喚民工為自己出私差,卻不付任何加班費,還總要用盡各種手段和借口來苛扣民工工資。於是,張嘯天和杜伊私下商量,準備發動一場暴動,將包工頭以及他的嘍羅勢力徹底推翻。

    他們開始分散做工作,發動人員,逐個遊說,隻待時機成熟,馬上暴動。那天,張嘯天因為加晚班的問題同小包工頭發生了磨擦。小包工頭先動起手來。他怒火中燒,認為時機已經成熟,便率先發起了暴動,他用磚頭拍在了小包工頭的頭上,當時隻聽到小包工頭發出一聲尖利的慘叫,接著鮮血便如泉水般湧了出來。他原以為,自己的帶頭等於是拉開了暴動的序幕,那些正在受苦受難的民工兄弟們一定會紛紛起來響應,他們會馬上揭竿而起,迅速攻破包工頭的臨時指揮部,搶走裏麵的財物,然後均分。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那些被他們發動過的人,此刻卻麻木了,不僅沒有人出來響應,而且有人立馬跑去向包工頭報告了。緊接著,包工頭帶著一班嘍羅氣勢洶洶地跑過來,手上拿著木棒、砍刀。他們見勢不妙,也管不得暴動不暴動了,撒腿就跑,畢竟保命要緊。

    他們再次被陌生的城市所吞噬,找不到落角的地方。這次,比上次更慘,隨身攜帶的行李也沒有了。他們在街上遊蕩,沒有吃沒有喝,也再沒有遇到一個能夠施以幫助的人。他們甚至發誓,如果明天天亮之前還沒有奇跡出現,他們就去乞討。

    其實他們不知道,早在一個月前,省公安廳就已經發出了通報,考慮到衝擊日本領事館是純粹的愛國行為,全國各地也陸續有此類事件發生,加之鬧事者全是青年學生,人數之眾,實是不宜追究,遂宣布對參予這一事件的所有人不再追究責任,責令學校和家長進行教育管理。

    就在他們為了乞討做著緊張的思想準備的時候,又發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讓他們的計劃成了泡影。他們被巡夜的警察當作流浪人員帶迴了收容所。

    在收容所,他們狠狠地吃了一頓,將連日來沒吃的都補上了。然後痛快地洗了個澡,踏實地睡了個覺。

    三天後,他們被警察送迴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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