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


    有或沒有,當不當然,當事人自己或許反而沒有局外人看得清楚。


    何嵐氳不再說話,跟著賀蘭韞走向冰洞分岔的深處。賀蘭韞裹緊大氅,兜帽護住頭部,空氣中的白霧也逐漸消失,看得出溫度已經非常低了。


    冰洞的盡頭是一處圓頂石窟,堆滿從亥闐罅隙裏挖上來的萬年堅冰,圍拱著中央半透明的冰棺。棺中女子一襲綠衣,麵目鮮活如生,沒有結晶跡象,隻是身上臉上貼滿了漆黑的符咒。


    何嵐氳問:“你怎麽又把她弄上來了?”


    以現在的技術隻能自然解凍,綠夭十有八九是活不成了,賀蘭韞把她弄迴來幹什麽?


    賀蘭韞似乎隻是帶她來參觀一下冰凍的綠夭,看完又迴頭走進另一條岔路。她邊走邊說:“以前你教過我,你們那邊有一門學科叫邏輯,用數字一和零代表是和否。”


    冰洞的溫度逐漸迴升,甚至開始消融,露出岩壁和碎石。


    “世上的事物是不是隻有對和錯、是和否?在我們習以為常的認知之外,其實還有無窮無盡的可能性。就連這麽明確的數字,除了零和一,還有半個,有三分之一,有負數,甚至還有‘空’和‘非數字’狀態。”


    冰的對麵是火,是高溫燃燒的熔爐,金屬在這裏化成鮮豔熾熱的液體,流進陶土模具,再凝固成厚重堅實的巨型容器。


    “生死也是如此,除了生、死、不生也不死,其實還有另一種狀態的。”賀蘭韞停住腳步,從高聳的台階上向下俯視睥睨,“用佛教的話來說你可能更熟悉,不妨稱之為——永不超生。”


    一尊丈餘見方的青銅方匣在她們腳下的石坑中熔鑄成形,頂蓋高懸在上空,隻等它準備盛裝的內容物放進來,蓋子落下,在四周掩蔽縫隙的模具中灌入青銅熔漿,這個巨大的金屬匣子就會徹底密封。


    那是一座巨型“塔布特”,是賀蘭韞為綠夭準備的“鎖魂棺”。她不再相信人力,也不相信未來世界的技術,她要用她掌握的禁忌巫術,將綠夭的身體和靈魂永遠鎖在這具金屬棺材裏。


    作者有話要說:  塔布特:(強勢搶鏡)你們以為我隻是隨便打個醬油嗎?最近提都不提人家了!我的戲份還沒完!


    第52章


    何嵐氳自然不信有這樣的方法:“這不可能有用的,你別多此……”


    “有沒有用, 試試不就知道了?”賀蘭韞說, “不是你說的嗎, 要殺要剮隨便我, 燒成灰也可以。”


    把活人密封在金屬盒子裏,她的靈魂就出不去了, 無法轉世再生。這當然和何嵐氳的知識體係完全不兼容, 但是她目前經曆的一切, 前世今生、命中注定、時間倒流、因果逆轉,也都跟她的知識體係不兼容。


    賀蘭韞的聲音似妖魅蠱惑:“萬一有用呢?”


    即使沒有用,綠夭被封進“塔布特”中, 也必死無疑了。這不就是她此行的目的麽?


    何嵐氳不說話了,抬起烏沉沉的眼睛看了賀蘭韞一眼。


    後者掩唇笑了起來:“你來得真是時候,不如親眼見證一下, 我的方法管不管用?”


    她轉過身, 吩咐下屬指揮仆役們在“塔布特”匣內依次碼上沙土、空心陶磚和棉絮,倒入從亥闐地底挖上來的低溫堅冰。熔化的青銅液會在較遠的地方準備好, 避免高溫提前融化冰塊。


    以車計的碎冰嘩啦啦地從高台上直接倒進金屬匣裏, 何嵐氳覺得地麵好像跟著震了一震, 隱隱似有轟隆聲。


    不對, 她是懸浮於這個世界之外的, 怎麽能感覺到震動呢?


    她問賀蘭韞:“你覺得剛才地麵震了嗎?”


    “地震?”賀蘭韞疑惑道,“哪有?”


    何嵐氳仔細聽了聽,又沒有其他動靜了。“可能是我的錯覺吧。”


    賀蘭韞繼續命下屬按計劃行事。但是當他們準備好一切, 最後去搬綠夭的冰棺時,出現了一點意外。


    一名下屬匆匆趕過來向賀蘭韞報告,她臉色突變,甩袖向來時的冰洞疾步而去。


    何嵐氳追上她問:“怎麽了?”


    其實不用問,沒走幾步就見推車運冰棺的仆役橫七豎八倒在地上,冰洞另一端傳來兵器打鬥聲。


    賀蘭韞帶著侍衛追上去。在山洞冰麵上推著車跑不快,追出去幾十米就趕上了。劫車的是一隊身手矯健的黑衣人,大約十二三個,領頭指揮的身材修長黑巾蒙麵,手中持一把長劍。


    其實他沒必要蒙麵,光看身形和眼睛,賀蘭韞和何嵐氳都能一眼就把他認出來。


    賀蘭韞抬手止住拔刀欲上前的侍衛,對沐漻淵說:“就算你把她帶走,也不可能救活她了。”


    沐漻淵迴過身,隔著麵巾聲音低沉:“不勞費心。”


    “那年冬至你送我的凍梨,還記得嗎?”她的聲音嬌媚甜膩,卻透著一股瘮人的陰寒,“看著鮮嫩嫩的,和正常的梨子沒兩樣,放到熱水裏化開,肉卻全爛了。”


    沐漻淵蹙起眉尖。


    她看向冰棺裏的綠夭:“她現在沒有結冰,就像睡著了一樣,是因為亥闐下麵的溫度足夠低,直接越過了結晶期——跟你說這些你可能也不懂,你把她拿迴去好了,拿到暖和的地方,讓溫度慢慢升上來,要不再拿熱水泡泡,然後就等著收獲一堆爛肉吧。”


    說到最後,她咬牙切齒,麵目猙獰。


    沐漻淵凝眉道:“你知道讓她複活的方法?”


    賀蘭韞瞄了一眼身邊無人看見的何嵐氳:“知道也沒有用。”這個世界實現不了。


    沐漻淵卻誤解了她話中的含義。他眸光一閃,與另一側的黑衣人交換眼色,二人一左一右突起夾擊,沐漻淵虛晃一劍製約賀蘭韞身邊的侍衛,黑衣人直接向賀蘭韞攻來,欲擒賊擒王搶先把她拿下。


    那名黑衣人顯然是武學高手,迅疾如電,轉瞬就到了賀蘭韞麵前。左側的侍衛被沐漻淵纏住,右側的被黑衣人一劍直接挑斷咽喉,他左手成爪抓向賀蘭韞喉間要害。


    何嵐氳製止不了其他人,隻能去推賀蘭韞,剛伸出手觸到她肩膀,斜後方突然飛過來一塊碎冰,從她虛無的手臂間穿過,逼得黑衣人縮迴鎖喉之爪。


    雖無形體,但破空的冰塊依然讓她感覺臂間一絲透骨涼意。


    她朝冰塊來處看去,隻見侍衛一式的製服帽盔下,一雙熟悉而淩厲的眼。


    不等黑衣人再出招,他已猱身而上,舉刀蕩開黑衣人的長劍,與他戰在一處。其他人馬上也反應過來加入戰局,兩撥人刀光劍影鬥成一團。


    何嵐氳此生經曆過最驚險的場麵也不過是從背後被特警用槍指著不敢動,何曾親眼目擊這種麵對麵的冷兵器血肉搏殺。賀蘭韞的侍衛雖然人數占優,但沐漻淵帶來的都是精心挑選的武士,個體戰鬥力遠高於普通侍衛。


    偷襲賀蘭韞的黑衣人是他們的首領,武藝更是個中翹楚。他使一把一尺多長的青鋒寶劍,右手劍左手掌,走靈巧近身路線。雷霆的刀法本是剛猛路數,但他今日顯然力道和速度都不佳,長刀在這狹小的冰洞內反而施展不開,被黑衣人閃身騰躍到背後,一劍劃開後背衣衫。


    那一劍明明不重,破口下卻有大量的血湧出。


    他的背上遍布傷痕,剛剛結痂,劍傷和劇烈動作讓血痂又裂開了,鮮血很快染透了衣衫。他踉蹌往前衝了半步,即刻迴身,格擋住黑衣人刺來的第二劍。


    賀蘭韞被兩名侍衛護衛在戰圈外沿,她急怒道:“還不過去幫忙!沒看到他受傷了嗎!”


    侍衛舉刀護著她不敢離開,被她踢了一腳:“快去啊!”


    何嵐氳貼近賀蘭韞。她隻是一個未來旁觀者,什麽都做不了,緊要關頭最多能出言提醒或者拉賀蘭韞一把。


    難得見到賀蘭韞如此焦灼失了方寸的模樣。她的視線一直緊盯著雷霆的身影,他被黑衣人在背上拍了一掌,後者沾了一手的血,她也跟著握拳驚顫了一下。


    何嵐氳忽然想,如果也有一個旁觀者這樣觀察自己,在她未曾察覺的時候,是不是也對別人露出過這樣關心則亂的表情?


    那個人……


    地麵突然又震了一下,驟然升高再迴落。


    這次不是何嵐氳的錯覺了,因為她看到賀蘭韞也跟著晃了一晃,警覺敏銳的武士更是停頓了動作。


    這座山脈位於板塊交界處,是地震多發帶,九百年間肯定不止發生過一次地震。剛才地麵上下震動,冰洞內完好無損,應該是縱波,這意味著橫波在幾秒鍾之內就會到達。


    她當機立斷對賀蘭韞說:“地震,快走!”


    緊急時刻,前生後世的心靈默契讓賀蘭韞立即相信了她的判斷,向混戰的人群喊道:“住手!要地震了,全都出去!”


    毀滅性的地震橫波接踵而至,此刻才讓人領略何謂地動山搖。冰川的韌性不如岩石泥土,整塊開裂崩碎,從頂上塌陷砸落。再身手敏捷武藝卓絕的高手,轉瞬就被巨大而鋒利的冰塊碾壓斫斷。


    雷霆一刀逼退黑衣人首領,趁他忙於躲避碎冰,轉迴來拉起賀蘭韞護著她往外跑。何嵐氳緊隨其後,賀蘭韞看不到,她卻看得清楚,他為她擋了好幾次崩飛掉落的冰塊。高速飛濺的碎冰不輸利刃,他背後的衣裳全破了,露出其下縱橫交錯、血肉模糊的傷痕。


    是鞭傷。賀蘭韞最喜歡鞭笞懲戒犯錯的下人。


    似乎有一根線在她腦子裏貫通了。她停下來細思,想抓住那根細微的線索,麵前卻突然掉下來一大塊冰,塞滿了通道大半。她連忙繞過冰塊從縫隙側身擠過去,跟上賀蘭韞的步伐。


    地震發生時沐漻淵的第一反應是去保護綠夭的冰棺。其他人隻顧逃命,倒沒人來跟他爭奪這負重累贅的車了。連車帶人和冰足有好幾百斤,他隻靠一個人的力氣,倒退著拖到冰洞門口。眼看快要出去了,車輪下忽然碾過一塊滴溜溜的冰,車身顛簸歪斜,冰棺連著綠夭從車上滑了下去。


    他連忙伸手去撈,可冰塊又涼又滑,哪裏抓得住。整個冰洞深處塌陷,如地龍張開的血盆大口。綠夭從冰棺裏掉了出來,和著那些碎冰一起向凹陷處填充墜落下去。


    他知道她救不迴來了,就算他搶迴她的肉身,她也不可能再活過來,但他還是忍不住跟著撲過去。一大塊冰砸中他的右腿,將他整個人釘在原地,他眼睜睜地看著冰棺和綠夭墜入冰洞地底,被石塊和碎冰淹沒。


    賀蘭韞被雷霆護著跑到山穀空地中央。冰洞已經完全塌陷,旁邊的熔爐也無法幸免,傾倒出的炭火遇到冰雪,嗤嗤騰起濃烈的霧氣和白煙,幸存者四下張皇逃竄。遠處的雪山巍峨高懸,隨時可能引發雪崩,屆時這些人全都得葬身於此。


    她迴過頭,看到沐漻淵半身被壓在冰塊之下。他的腿大概斷了,那塊冰重逾數百斤,他拚盡全力也無法推開,隻讓冰塊反複碾壓傷處,接觸麵的碎冰屑裏混雜了斑斑血跡。


    他絕望地癱倒在地,轉過臉向她投來仇恨怨憤的一眼。


    何嵐氳忽然想起了類似的場景,穆遼遠被特警羈押訊問,腦袋幾乎摁到桌麵上。他初發現她的藏身之地時,看向書架的也是這樣的眼神。


    但是直到最後,他也沒有說出來。


    她問賀蘭韞:“要不要救他?”


    賀蘭韞略一遲疑。這個男人是她平生第一次心動的對象,即使後來他們變成敵對,她做了那麽多天怒人怨的惡行,但始終隻把一腔怨氣撒在綠夭身上,從未想過要置他於死地。


    那麽多世孤注一擲偏狹執著究竟是不是為了他,她早已分辨不清,但是歸根結底,最初的起因還是他這個人罷了。


    賀蘭韞左右看了看,下屬們隻顧逃命,完全不聽她指使;雷霆傷勢過重,跪在地上無法起身;能幫手的隻有何嵐氳,但她出不了力氣。


    那塊冰她肯定也推不動。她從地上撿起一把武士丟棄的鋼刀,又撿了塊石頭,打算用杠杆把冰塊撬開。


    她提著刀和石頭,向沐漻淵走去。


    旁邊冰雪堆中的一襲黑衣忽然動了一下。


    何嵐氳先發現了,大喊一聲:“小心!”她離賀蘭韞太遠,離黑衣人較近,來不及推她,隻能飛身躍起去撞黑衣人手中的短劍。


    但是她什麽都沒碰到。


    青鋒劍“嗡”的一聲蜂鳴,振開刃上冰霜玉屑,如龍吟出匣,從她心口貫穿而過,而後輕微地噗嗤一聲,刺入血肉軀體。


    明明是虛無的,她卻覺得那一劍仿佛真的把她的心髒刺穿,一分為二。


    怪物的心堅硬、冷酷、扭曲、黑暗,但若把它剖開,讓黑血流盡,它也有著不為人知的柔軟角落,那裏藏著一團細小微光,光芒中間……有一個人。


    她轉過身,看到了那個人。


    青鋒短劍釘進他胸口,卡在胸骨之間。他拚著最後一點力氣握住劍鋒,揮刀將麵前的威脅劈作兩半。


    然後他倒了下去,倒在身後人的懷中。


    他的世界是無聲的,山崩地裂在他眼前也安靜如小院窗前的月色。他看到她的羽冠從頭上跌落,長發如水傾瀉,像那天夜裏一樣溫軟地散落覆蓋在他身上。


    他的視野有些模糊了,麵前的人影好似一個變作了兩個。


    被鐵鏈鎖在籠中、渾身傷口潰爛、高燒意識不清時,他也曾有過這種瀕死的幻覺。他看到她幻化成了兩個影子,一個實的,一個虛的;一個疾言厲色欺負他,一個又柔軟脆弱為他治傷掉淚。


    她就是這樣,又壞……又溫柔。


    他張了張嘴,發出一串模糊破碎的音節。那是他一生中第一個學會、也是唯一會說的三個字。


    賀、蘭、韞。


    但是他從未開口說過話,聲帶嘶啞而生澀,荒腔走板,那三個字從他嘴裏說出來,發音倒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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