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淩霆被她噎住。


    “所以這部片子其實講的是智人入侵的開端,體力的優勢在智慧麵前不堪一擊,續集大概就是大規模的種族滅絕了。”


    “這麽可愛的動畫片,你怎麽能看出如此血腥殘酷陰暗的內涵?”


    “因為我是生物學家,”她故意揚起下巴白了他一眼,“而且我這個人就是這麽血腥殘酷陰暗,你不知道麽?”


    他知道的,一直都知道。


    如此陰暗自私冷酷的自己,到底哪裏值得他愛,值得他一世又一世不肯放棄?她愛穆遼遠,好歹是因為他……


    算了,其實自己也說不上來為什麽愛穆遼遠,半斤八兩彼此彼此。


    現在她腦子不轉再看第三遍,覺得這片子好像也沒那麽幼稚,還挺可愛挺歡樂的。看到當時嶽淩霆笑的部分,她也忍不住跟著笑。如果出續集,應該是男女主角成家有孩子之後的溫馨故事吧。人種滅絕是個成千上萬年的漫長過程,不會這麽快就上演。


    她一邊看一邊無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晚上迴國的飛機,撿到的是經濟艙靠近機翼位置,噪音格外大,鄰座還打唿嚕,何嵐氳果然又沒能睡著;下飛機後倒地鐵趕火車,正好碰上一群放暑假結伴迴家的學生,打牌喝酒唱歌,吵得何嵐氳想上去掀翻他們的牌桌。


    算了,睡不著不是因為他們,而是自己的原因。年輕人就是這麽活力四射無知無畏,想當年在研究所,一群人借著過生日辦party喝酒……


    她又想到和她同一天生日的某人。怎麽會這麽巧呢,是緣分嗎?


    她很難想象“緣分”這個詞有朝一日也會落到自己身上。


    火車冷氣開得有點低,她覺得肚子不太舒服,小腹隱隱作痛,去衛生間看了一眼又什麽都沒有。


    生理期晚了四天還沒來,是因為最近太焦慮太緊張了內分泌失調,還是別的原因?


    迴到自家小區門口時已經天黑,何嵐氳連打開出租車門的力氣都沒有了。上一次睡眠還是在湖邊別墅的沙發上短暫小憩,過去多久了?三天還是四天,有九十個小時了嗎?


    她連這麽簡單的加減法都算不清楚。車費三十九塊,她給了一張二十說不用找了,司機師傅從後視鏡裏對她翻白眼。


    她又補上一張,迴頭看到小區門口的藥店,對司機說:“能不能往後倒一點,停藥店門口。”


    藥店老板阿姨是老鄰居,看到她詫異地問:“氳氳啊,你什麽時候迴來的,下午你媽來我店裏還沒聽她說。”


    “剛下火車。”靠近家裏她的眼皮開始打架,“我媽來藥店幹嘛?”


    “買靜心口服液咯,她更年期,心事多的唻。”藥店阿姨打量她,“坐火車坐得這麽累,快點迴去吧,你媽看到又要心疼了。”


    “來盒安眠藥。”她撐著眼皮說,“買給我媽,哪種副作用小點?”


    結賬時她看到櫃台旁邊櫃子裏有早孕驗孕棒,指了指說:“再來一盒這個。”


    藥店阿姨馬上露出慈愛又八卦的笑容:“跟遼遠快要辦酒了吧?早點給你媽生個外孫,她就什麽心事都沒了!”


    何嵐氳拎著藥迴家,母親開門見到她自然十分吃驚:“怎麽不打個電話就突然迴來了?幹什麽了搞成這副鬼樣子?”


    何嵐氳看了一眼玄關穿衣鏡裏的自己,確實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她有氣無力地說:“剛從國外迴來,坐了十幾個小時飛機,離得近就順便迴趟家看看你們。”


    母親接過她手裏的東西:“沒帶行李,帶這麽大個猴子?不是拿錯了吧?”


    她把酒店的猴子玩偶帶了迴來,行李隻有放證件手機的隨身小包。“不是屬猴嗎,看到喜歡就買了。我爸呢?”


    “去跟老穆喝酒了。對了你知道伐,遼遠去那個什麽國家出差,一個多禮拜沒消息了!老穆兩口子急得飯都吃不下,也不知道找誰打聽,你爸打電話給你還關機。”


    “不會有事的。”她實在沒心情跟母親說這個,“我先迴房間睡覺了。”


    母親跟在她後麵絮叨:“你吃晚飯了沒?冰箱裏還有剩飯,我給你熱一熱,吃一點再睡吧?”


    “火車上吃過了。”


    母親看到藥袋子裏露出的包裝盒:“這是什麽東西?你還吃安眠藥?”


    “倒時差才吃的。”母親的敏感多疑讓她的緊張煩躁也跟著加劇,“我真的好累,讓我先睡覺好嗎?明天早上之前別叫我。”


    幸好驗孕棒在安眠藥下麵,沒被母親看見,不然她不知道又要追著問多久。


    何嵐氳躲進衛生間,簡單洗漱衝了個澡。洗澡前她拿出驗孕棒,按照說明書上的指示用完,放在馬桶水箱上。


    洗完她拿起來看了一眼,兩道杠。


    什麽意思?


    她對著說明書看了好幾遍,混沌的大腦才反應過來“陽性”的含義。以前這種醫藥說明書她從頭看到尾都不需要十秒鍾。


    怎麽辦?


    她站著想了好一會兒,腦袋裏空空如也,隻想睡覺。


    算了,睡醒了再想吧,反正已經到這一步了。驗孕棒也不一定準,明天去醫院做個詳細檢查再說。


    母親在外麵敲衛生間玻璃門:“氳氳,你在裏麵幹什麽,一點動靜都沒有?沒睡著吧?”


    何嵐氳把驗孕棒和包裝盒用塑料袋包嚴實了揣在兜裏,打開門走出來。


    母親指指餐桌:“正好我熬了紅棗桂圓蓮子湯,還加了核桃,都是安神補腦幫助睡眠的。別吃安眠藥,有副作用,在家裏還不能好好睡啊。”


    何嵐氳坐到餐桌旁喝湯,一邊翻出安眠藥的說明書,禁忌裏果然寫著妊娠期前三個月有致畸風險,幸好沒著急吃。


    她把安眠藥扔到一邊,一大碗甜湯全喝了。


    躺在床上時,她忍不住又摸了摸肚子,扁扁的,這幾天沒吃好沒睡好還瘦了。


    不準吧?明天得去醫院再查查,測個定量hcg。


    這個念頭還沒轉完,她就睡著了。


    作者有話要說:  喏!你們要的男主啃樹皮!


    第51章


    何嵐氳驟然在夢境裏“睜”開雙眼時,眼前是一片無邊無際昏茫的白色。


    夜晚光線很暗, 她仔細辨認了一會兒, 聽到耳邊山風唿嘯, 低頭見鵝毛般的雪片橫穿過自己虛無的身軀, 才慢慢認出這是在雪山上。


    雪山的輪廓有些熟悉,與九百年後白天日光下屹立的形狀漸漸重合, 山腰上卻是平滑的, 沒有地震撕開的大裂縫。


    她並不會覺得冷, 但是眼前的漫天風雪和耳邊的凜冽北風讓她仿佛也通感到了寒意,忍不住瑟縮起肩。往山下看去,冰雪鋪展不見盡頭, 也許把整個草原都覆蓋了。


    遠處的山穀裏有一點零星火光。她朝著光亮處走去,積雪和寒風雖然不能阻擋她,但這一路也走得艱辛漫長。


    走到近處才發現火光是大堆的篝火, 燃起數米之高。山穀背麵凹進去一片洞穴, 這裏不但沒有風雪,還架起數座高爐, 爐膛裏炭薪燒得正旺, 仆役們忙碌穿梭來來去去。


    一邊是寒冰, 一邊是熔爐, 冷與熱的交匯對比格外鮮明熱烈。


    “你來了。”


    耳熟的聲音從左側高台上傳來。何嵐氳定睛去看, 才認出高台上身穿黑袍、頭戴羽冠的人是賀蘭韞。黑袍正是之前掛在她房間裏的那件,繡著日月山川、鳥獸蟲魚,頭冠則飾以羽毛、貝殼、金屬和寶石。


    何嵐氳第一次見她盛裝的模樣, 一張素白的臉被帽簷兩側垂下的黑纓擋住大半,隻露出眼睛和鼻梁。她的兩邊眼角各畫了一條暗綠色的獸尾圖騰,這讓她原本美麗的雙眼顯得陰森而詭異。


    “你也失敗了。”賀蘭韞從高台上移步走下來,用平淡的口吻陳述。


    何嵐氳問:“你都知道了?”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不過我能感應到你失敗時那種……被摧毀擊垮的痛苦。”賀蘭韞走到她麵前,笑容輕蔑冷淡,“所以,你的辦法也行不通了。不能生,不能死,也不能不生不死,好像所有的路都堵死了呢,到底要怎樣才能打破它?”


    何嵐氳腦海裏忽然浮現出一句話:如果這個循環一定要一個人率先退出來打破,那就從我開始吧。


    她沒有心思管綠夭了,把現代發生的事向賀蘭韞敘述了一遍,說:“現在遼遠被……類似於你們這邊皇帝的人抓去,他可能會被終身囚禁,也可能會被處死。不管綠夭是生還是死都無所謂,隻要不是現在這樣,就不會有人覬覦她長生不老,遼遠也不會有事。”


    “無所謂?”賀蘭韞微微偏過頭,沉重的祭司冠讓她又擺正姿勢,“那個女人活下去或者死了,下輩子他們倆可就要再續前緣在一塊兒了。你為了救他,這都不在乎了嗎?”


    “那……總比他沒命強吧。”


    賀蘭韞撤迴前傾的上身,挺直脊背:“如果他不屬於我,是生是死又與我何幹?”


    何嵐氳試圖說服她:“反正你這一世已經拆散他們了,就當我自願放棄的,你把綠夭弄出來,要殺要剮隨便你,你把她燒成灰都行,好不好?”


    賀蘭韞眯起眼:“你真讓我失望。”


    “就算我狠心不管遼遠的死活,綠夭已經解凍蘇醒了,她會像正常人一樣衰老死亡,最多慢一點而已。到了我後麵的下一世,他們仍然會在一起,對你來說早一世晚一世有什麽區別呢?你不還是沒能改變最終結果嗎?”


    “對,所以我不用你的方法了。”賀蘭韞恢複了她最初的驕矜和高傲,“我要按我的路來走。”


    何嵐氳問:“你有什麽辦法?”


    賀蘭韞沒有迴答,轉身向另一側的冰洞走去。


    何嵐氳跟在她身後。到了冰洞門口,兩名侍立的奴仆給賀蘭韞披上禦寒的毛皮大氅。


    何嵐氳注意到她身邊似乎少了一個人:“雷霆呢?”


    這個名字讓賀蘭韞素白的麵容結成冰霜,她咬牙忿然道:“死了!”


    何嵐氳心頭一落:“你把他殺了?!”


    “他對我做出那樣的事,難道不該死嗎?”賀蘭韞停住腳步,她的肩膀微微發抖,怒氣難遏,“我是大祭司!如果被人知道……”她壓低了聲音,及時止住。


    何嵐氳好不容易稍稍理順的思緒又被打亂了。從現代人的角度來說,打破藩籬束縛、追求愛情當然是沒錯的,但這是森嚴殘酷的半奴隸製半封建社會,任何觸犯規則教條的行為都可能招來殺身之禍;雷霆來自原始叢林,他聽不見、不會說話,對階級社會缺乏理解,心性和情感自由不受拘束,他當然也沒錯。


    所以錯的還是她那天晚上因為一時私心沒有上去叫醒賀蘭韞、及時阻止他們嗎?


    沒有賀蘭韞和雷霆,就沒有何嵐氳和嶽淩霆。


    但是如果賀蘭韞毫不留情把雷霆殺了,他為什麽還要一世又一世地追尋她,難道不該恨她嗎?


    腦中忽然冒出一線靈光,何嵐氳追上去,盯著賀蘭韞說:“你沒有殺他,對不對?”


    賀蘭韞臉上的怒意化作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神情,轉過臉避開她的目光。


    “你下不了手,是嗎?他人呢?”


    賀蘭韞看著側麵的冰壁,語氣也不似方才那般強硬:“不知道,往後他跟我再沒有關係,是死是活聽天由命。”


    她一定下了重手怒責懲罰他,但是最後關頭還是狠不下心,於是將他驅逐離開自己身邊,任他自生自滅。她真是矛盾,明明不信天不信命,碰到自己無法決斷的事,卻又寄托於天命裁決。


    何嵐氳低頭望著她祭司袍上的圖騰紋繡:“那你以後……打算怎麽辦?”


    賀蘭韞轉迴來,理了理微亂的衣角,繼續舉步前行:“該怎樣還是怎樣,我不說誰會知道?”


    換而言之,她相信雷霆即使不死,也不會出賣她。


    她是這個世界規則的製定者和既得利益者,也是反叛和破壞者。她早就不遵從他們的規則,蔑視他們的神祗,上任後照樣飲酒,視它們若無物。她隻信命運和前路都在自己手裏。


    何嵐氳與她並排而行:“你對他……”


    “沒有。”賀蘭韞知道她要問什麽,提前打斷否決。


    ——你還愛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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