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解了賀將軍的局不是嗎?”顧文說道。


    想到了賀家,王行之笑了笑。


    顧文接著說道:“無論有沒有小師弟,早晚會鬧上這一遭,無論如何,拋出了這個主意,賀將軍那裏可以舒緩些,老師你也可以放下心來。”


    王行之的嘴角上提,眼底卻沒有太多的笑意。


    顧文以為王行之是擔憂賀青,想著活躍氣氛,便換了個話題,“老師要帶上小師弟去詩會?”


    “離科舉不足旬月,也該出去見見世麵了。”王行之說,“為師不能從政,在朝中幫不了你們什麽,唯獨認識的人比較多,讓他出去露露臉,日後也好少走些彎路。”


    今日的王行之半點不見往日風采,話語中竟帶出點垂暮之年的意味來,顧文這時候才心中一緊,覺得有些不對,小心翼翼開口問道,“老師,發生什麽事了嗎?”


    王行之頓了頓,閉上眼睛:“前日陛下召為師入宮,你是知道的吧?”


    “學生知道。”顧文心中一突,“出什麽事了嗎?”


    王行之苦笑:“聖上問為師,是否願意入宮教導四殿下。”


    “...”顧文沉默,四皇子還未滿兩周歲,遠不到啟蒙的年紀,雍和帝並不是真要為小兒子找個名滿天下的師父,而是要把王行之逼進奪嫡的旋渦中。


    這一步踏出,再要迴頭可就難了。


    “老師...”顧文艱難地開口,“陛下曾允諾老師無需入宮教導皇子,為何如今...”


    “天威難測,天子的允諾本就當不得真。”王行之深吸一口氣,突然轉過頭“敬元,為師已答應聖上,四皇子五歲時便入宮任教。”


    “還有三年。”顧文倒吸一口涼氣,即使當年被三省六部各道府同時圍攻也不曾動搖的信念,在此時不可抑製地動搖了幾分,他脫口而出,“老師,若是...”


    “閉嘴!”王行之毫不猶豫地打斷顧文還未出口的話,抬頭撞上學生略微有些委屈的眼眸,終於忍不住將手掌放在顧文頭上揉了揉,就像很多年前一樣,“敬元,三年,這是為師能為你們爭取到的最大時限了。”


    皇子年過五歲必須啟蒙,拜師禮也隻有一次,雍和帝絕不會允許四皇子上路比三位皇兄晚,這會有損他明君的形象,也絕不會答應四皇子拜除王行之以外的人為師,三年,是最後的底線。


    晌午時分正是書院最熱鬧的時候,學子們三五成群邊用飯邊暢談天下,夫子們也都領了各自的飯食,一邊討論各自的課業一邊議論天下大事,即便王行之的居所在書院最深處,外間的聲響還是不可避免地傳進書房。


    外間的生氣勃勃,和裏麵的低沉形成了鮮明對比,仿佛院門之後是另一個陰沉沉的世界。


    “三年...”顧文咬住牙逼迫自己平複下心緒,“師弟知道嗎?”


    王行之放下手,視線重新移到屋外:“他現在隻需專念在會試上,不可為其他的任何事分心。”


    那就是不知道了,顧文了然,又逼著自己問出那句最不想問出口的話:“陛下突然如此逼迫於您,是否和學生在考功司的所作所為有關?”


    王行之麵聖是在三日之前,那時李文柏還在猶豫要不要問有關關中軍的事,當然和他並無太大關係。


    “你啊,從小就自視甚重。”王行之輕笑,“以為自己是什麽?獨立於王敦茹和孫顯午外的第三股勢力?陛下必須倚重的帝黨新星?大齊的肱股之臣?真以為當了個最年輕的吏部郎中,就是我王行之在朝堂上的人前人了?莫要太把自己當迴事,你顧敬元現在連當聖上手底下的一枚棋子都不夠資格。”


    王行之每說一句,顧文的頭顱就低垂一分,話音落下時,顧文已經燥得快說不出話了。


    老師這話說得極重,上次聽到類似的嗬斥,還是少年時賭咒發誓,要效仿老師歸隱山林不問世事的時候了。


    他知道,自己能在官場走得一路順暢,能心無旁騖地去實現理想,的確有一部分是因為自身的才能,但更大的原因,是因為他顧敬元是王行之的學生。


    就此一條,士林就願意把他當自己人,雍和帝也好王敦茹也罷,遇事都願意忍讓他三分。


    所以自從被王行之昭告天下認為入門學生之後,辱罵李文柏為“商賈子弟”的士子轉瞬間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對這個年輕人的好奇;所以那日在朝堂上被攻訐至此,都不曾出現官場最為常見的落井下石。甚至都還沒在士林露麵,士子間便已經流傳有關於李文柏天賦異稟的傳聞。


    這個時代對大儒的崇拜如此根深蒂固。王行之的名號,在大齊官場士林,就是有著如此之大的力量。


    “就算你安安靜靜在京城熬資曆,什麽事也不做,這一天還是會到來的。”王行之說,“早在聖上命王敦茹教導楚王、又命孫顯午教導燕王的時候,為師就知道這天遲早會來,隻是沒想到陛下攤牌得這麽早。”


    顧文歎了口氣,短短一段話的時間,他已重新整理好情緒,笑容重新迴到臉上:“老師也不必如此悲觀,不是還有三年嗎?”


    王行之訝然迴首,看起來有些驚訝,但很快便輕笑起來:“不愧是敬元,這麽快就調整好心態。”


    顧文知道老師不想談這個,隻能轉移話題道:“說起來,還未見過師弟吟詩作賦呢,不知天賦如何?”


    王行之也順著顧文的意思轉了話題,“他的行文策論從未用過詩賦,造詣可見一般了。”


    顧文有些擔心:“當真?可詩會總歸是要作詩的,師弟如此...”


    “不會又如何?我王行之的學生,莫非不會作詩便不能行走在文壇?”王行之說,“敬元,午後公事可繁忙?”


    師生多年,顧文一聽就知道老師是想讓自己去給李文柏撐場子。詩會參與的多是年輕人,老師是長輩,許多時候不好為學生出頭,而自己和李文柏同輩,有話會好說很多。


    顧文忙嗎?當然是忙的,六部給的壓力越來越大,孫顯午幾乎是盯著他在找茬兒,部裏又有來年將會改製的傳聞,顧文說是焦頭爛額都不過分。


    隻是忙也得參加詩會,“正好學生也許久沒參與過詩會了。”顧文笑道,“這次就仰仗師弟的麵子,一同走一迴!”


    王行之點點頭,眼中滿是欣慰,他並不是不知道顧文在吏部的狀況,但第一次把李文柏推出去事關緊要,隻要這次站穩了,即使一月後的會試未能上榜,也還有來年,顧文在朝中就會有一個天然的政治盟友。


    而且王行之有種預感,這個一見橫衝直撞的學生,在政治上的造詣很可能遠勝於他和顧文。賀青這麽一攪和,幾乎能算是給顧文在朝中重新打開局麵提供了一次極好的機會。


    雖然稚嫩,但一個從未真正見識過朝堂爭鬥的少年來說,完全可以說是天賦極佳了。


    顧文不知道老師心中所想,但對午後的詩會仍充滿期待。


    李文柏對短短時間內老師書房中的風雲變幻完全不知情,午飯時趙旭之不知道哪根莖沒有搭對,非千裏迢迢跑過來纏著李文柏繼續給分析朝中局勢,被他三言兩語給懟了迴去——一個連策論題目都看不懂的紈絝子弟,還妄想幹評論朝局這種高智商的事,他李文柏想幹都被賀老將軍罵了個狗血噴頭好麽。


    趙旭之被打擊得體無完膚,蔫著腦袋溜迴去了。


    懟完人的李文柏神清氣爽,被迫背了一上午《禮記》的鬱結消失無蹤,迴到書房時整個人都在飄。


    “師兄?”李文柏踏進小院腳步一頓,看看王行之又看看顧文,“您和老師站在門邊作甚?當心著涼。”


    王行之從善如流地轉身進門,顧文上前幾步一巴掌拍在李文柏腦袋上,笑嘻嘻說:“有空擔心這擔心那,不如想想午後的詩會怎麽辦?”


    師生兩人都默契地沒有提那些糟心事。


    李文柏疑惑不解:“詩會怎麽了嗎?”


    很快,李文柏就明白了顧文的話是什麽意思。


    詩會舉辦的地方就在五華山中,三人乘坐馬車離開書院,不過一兩炷香的功夫就到了五華寺門前,五華寺是皇家寺廟,一年到頭香火都十分旺盛,且不受理平民百姓的祭拜,要踏進這寺廟大門,不是非富即貴的家族出身根本不可能。


    唯一的例外,就是身上背負功名的舉子,不管是過了鄉試還是省試,隻要能算得上是士子的,五華寺都來者不拒。


    畢竟曆朝曆代都厚待讀書人,和尚們再勢力,也不敢跟天下大勢作對。


    李文柏聽得直笑:“聽師兄所言,這五華寺倒不像是個禮佛的地方。”


    “當然不是。”顧文指了指先帝親手題寫的“五華寺”牌匾,“大齊不設國教,先帝和當今又都不信佛,這皇家寺廟當然不可能是單單為了禮佛而生的。”


    王行之日日來往於山間,守山門的和尚早就認識了馬車和車夫,是以問也不問就招手放行。


    李文柏看得直稀奇:“一個寺廟而已,竟然有守門人?”


    “這有何稀奇?”王行之一路閉目養神,顧文這個師兄就擔負起了科普的重任,“你別看這和尚低眉順目看起來不起眼,能到這五華寺守門的,至少都是親軍十二衛出身,身手不行還都選不上呢。”


    “這麽厲害?”李文柏越發疑惑,“不就是出家當和尚嗎?就這還要親軍十二衛出身才有資格?”


    顧文卻不肯再繼續解釋:“好了好了,個小娃兒怎的這麽多話,馬上就到地方了,收收心。”


    李文柏一愣,這才發現馬車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停下。


    見顧文朝自己擠眼,李文柏恍然,趕緊整理衣袍翻身下車,顧文緊隨其後,兩人恭恭敬敬地將王行之從車廂裏扶了出來。


    待王行之站穩,李文柏才有空抬頭觀察周圍。


    這是一片空曠的園林,四周三三兩兩的小廝經過,半個僧人的影子都不曾見到,完全沒有置身於寺院之內的感覺。


    從站的地方看過去,可以看到前麵有幾個土丘,從土丘上節次鱗比的樹幹可以想見此處春夏時的模樣,但此時已至深秋,地麵被落葉染得金黃,隻有枝幹孤零零地矗立在地上。


    站了一會兒,自有小廝上前帶路,李文柏和顧文一前一後將王行之護在正中,穿過一條小道,於林丘之間依稀可以見到一汪其碧如玉的水潭,雖是深秋,水麵上亦少有落葉籠罩,可見得是被人精心照料著的。


    就在枯林與水潭之間,有幾條不起眼的小路蜿蜒而入,不知道通往什麽所在,穿過枝幹,可以看見一層層的建築屋頂。


    詩會的所在正是在這水潭邊,熙熙攘攘的士子將不大的水潭圍了個結實,講究點的隨身帶著布帛撲在地麵上,隨意點的就直接席地而坐,就著濁酒高聲笑談,儼然一副文壇盛景。


    李文柏何時見過這等場麵,一時間看得有些發呆。


    前麵引路的小廝見狀提醒:“小先生,這邊走。”


    “哦?好。”李文柏如夢初醒,連忙跟上去,走過水潭上曲折的迴廊,終於踏上湖心中唯一的涼亭。


    小廝在亭外頓住腳,躬身行禮:“諸位先生,到了。”


    “嗯。”李文柏點點頭,側身為王行之讓出道路。


    他看得很清楚,湖心亭可不是空著的,其中還座有三五名白發蒼蒼的老者,都正含笑望著他們走來。


    這想必就是所謂的“文壇領袖”們了。


    李文柏低頭頷首,學著顧文的樣子跟在老師身後走上前。


    老者們見王行之上前,紛紛站起身大笑見禮:“好你個王行之,讓老朽們好等!”


    這些人各個看起來至少六七十歲,比王行之大了至少一輪,即使是王行之也隻能持後輩禮。


    “見過諸位前輩。”王行之躬身行禮,而後一揮袖袍讓出身後兩人,“好讓前輩們知曉,這是在下的兩個不成器的學生。”


    顧文笑嘻嘻拱手施禮,態度十分熟稔:“學生顧文,給諸位前輩問安了。”


    “好,多年不見,你都已經是堂堂的吏部郎中了。”老者們笑得欣慰,“不愧是王行之的學生,沒有辱沒門楣!”


    跟在後麵的李文柏壓力山大,卻也隻得學著顧文的樣子行禮,口中喚道:“學生李文柏,見過諸位前輩。”


    “哦?行之,這就是你新收的那個學生?”一名看起來最年長的老者顫顫巍巍開口,“坊間傳聞你寶貝他寶貝得不得了,怎麽,終於舍得帶出來放風了?”


    “前輩說笑。”王行之說,“隻因這小子旬月後就要參加會試,晚輩命其安心讀書,這才沒能及時介紹給諸位前輩。”


    說完,王行之迴頭指指亭外:“敬元,帶你師弟到處走走,多認識些同輩友人吧。”


    顧文恭聲稱是,又團團告過罪,果斷拉著還處在狀況外的李文柏溜了。


    直到重新踏上岸邊的土地,李文柏才反應過來詢問:“怎麽這就走了?不是詩會嗎?”


    “放心吧,還沒開始呢。”顧文朝著湖心亭擠擠眼,“看到那幾位老前輩了吧,老師每次過來,都要先陪著他們打幾輪嘴仗,詩會才會正式開始。”


    “打嘴仗?”李文柏順著顧文的眼神看過去,果然看見王行之敬陪末座,施施然飲了口酒,而後不知道在說些什麽,說得周圍的老者們麵色發青,氣氛一點也不和諧。


    李文柏嘖嘖稱奇:“看那幾位老前輩少說也是七老八十的人了,竟然還有這種愛好?”


    顧文失笑:“否則你以為老師在文壇的地位是怎麽來的?教幾個學生寫幾篇文章,就能德高望重了嗎?”


    湖心亭的動靜越來越激烈,再看周圍的士子們似乎一點驚訝都沒有,李文柏唏噓不已,不禁“觀賞”起自家老師舌戰群儒的風姿來。


    不得不說,雖然聽不清他們到底在爭論什麽,但王行之的風采真是...太帥了!


    “怎麽?”顧文打趣,“心向往之?”


    李文柏點頭:“老師風姿卓絕,不及萬一啊。”


    兩人正一唱一和吹捧著自家師長,後麵一聲熟悉的驚歎傳來:“李文柏?你是李文柏?”


    這種地方竟會有認識的人?李文柏訝然轉身,看清來人後驚喜地瞪大眼:“於鈞兄?你怎會在此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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