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翻天覆地的土改開始後,祖母才懵了,後悔自己不該阻撓丈夫賣田,為時已晚。祖父母一家人在土改中的經曆是我百聽不厭的故事,那是一個聰明幸運的地主浮生一記。在那樣激烈的暴力波瀾中,我祖父竟然沒挨過打、沒挨過罵,但是他上過吊。

    我們紫水城是由劉鄧大軍來解放的。當然也是他們接管的,你看,我又忘了交待紫水城的位置,我們在豫南南邊,平時自稱蠻子,把北方人叫侉子,但漢口一帶的人又管我們叫侉子,我們大概不蠻不侉吧。劉鄧大軍的人多半是北方侉子(鄧小平、劉伯承除外,全國人民都曉得他倆個是四川蠻子),這些高大的北方軍人進入紫水城時,全城人都出來觀看歡迎,其場麵中國人都熟悉,不多費言詞了。

    祖父站在人叢裏由衷讚歎共產黨的軍隊真有調教:“這樣的軍隊值得信賴!”。盡管他非常痛心地意識到他兒子的軍隊可能再也迴不來了。

    當他迴到家裏,供桌上暗紅閃金的大字,祖宗昭穆神位,都像隱隱地浮在空中似要離他而去:“不曉得共產黨如何對我們這些人?窮人鬧翻身,總得自己去掙錢,共人家的產,就能發家嗎?”他心裏翻騰。

    接下來聽說實行軍管,中共紫水縣委成立,開始剿匪反霸。

    第一個鎮壓的就是大惡霸地主趙炳岩,趙炳岩強搶民女肖四姐的事相當於紫水版的黃世仁強搶喜兒,他比黃世仁還惡劣,搶走肖四姐之後,又連殺肖四姐的哥哥、叔叔等三人。那一天,在城北的北台子召開公審大會,幾乎全城的人都湧來了,人山人海,昔日不可一世的趙炳岩被五花大綁捆著,跪在主席台上,由新縣委書記宣讀他的罪行,肖四姐的父親肖老漢泣不成聲地坐在一旁,聽到這個惡霸被判槍斃,他跪下來向台上高懸的毛主席像和朱總司令像連連磕頭,哭道:“我哭了幾年,盼了幾年,趙炳岩,你也有今天!共產黨毛主席作主,今日算給我家報仇雪恨了。”

    下麵人群裏有一個聲音喊:“殺人償命!擁護民主政府!”

    千百個聲音一齊跟著他喊起來,似要把北台子連根拔起,這種再再鼎沸的群眾大會場麵是那個時代的最強音,祖父站在下麵看那一堆破麻袋似的趙炳岩,覺得他早該殺了,人民政府做得對。

    很快,祖父的背上開始起雞皮疙瘩,他不知道反革命是怎麽定罪的,有些他舊日的相識或朋友除了有錢有地,也沒什麽錯,或雖有小過,罪不致死,也都一個一個地被逮起來,先鬥後打,幾個人還被押上北台子槍斃,他嚇得心膽俱寒。“北台熏風”曾是紫水八景之一,碧青的高台上有飛簷鬥拱的文昌閣和寶相寺,現在成了槍斃反革命的刑場,一時間陰風習習,縣城的大人小孩無事不敢登臨。

    祖父的世界暗了下來,他像一隻蟑螂被裝進碩大無比的鐵箱子,啪地關上蓋子,上麵用鐵錘敲,捶不完的捶,那“砰!砰!砰!”的聲音,震得他一日三驚,端飯燙了手,喝茶打了杯,他又鎮定自思,方家曆來是善良之家,沒有與任何人結下冤仇,想來不會有人置他於死地、他忽然深恨我祖母,若不是她從中作梗,何致今日?他那一陣子看祖母的眼光像兩把碧血劍,祖母自先軟了三分。

    “不是怕幾個孩子日後沒飯吃嗎?我也不是故意的”。她小聲地在孩子們麵前嘀咕,也不敢讓祖父聽見,但是我祖母是個至死不倒架子的人,我後來問她當時的心情如何,是否很擔憂,她老人家十分平淡地迴答:“怕過去就不曉得怕了,反正知道自己死不了。因為我們家一向積德行善,對待佃戶下人曆來寬厚”。她把所有的焦灼懊喪全鎖進心裏,臉色還照舊淡淡的,頭發照舊梳得光光的。

    那段時間不斷有鄉下貧雇農協會的人進城來抓地主去鬥爭,有時從祖父門前經過,他溜在牆根兒聽風:

    “大夥先鬥男人,把婦女也叫來,去鬥女人!”

    “不行,不能分兩起鬥,一起一起的鬥,才鬥得透。”

    “大家明日一人帶一根大捧子,鬥了就打!”

    “也不一頓打死,留著慢慢消氣。”

    聽著這些熱烈的對話,他心裏緊張極了。方家的空氣中“噝、噝、噝”地燃燒著不安,說不定哪一天蔡連河的農協會就來抓他去鬥爭,他隨時有可能麵臨困境。

    這樣,一直等到六月初,也沒有一個人來找祖父清算罪賬,鄰居們對他像以前一樣客氣,他仍是忐忑不安,悶在屋裏無事可做,又瑟瑟縮縮地想出門打探一點消息,任何風吹草動,他都會像兔子一樣支起耳朵,破抹布似的臉上加重一層灰色,心裏日夜不停地響著一支小潑浪鼓“不咚、不咚”,眼皮時時地跳。

    兩進院的大宅子白天悄無人聲,孩子們默默地看長輩臉色行事,洗衣,作飯。到了晚上,黑魖魖的,花草叢中偶有幾聲唧唧的蟲鳴,更顯整所屋子像稱砣掉進枯井裏般沉重幽暗,祖父將大門臿得嚴嚴實實,他生怕大哥一家人的鬼魂溜進來。

    祖父大哥的一家人接二連三地死了。他一家人的橫死,直接導致祖父後來上吊。

    祖伯父叫方仁林,是個守著金山還想銀山的主兒。他跑單幫,下漢口,在原來的家業上又擴大一倍,有二百多石水田,不像我祖父一直往下敗。他的兒子方德錦亦有出息,軍官學校畢業,年紀輕輕是國軍的團級軍需官,他們一家是紫水城方氏中最風光的人物。土改時候可倒了大黴。那方德錦在國共兩軍戰上海的過程中攜銀迴逃,其驚險懸疑如英國懸念小說。

    四九年五月份,國共兩軍在上海交戰,國軍沒有心思抵抗,方德錦是軍需官,每天發每個士兵兩塊大洋,士兵越打越少,錢沒人領,都堆在他的住處。本來他在“快撤、上船”的命令中已混在人群中登上戰艦,船冒著解放軍的炮火向長江口開去,他惦記著大批銀洋和嬌妻愛女,謊稱有重要文件落下,定要迴去取,船上的長官讓他乘小船帶著勤務兵返岸,小艇一靠岸,他首先上去對勤務兵說,你迴去吧,我不去了,勤務兵獨自劃小艇往迴去,軍艦上的士兵見此情景,大罵著用機槍掃射他,他躲過子彈,穿過沿途死傷累累的國軍士兵,跑迴駐地,帶上大筆銀洋往迴來,結果在半路上被人搶劫了。他隻穿著一條白褲頭半夜迴到家。他父親以為他是鬼而不敢開門,嚇得說:“我的兒,我們曉得你舍不得秀英,快去吧!我和你媽會給你燒紙的。”他急得說:“爸,我是大活人,不信你從窗子裏伸出手來摸摸我。”

    祖伯父壯起膽子點亮燈,上去摸了摸窗外伸進來的手是熱的,才開了門,方德錦進屋後頹然倒在椅子上。他的漂亮妻子秀英又哭又笑地迎接他。

    祖伯父的田在蔡連河以北,祖父的田在蔡連河以南,祖父田少,祖伯父呢,可是個大地主,得罪的人也就多,平時他又很傲氣。他有一個佃戶,叫夏山,是個破落不成器的老光棍兒,年輕時娶過一房媳婦,被他連打帶作賤地投水死了,日子混到過不去,年年都為地租的事兒與祖伯父治氣,祖伯父氣得幾次不願租田給他,說話傷了他的心,他由此懷恨在心,一直沒找到出氣機會,現在好了,在各種鬥爭場合,他都敢打敢罵,他比誰都苦大仇深。土改工作隊也無法一一分清誰是善良的受壓迫者,誰是懶惰的地痞,夏山順勢一跳三丈高,當上了那一片的農協會主席。祖伯父正撞在他手中。

    夏山這個人其實就是阿q再版,‘我要什麽就是什麽,我喜歡誰就是誰,第一個該死的是小d和趙太爺,還有秀才,假洋鬼子……,東西。直走進去打開箱子。……女人,假洋鬼子的老婆……嚇,不是好東西,秀才老婆是眼胞上有疤的……”。

    鑒於魯迅先生的偉大先知能力,聰明的人們就知道夏山所做的一切了。:

    農曆九月的時候,天氣開始清爽宜人,北台子上的濃濃樹木呈現出斑瀾的駝紅、金、紫色調,一棵銀杏樹下,英俊高大的方德錦,國民黨的偽軍官,反動統治的餘孽殘渣,被夏山帶領的民兵們三槍送去見地下的祖宗了,他們沒有打他也懶得鬥他,三聲槍響像三聲悶悶的小鑼,不夠氣勢而沒招徠幾個圍觀者。這個從戰場上逃迴家來想過太平日子的年輕人做夢沒想到自己一步趕到了刑場,他仰臥在兒時常來玩耍的草地上,臉上明顯有不甘心的表情,眼睛微微地虛留一線不肯合上,好似在迴望嬌妻愛女。

    祖伯父母被夏山派來的人逮去吊起來打。

    “那麽大年紀也吊起來打?”後來我問當時的親曆者,對方一臉肯定地說,絕對真實,吊起來一排,一個個地打過去,用大木棍。

    “光打還不算,有瘋狂的小青年還給他們灌糞水,自己則在一旁拍手笑。”祖母更進一步證實。哇!難怪有人說鄉下人好械鬥, 看別人挨打自己開心。

    被灌過糞水的次日,一向早起的祖伯父母,半日不出房門,他們的小孫女進去一看,爺奶像兩隻大蜘蛛懸在房梁下,她跑到大門口哭:“爺奶死了,媽媽不能動。”

    幾個過往的老鄰居進來看看,無不掩麵而出,又好心地相幫,他們與我心驚肉跳的祖父母一起,將老倆口草草安葬。

    夏山弄來一輛驢車,把白臉黑發的秀英載到他的新家,也是原來祖伯父的鄉下舊舍。幾間高大的青磚瓦房、廚房、牛棚俱全,秀英懷抱小女半閉著眼睛,哆嗦得像暴風雨中一片打轉的羽毛。

    方家大房的如意大門被貼上了封條,一切財物作為勝利果實留待分給受苦人,他們的事人們議論幾天便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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