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馬,披霜冒露,晝夜兼程,兩日過後,就已經出了京畿一帶。距離硝煙彌漫的燕雲十六州,已然是愈來愈近了。


    這一路走來,起初的時候,徐三聽著那些百姓議論戰事,大多還都是在罵徐三的,說這女人是個惹禍的,若是老老實實嫁了,哪裏還用得上打仗?


    可等到徐三出了京畿之後,她先前所寫的檄文已經傳遍天下。她那些充滿熱血與憤慨的文字,成功扭轉了民間風向,如今再提起徐挽瀾來,反倒是人人都為她而抱不平了,說是金國求娶我朝棟梁,欺人太甚,其心可誅!


    麵對大眾風向的轉變,徐三淡然處之,既不為人們之前的抨擊而失望痛心,也不為人們後來的義憤填膺而歡欣鼓舞。前生的時候,她在學校修過公共關係學,她太明白了,在公共關係學中,有一個最根本的假設——公眾都是健忘的,也是易變的。


    事不關己之時,人們隨意動動嘴皮子,無論看起來有多麽憤慨、激動,多麽感同身受,其實都沒真正往心裏去。對於絕大多數的普通人來說,金國打過來了,徐少傅要應戰去了,隻要這戰火還沒蔓延過來,那這些都不過是過耳風聲罷了,還不如想想一會兒吃什麽更要緊呢。


    這夜裏徐三與梅嶺及身邊護衛,一同在城郊處的驛館歇下。徐三獨坐房中,看過最新送來的邊關軍報之後,便鋪陳筆墨,寫起了書信來。頭一封信,自然是寫給徐阿母的,而這第二封信,就是寫給周文棠的。


    徐三先前答應過周內侍,每隔十日,要給他寫一封信,並要在信中將十日內的事詳細陳述。她想過之後,就決心將給周文棠的信當作記日記一樣,每日都或多或少記上一筆,攢上十日,再交由梅嶺寄出。


    今夜徐三寫的,就是自離京以來,聽到了百姓風聲之轉變。而她寫罷之後,才一擱筆,就聽得門外忽地有些動靜,若非她耳朵尖,還真不一定能聽見。


    徐三一聽這古怪聲響,微微眯起眼來。她眉頭微蹙,不動聲色,緩緩走到門側,一手握上了冰涼的劍柄,另一手則緩緩抬起,小心將門板推開。哪知這門扇一開,徐三自那門縫總向外窺去,就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了門外。


    那人眉眼俊美,薄唇緊抿,臉上的神情別扭得不行,好似又在為甚麽事兒而生氣不已。徐三見狀,趕忙將門完全推開,鬆開抓緊劍柄的手,有些無奈地仰頭笑道:“你啊,怎麽跟到這兒來了?”


    她卻是不知,打從她出開封城門時,韓小犬就跟上她了。他本打算一路跟到燕樂,再在她麵前現身,嚇她個又驚又喜,措手不及,可這才跟了兩日,韓小犬就忍不住了,這日日都能瞧見,卻又不能摸,不能碰,不能共赴巫山雲雨,實在讓他百般難耐。


    徐三話音剛落,男人就將她擠進了廂房中,長臂向後,順手就將門栓扣上。徐三瞧著他那別扭的臉,沒來由地覺得有些好笑,可她才一抿唇,韓小犬就伸出大手,挑起她的下巴,一邊用甲蓋輕壓著她柔軟的唇,一邊悶聲說道:“小騙子,你舍得了我,可我卻舍不得你。我要是不跟著,隻怕你要趁機將我忘了。”


    徐三凝視著他,反手也勾起他的下巴,對他輕聲笑道:“既然都跟了兩日了,那不如就再跟兩年罷。反正我也想通了,我背的罵名不少,也不差沉湎淫逸這一條。我就讓男的跟著伺候怎麽了,反正我就是個見色心喜的,讓她們眼饞去罷。”


    韓小犬一聽這話,漆黑的眸子也不由亮了幾分。他一高興起來,情緒全都寫在臉上,不遮不掩,一把就將徐三打橫抱起,由她摟著脖子,二人一同倒進了軟榻中去。


    徐三摸著他的臉,卻見韓小犬極為認真地盯著自己,沉聲說道:“我不許她們罵你。我跟那些以色侍人的不一樣。我跟在你身邊,對你,對軍營,對我大宋國,都是有好處的。三娘,你不會以為我是在說空話罷?我可又會武功,又看過兵法,論起行軍打仗,我未必就比你差呢。”


    徐三聞言,倒是有幾分意外。她輕笑著道:“我自然是信你的。”


    韓小犬聽著,很是滿意,勾唇而笑,低頭就朝著她頸邊吻去。而徐三摸著他的發髻,任由他強扯衣衫,攻城掠地。在這城郊驛館中,竟也有無盡旖旎。


    第182章 塞外長星沉碧海(二)


    塞外長星沉碧海(二)


    徐三將韓小犬帶在身邊之後,跟在徐三身邊的那幾個護衛暗地裏都生出了些不滿來, 就連梅嶺看在眼中, 都委婉地勸了徐三幾迴。可徐挽瀾這一次倒是固執得很, 死不鬆口, 非要跟韓小犬同吃同宿不可。


    她心裏一直清楚,韓元琨向來沒甚麽安全感, 急於證明自己, 又有些患得患失, 所以她竭盡全力,想要讓韓小犬安心。然而徐三卻是未曾料到,她這番舉動, 竟是適得其反。


    那些女人嫌惡的眼神,疏離的態度,背後的閑話, 都讓韓小犬愈發焦躁起來。他恨自己是個男人, 恨自己沒有像周文棠那樣的權勢,更恨自己生不逢時。他多希望那些女人能用尊敬的、正視的態度待他, 他希望讓她們意識到, 他也是有才幹, 也是可以為這個國家做出貢獻的。


    一轉眼, 八月中上旬, 徐三及一幹隨行之人終於到了檀州州衙。自打崔鈿升任檀州知州之後,因她留戀故地,就將州衙搬到了她先前做監軍的燕樂縣中。眼下新秋已至, 亂葉蕭蕭,徐三顧不上歇整,更顧不上故地重遊,一下馬就來了州衙,過來跟崔鈿匯合。


    徐三足蹬黑靴,步伐利落,由官役領著,一路走到了崔鈿所在的書房內。她才一跨過門檻,就見崔鈿衣衫不整,發髻散亂地倚在梨木椅上,歪歪倒倒地坐著,嘴裏叼著根毛筆,而她的書案上也是一片淩亂,四處散落著奏章及宣紙。


    哪怕徐三來了,崔鈿也不曾立即起身。她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很是困倦的模樣,接著有些無奈地衝徐三一笑,對她輕聲說道:“來了啊。”


    來了啊。這幾個字,隨性而又親切。徐三一聽,仿佛又被拉迴了昨天。


    她原本還擔心自己如今的官階比崔鈿高了,兩人重逢之後,崔鈿心中會有些不大自在。可如今一看,哪怕世道變了,旁人變了,崔鈿都還是老樣子,變也不曾變過。


    “來了。”徐三含笑應了一聲,順手扯了一把木椅,在崔鈿身邊坐了下來。


    她十分自然,抬手就替崔鈿收拾起了書案來。當年在壽春府衙時,她是她的幕僚,常常為她整理文書卷宗,如今再做,倒也不曾生疏。


    崔鈿瞧著她的動作,忍不住笑了,有些不好意思地道:“瞧,沒你盯著,我這兒就亂得一團糟。剛升官的時候,還有幾分樣子,後來當官當久了,就又開始犯懶了。還請徐少傅多擔待,千萬別在官家跟前參我一本。”


    崔鈿不是沒有才能,但這富貴人家養出的孩子,沒有太大生存壓力,不到緊要關頭,就絕不難為自己。她當年能在壽春幹出政績,能在燕樂扳倒瑞王,離不開徐三的循循善誘和出謀劃策。後來徐三不在了,她就像是沒人點火的炮仗,炸也炸不起來了。


    徐三聽著,輕笑著搖了搖頭。她一邊收拾著書案,一邊將那四處散落的文書和奏折匆匆掃了一遍。看過之後,她對於前線的戰事也有了更深了解。此次與金國之戰,目前看來,著實說不上樂觀。


    大宋誠然是有實力的。但是第一,宋國剛剛打下了西夏,精力大損,元氣大傷;第二,先前金宋合盟,有利有弊,其中一個弊端就是讓金國差不多摸清了宋國的底子,對於宋國常用的作戰手法積累了一定了解;第三,雖然大宋開發了不少新的武器,尤其是火器,但是金元禎打從剛穿越來,就開始暗中找人研製火/藥,相比之下,宋國的進度遠遠比不上大金。


    眼下這仗已經打了十來天了,兩邊交手了大約七八迴,宋國已丟一城,如今正在死守溫陽城。崔鈿雖不用上前線打仗,可她治下的檀州,正和金國接壤,也是主要戰場之一,關於軍隊的後勤事宜等,她也是不得不經手處理。


    譬如其餘地方要調兵調糧過來,走哪條路,各地方官員都要如何配合,又譬如如何處理那些犧牲將士的身後之事,這些戰場外的雜事,都要由崔鈿來操心。崔鈿這書案上堆著的文書和折子,說的正是這些事宜。


    戰骨踐成塵,飛入征人目。所謂戰爭,向來是極慘烈的字眼。徐三持起折子,看著那滲著血的傷亡簡報,心上如刀剜一般的痛,對於金元禎更是恨了幾分。


    徐三眸中泛著冷意,眉頭緊蹙,言簡意賅,指點了崔鈿幾處。說是指點,更像是命令,隻不過口氣要稍委婉些。


    崔鈿聽著,一邊細細記下,一邊忍不住輕笑著道:“三娘如今可是有官樣兒了。這才好,你啊,本該就是如此,似從前那般伏低做小,阿諛諂媚,那不是你,那都是你扮出來的。人活一輩子,就該活成自己。”


    崔鈿說著,稍稍擱筆,又抬眼看向徐三。她輕輕一歎,挑眉說道:“一會兒我去派人帶你上前線。等你去了,聽我的,別給她們擺好臉兒。我在北邊當了這麽多年官兒,可算瞧清楚了,那些當兵的,吃硬不吃軟,不能拿官場上那套伺候。她們越是在背後戳你脊梁骨,你就越要挺直脊梁,往後使勁兒懟,懟得她們手指頭疼!”


    徐三聽在耳中,暗道崔鈿為官多年,也並非全無長進。她近幾年雖說沒甚麽突出政績,可卻比早些年間圓滑了幾分,和各路官員打起交道,也稱得上是熟門熟路。


    她稍稍一笑,謝過崔鈿的指點,便不再多待,轉身出門,這就率領眾人,奔赴前線戰場,即是那與燕樂相隔不遠的溫陽縣城。其間行路之時,她經過貞哥兒所住的院子,也隻是多看了幾眼,不曾下馬寒暄問候。畢竟戰事緊急,一刻工夫也浪費不得。


    燕樂縣,即是後世的北京密雲一帶。而溫陽縣,則是北京懷柔附近,更是目前金軍火力集中之處。駐守溫陽作戰的主將,徐三也是熟悉的,正是她的弟妹鄭素鳴。


    隻可惜徐三來的時候,著實不巧。這日裏黃昏時分,她驅馬城下,遙遙一望,就見烽火台上狼煙四起,鋪天襲地,而溫陽縣的東邊城門亦是緊閉不開。若非徐三奉上聖旨,隻怕就要被攔在城外。


    守城的小兵雖開了城門,但對徐三的態度卻很是不好,眉眼間多有不耐。徐三對此倒是無暇多顧,她眉頭緊蹙,讓韓小犬等人在驛館歇下,自己隻帶上一二守衛,急急就往狼煙升騰的西邊城門駕馬而去。


    烽火台施煙,正是有敵軍入侵的重要信號。徐三麵色發沉,行步如風,上了城樓,就見北風獵獵,狼煙彌漫,鄭素鳴身著紅巾盔甲,正在厲聲指揮將士,讓他們加快速度,將紙筒包裹的火/藥綁到箭竿之上。這正是徐三先前獻言朝廷,讓官家廣開言路之時,一名民間義士想出的新武器——火/箭,又稱神機箭。


    鄭七滿頭大汗,神色嚴肅,匆忙間瞥了眼徐三,目光稍稍一頓,卻連聲招唿都沒跟她打,也不止是忙得顧不上,還是存心不想理睬她。徐三也不計較,當即抬起頭來,負手遠眺,緊緊觀察著戰場形勢。


    宋國已經失掉的興隆縣城,是在金國頭一夜打來時,因為全無防備,一舉便被金軍拿下。此後十多日以來,兩軍交戰,便是在這溫陽城下了。


    金國集中火力,卻遲遲難以攻下溫陽,兩邊心裏都清楚,這個溫陽城,已經成了重中之重。若是大宋贏了,守住了城,勢必將是軍心振奮,民心大漲。而若是大宋輸了,丟了這座城,隻怕從此之後,就是頹勢難掩,一發而不可收拾。


    今日金軍派遣了幾支輕騎過來,倒不像是來大舉攻打,反倒帶著些試探和挑釁的意味。徐三在旁看著,立時便明白過來了——金軍是在故意消耗大宋的火力。調配火/藥也好,製作神機箭也罷,都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而這場仗,大宋應戰匆忙,完全處於被動位置,並沒有充足的武器和火/藥供應。


    金元禎三天兩頭派人過來,跟小打小鬧似的,就讓存心讓派出的將士當活靶子,除了故意讓他們吸引火力之外,還想讓大宋心態鬆懈——天天來打,每次隻來一小批人,且每次都被打得落花流水,時日一長,宋國的士兵恐怕就不拿對方當迴事兒了。等到了這個時候,就是金元禎的反攻之時。


    果不其然,徐三立在城樓之上,眯眼看了沒一會兒,那幾支輕騎就被打得傷亡大半,殘餘的將士丟盔棄甲,狼狽逃竄,匆忙遠去。守城的士兵看在眼中,忍不住低低嘲笑起來,罵了幾句汙言穢語,惹得身邊的將士都哄笑起來。而這哄笑聲,惹得徐三忍不住皺起眉來。


    金軍退去之後,鄭七身後跟著幾名將士,軍靴踏得鏗然作響,大步走到了徐三身前來。鄭七神色淡淡的,不言不語,隻對徐三做了個請的手勢,徐三由她引著,下了城樓,另來到了一處府邸裏來。這府邸自然就是鄭七及其餘主將的住處,亦是軍中主將議事的大本營。


    鄭七方才指揮作戰,十分辛苦,此刻她進了屋內,摘下紅纓頭盔,直接給自己倒了一碗茶水,仰頭飲盡。她敞著腿,坐在椅上,接著看向徐三,淡淡說道:“三娘,我不跟你繞彎子。我就問你,你為何要來軍中?”


    徐三平聲道:“官家說,解鈴還須係鈴人。金元禎敢招惹我,我非要親手將他生擒不可!”


    她這話說的不急不慢,可卻是氣勢十足,讓人不敢小覷。鄭七聽著,臉色也不由緩和許多。她扯了下唇,又給徐三滿上茶,口中則緩緩說道:“三娘,不是我瞧不起你。但你是讀書人,是文官,沒有打過仗,也沒有練過武。有誌氣是好事,但是這戰場,是殺人流血的地方,不是誰披上盔甲都能上的。”


    鄭七還真不是瞧不起她,她說的語重心長,顯然是真心之語。畢竟人們對徐挽瀾的印象,是高官,是狀元,是詩豪,幾乎沒人知道她會武,誰也不會將她和行軍打仗聯係到一塊兒。就連官家派徐三過來,也有放任之意,不曾寄予厚望。


    徐三淡淡道:“家師羅昀,熟讀孫吳兵法,通曉六韜三略。她尚還在世之時,每迴省試的兵法題目,都是吾師親自所出。此外,我習武多年,略懂劍道,善使棍法及暗器。若是諸位同僚有心切磋,徐某人定然奉陪。”


    她此言一出,不止鄭七,堂中幾名將士都忍不住抬眼向她看去。鄭七很是意外,緊盯著她,一言不發,而堂中卻有人坐不住了,隻當這姓徐的是在吹噓,當即站起身來,眯眼冷笑道:“這可巧了。在下洪忠,願與徐官人一較高下。”


    在這個朝代,由於女子為尊,所以在起名上,雖也有像秦嬌娥、吳阿翠這樣極為女性化的名字,但眼下的風氣,還是給家中女兒起一些豪氣的閨名。譬如洪忠,名如其人,中氣十足。再譬如官家的名諱乃是宋延之,聽起來也比較中性,分辨不出男女。


    至於官人這個稱唿,就和真實曆史上一樣,也是對為官之人的尊稱。隻不過眼下洪忠不管她叫徐少傅,偏偏叫她徐官人,話裏卻藏了另外一分意思了——你是開封府裏的大官人,和咱這種粗人,不是一路的,我管你叫官人,就是在揶揄你,小瞧你。


    徐三聽著,隻是淡淡一笑,抬手握緊腰間劍柄,眯眼說道:“洪將軍,比劍還是比棍?”


    洪忠卻是一頓,高聲笑道:“刀棍無眼,下官唯恐一時不察,失手傷了徐大官人。依我之見,還是比拳腳妥當。”


    比拳腳?


    洪忠滿臉橫肉,氣壯如牛,身材厚實。若單單比力氣,徐三肯定是要輸給她的。但徐三卻隻是一笑,深深吸了口氣,抬眼說道:“好。洪將軍先請。咱們去庭中比劃比劃。”


    第183章 塞外長星沉碧海(三)


    塞外長星沉碧海(三)


    幾個月前,周文棠特地交待過徐三, 讓她拾起往日的功夫, 勤奮習武, 好為日後上了戰場做準備。徐三特地從武館請了婦人, 教了自己一些近身搏鬥的技巧,她不能從力氣上取勝, 就隻能追求快穩準狠。


    有備而無患, 徐三對於洪忠絲毫不怕, 她甚至還有些慶幸洪忠能站出來挑釁。她需要這樣一個角色,也需要這樣一個機會。


    新秋時節,竹風輕動。庭中空地上, 徐三挽起袖子和褲腳,麵帶微笑,緊盯著洪忠。而洪忠卻是不將她放在眼中, 大喇喇地站在她對麵, 活動著手腕關節,指間咯咯作響, 那眼神也充滿了輕蔑與狂妄。


    徐三默不作聲, 她上下一掃, 開始研究起了洪忠的身體形態。洪忠雖瞧著結實, 塊兒大, 但她主要是肩寬,上臂粗壯,至於下半身的腿及臀部, 肌肉明顯要少上許多。由此來看,她善用手臂,擅長出拳,至於腿上功夫,卻是要弱上不少,輾轉騰挪之時,肯定也比不過徐三靈活。


    還有一點,很是可疑。方才徐三觀察了洪忠一會兒,發現她無論喝茶還是擦汗,都慣用左手,很有可能是個左撇子。而洪忠的右胳膊,卻又比左胳膊明顯要粗壯一些,這說明她在平時,或者之前的生活中,右手需要幹一些耗費力氣的活兒。


    假如她真是左手用的多,右手則用來幹重活,那麽她很有可能是個廚子,左手用慣了,便負責炒菜,右手則負責顛勺舉鍋,時日久了,自然要比左臂結實一些。


    徐三默然不語,而洪忠卻是已經不耐煩了起來。她冷笑一聲,嚷嚷起來:“怎麽?徐大官人,怕了不成?你要是不想打,現在說還來得及。”


    徐三笑道:“我是不想打。但我不想打的,是退堂鼓,而非這場架。”


    洪忠瞧著她這副模樣,嗬嗬一樂,又粗聲粗氣地說道:“行。那我問你,怎麽算是點到為止?要不要見點兒血?能不能傷筋動骨?徐官人可想好了再說。諸位將士都在旁邊看著呢,你說甚麽就是甚麽,往後可就不能改了。”


    徐三平聲笑道:“可以見血,可以傷筋動骨。隻要不出人命,一切都好說。徐某人願賭服輸,絕不耍賴。”


    徐三態度這般坦然,不慌不亂,這就好像空城計似的,就連洪忠都有些被唬住了,心裏頭暗暗犯起了嘀咕來。她耳聽得旁邊將士敲了一聲鑼鼓,當即壓下心思,不再多想,抬手一個左勾拳,直直就朝徐三麵門襲來。


    洪忠清楚得很,她今日跟徐三比試,為的就是滅滅這小娘子的威風,讓她別再摻和軍務——畢竟在這軍營之中,權力架構已經基本穩定了,若是讓一個外來人當了主事,這可實在說不過去。


    洪忠不想真把徐三打出甚麽毛病,隻想讓她臉上掛點兒彩,鼻青臉腫,看起來慘不忍睹。如此一來,肯定能殺殺這死書呆的銳氣。


    她這一拳下去,力道著實不小,一點兒情麵都沒留。洪忠本以為徐三會避開,或是拿胳膊擋開,可她萬萬沒有想到,徐三就立在原地,硬生生地受了她這一道左勾拳,竟把洪忠都有些嚇住了。


    她瞪大眼睛,頓了一頓,隻見徐三緩緩抬起頭來,反倒對她勾唇一笑。不止洪忠懵了,就連一旁觀戰的鄭素鳴等人看在眼中,心中都又是驚奇又是詫異。洪忠驚疑不定,心中糾結起來,也不知徐三這是在使甚麽花招。


    洪忠的拳頭僵在半空中。她緊抿著唇,往左右兩側各看了一眼,眾人的目光更是讓她壓力陡增。洪忠立時熱血上湧,隻想趕快將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子打得爬不起來,她一咬牙,心一橫,這就朝著徐三麵門又狠狠打了一拳。


    一拳,兩拳,三拳……拳拳到肉,鮮血四濺。


    洪忠見徐三怎麽也不還手,已然打得有些上癮了。她本就是個筋肉發達,頭腦簡單的,隻想著乘勝追擊,出起拳來,漸漸地也不控製力道了,直接就往死裏揍。鄭素鳴見狀,皺起眉來,她掃視一周,見眾人麵上都帶著諷笑,心中有些不大自在起來。


    鄭七目光發沉,正想出言製止這一場鬥毆,不曾想就在此時,徐三抹了一把鼻血,噙著冷笑,如鷹隼一般驟然抬首。洪忠才一怔神,就感覺臉上狠狠挨了一拳。她被打了這麽一下,心中立刻火冒三丈,可她才打算抬起左臂,繼續出拳,徐三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繞到她的身後,一把將她善使的左臂死死扳到背後。


    一時之間,洪忠隻聽得咯噔一聲,左胳膊的骨頭似乎發出了脆響來。聲音落罷,緊接而來的就是劇烈的疼痛。洪忠死咬牙關,強忍著一聲不吭,可徐三卻趁她掙紮之時,猛地抬腿一踹,洪忠隻覺雙腿無力,膝蓋一彎,這就跪到了空地上來。


    左臂被人製住,骨頭被人撅折,就連自己,都被擺出了下跪的屈辱姿勢來。洪忠怒喝一聲,青筋凸起,掙紮著使力,想要將身後的徐三甩開,哪知徐三在她頸後驟然一擊,力道極強,也不知是打著了甚麽地方,竟讓洪忠身形不穩,四肢無力,往前一倒,如高山崩塌一般,幾乎震得地上灰塵四起。


    徐三雖被她打得鼻青臉腫,可卻也不曾傷著筋骨,養些日子就能養迴來。可洪忠骨頭已折,起碼要養上個小半年。她隻覺得身上各處全都在隱隱作痛,可是再想掙紮,卻是軟綿無力,動彈不得,隻能如死魚一般,被徐三騎坐在背上,臉部死死蹭著地麵。


    鄭七等了約十下,見洪忠再也起不來了,便出言沉聲道:“切磋武藝,點到為止。三娘,收手罷。”


    徐三卻掀擺起身,當著眾人的麵,平聲緩道:“鄭將軍,徐某有話想要問問在場諸位。若論力氣,我比之洪將軍,自然是弗如遠甚。可我卻能勝過洪將軍,這是為何?”


    鄭七眯起眼來,默不作聲。而她右手邊,有一位麵上帶笑,白淨清秀的女將軍應道:“你起先按兵不動,任打任罵,偏巧阿忠又是個直腸子,沒那麽多彎彎繞繞,見你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還真就打上癮了,未曾料到你還有後招。而等你反攻之時,阿忠全無防備,力氣也用得差不多了,你但凡使點兒小招數,就能將她死死製住了。”


    徐三抬眼,向著那說話之人看去。她不語帶笑,瞧著好似十分親切溫和,可她說起話來,說洪忠是“直腸子”,而徐三卻是“小招數”、“彎彎繞繞”,可見她這胳膊肘,還是往洪忠那兒拐的。


    但她說這話,也未必就是為了擠兌徐三,替洪忠說話。眼睛是騙不了人的,她看徐三時,並沒有厭惡與忌憚。她偏向洪忠,很有可能是為了迎合在場其餘將士,說出諸人心中的念頭。


    徐三聽著,卻隻是一笑,仰頭說道:“是,將軍說的沒錯。依徐某之見,咱們大宋,就像跟洪將軍是一般的性子,沉著痛快,金國敢來挑釁,咱們就打迴去,打他落花流水,铩羽而逃。可是金國,說不定就像徐某一樣,小人行徑,暗地裏積攢實力,隻等著趁其不備、趁其懈怠、趁其輕敵之時,舉兵反攻,乘虛而入。”


    她此言一出,庭中諸人,俱是麵色微變。先前那臉上帶笑的,竊竊私語的,也紛紛收斂笑容,噤聲不語。就連鄭七聽了,都忍不住抬起頭來,正視著這位久不曾相見的大姑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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