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男人,便是最深的夜,最冷的冰,最利的劍,最烈的火,每每靠近,都要將她傷的體無完膚,可偏偏就是這個男人,給了她在鄭國最大的保護。不管是暴室,還是圍場,不管是麵對弓箭,還是麵對黑熊,他都擋在她麵前,為什麽偏偏是他,為什麽!


    崢嶸仿佛被抽幹了所有氣力,身體靠著宮牆緩緩滑落,將頭埋進臂彎裏,淚水無聲地打濕了她的袖口,她歸自己沒有足夠的能力為至親至愛報仇血恨,更恨自己無法從東方玄築起的牢籠中逃脫開來,仿佛不管她去了哪裏,那個男人都會突然出現,輕而易舉的將她抓迴來。在鄭皇宮裏,不管是麵對宣遠帝,還是麵對紫玉皇後,崢嶸都可以做到進退有度,即使是生死懸於一線,她亦能冷靜應對,可偏偏隻在東方玄,每每出現,都叫她失去理智,失去思考能力。難道真如他所說得那般,他們之間唯有相互折磨,至死不休,才是唯一的相處方式嗎?


    如果可以選擇,崢嶸寧願從未遇見他,寧願所有事情都從未發生過,然而魔鬼已在身旁,她所能走的,隻剩下這條通往地獄的路。


    她要認輸嗎?


    不,絕不會!


    崢嶸抬起頭,眼眸中的彷徨已然消失,眸光清明淩利,在夜色中宛若兩粒星子。她緩緩站起來,拍了拍裙上的灰塵,又抹上臉頰上未幹的淚跡,嘴邊綻出一抹冰冷的笑意。既然魔鬼已經挖好了通往地獄的路,就算從此萬劫不複,她也會拉著他一同償命!


    從此刻開始,她再也不會叫那個男人為所欲為,她左崢嶸,即使認命,也絕不會認輸!


    崢嶸深深吸了口氣,將有一刻的恐懼與不安盡數從心中驅散,取代而之的,便是從未有過的堅決。在鄭國的日子還很長,她不會再任人擺布,更不會將軟弱展現在任何一個人麵前,這條路她會繼續走下去,不管結果如何,她絕不迴頭!


    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從宮廊那頭傳頭,崢嶸猛然看見一道人影從拐角處探出,不覺驚了一驚,閃身迅速躲到鎮宅石獅之後。那道人影沿著宮廊快步走來,手裏提著個食盒,借著月光和宮光,崢嶸看見她身著靛藍色提花綃繡菊葉紋衣衫,發髻間一枚鎦金發簪在夜色中熠熠生輝,臉龐削瘦,眼睛不住地往周圍打量,雙手緊緊護往懷裏的食盒,腳步匆忙,似乎十分焦急。崢嶸認出她是杜良媛身邊的近身侍女采琴,不禁愈發訝異,這夜半更深,寵妃身邊的人怎麽會出現在這麽偏僻的地方?


    隻見采琴在石獅前停下腳步,左右看了一眼,後退數步,背抵在那扇小木門上,確認周圍沒有人來往後,猛得閃了進去。她這鬼鬼祟祟的動作盡數落在崢嶸眼裏,正當崢嶸詫異不解的時候,空氣中忽然傳來一絲嗆鼻的藥味,片刻後,采琴從木門內走出,躡手躡腳將門掩上,抱著食盒快步離去。


    藥味愈濃,顯然是從這扇木門後傳出的,崢嶸依稀記得杜良媛似乎住在行宮南側的雲夢台,離此地尚有一些距離,這采琴怎會在大老遠半夜跑到這兒來傾倒藥渣?崢嶸覺得古怪,正當思量要不要進去看個究竟後,忽見另一道人影沿著宮廊走來,同樣停在那扇木門前頭,細細觀察了一眼周圍的動靜,忙閃身走進去。


    崢嶸與杜良媛素無交集,隻是因著此次圍場之行遠遠看了幾眼,盛裝華服下的女子自然嬌豔美貌,而方才進去門的那人,似乎同樣也是杜良媛身邊侍候的宮女。崢嶸並不知道她的名字,隻記得在冬獵壯行宴上見過一迴,她站在杜良媛身後,一臉巧眉順目的模樣,極不引人注目。可偏偏就是這樣一個宮女,幾乎踩著采琴的後腳跟而來,莫不是她一直在跟蹤采琴嗎?


    崢嶸不敢貿然現身,又等待了片刻,那宮女才鬼鬼祟祟從門走出,手裏已多了一個油紙包,將它揣著懷中,踏著夜色急步離去。崢嶸離到那股嗆鼻的藥味跟隨她遠去,便知她那油紙裏裝的便是采琴方才所倒的藥渣。看來這名宮女,並非真心為杜良媛效忠,她深更半夜跟蹤采琴來到此地,必是受人指使,而行宮中除了杜良媛外,便隻有紫玉皇後一位嬪妃。


    崢嶸早有聽聞杜良媛是紫玉皇後一手扶持上去的人兒,既然如此,紫玉皇後又為何要如此提防她?那藥渣又有何作用?崢嶸心頭一凜,看來杜良媛所服之藥,必是犯了紫玉皇後的大忌,這位嬌豔如花的女子,終究還是難逃一劫。


    宮廊已恢複了安靜,前後皆是望不到盡頭的黑色,崢嶸深深歎息一聲,肅清心緒,後宮之爭最是無情,紫玉皇後的手段她並非沒有見過,然而她隻是質子身邊的女官,與後宮全無幹係,她不想去趟這淌混水,更不想為此給攬星殿帶來麻煩,所以,她寧願視而不見。


    木門仍虛掩著,像從未發生過任何事,崢嶸最後看了它一眼,轉身離去。


    第二日辰時,宣遠帝擺駕迴宮,禦林軍前行開路,除太子東方平和有傷在身的東方玄乘坐轎輦外,餘下三名皇子皆騎行而行,宣遠帝的龍輦居於車隊正中,一行人浩浩蕩蕩往皇宮走去。東方城不悅地朝東方玄所乘的轎輦橫了一眼,冷笑說道:“也不看看他自己是什麽身份,居然跟太子殿下共乘一轎,簡直荒唐!”


    東方鴛正行至他身旁,聞言便不解地問:“四弟這是在說誰呢?”


    “自然要那臉皮堪皮城牆之人!”東方城毫不掩飾語氣裏的鄙夷之態。他與東方鴛雖說交往平平,但好歹還能和平共處,偶爾閑聊上兩句,也勉強能裝成兄弟情深的模樣,唯獨這東方玄,他是一個百不順眼,現下居然還仗著宣遠帝恩典與太子共乘一轎,叫他越發好坐鑽氈起來。


    東方鴛笑了兩聲,勸解道:“七弟有傷在身,不宜騎行,乘轎也是無可厚非之事,四弟便不要在意了。”


    “若是這點小傷都經受不住,如何帶領我鄭國大軍南征北戰?”東方城不屑地說道。


    “隨國之戰七弟大勝歸來,又在圍場中獵得黑熊,足見七弟驍勇善戰之能,父皇龍心大悅,賜他與太子殿下同行,也未嚐不可。”東方鴛假意勸說,卻有意無意的將東方城心中的嫉妒挑撥更甚。東方城果然中計,怒道:“贏了一仗又如何,還不都靠著我鄭軍奮勇殺敵,才能攻破隨國,單憑他東方玄一人,能有何作為?此次若由我領兵出征,照樣可以大勝而迴,能輪得到他在這裏耀武揚武嗎?”


    “行軍打仗可並非一朝一夕可成之事,四弟自小在宮中長大,習慣了錦衣玉食的生活,邊關苦寒,戰場更是冷血,恐怕四弟難以習慣啊。”東方鴛說道。


    東方城旋即擺起臉色:“三哥這話是什麽意思,難道你認為我比不上那東方玄嗎?”


    “四弟誤會了,誤會了,”東方鴛哈哈笑了兩聲,擺手說道,“三哥我隻是覺得,四弟身為皇後嫡子,身份尊貴自然不是旁人可比,父皇也母後也定然舍不得讓四弟遠赴戰場。”


    東方城冷哼一聲,捏緊韁繩恨恨地說道:“總有一天,我會叫他跪地求饒!”東方鴛的眼中閃過一抹陰鷙,嘴邊那抹笑意卻始終那般溫和,崢嶸掀簾向外望了一眼,目光停留在東方鴛的背影上,眉頭漸漸蹙起。


    “崢嶸,我們快到宮裏了吧?”楚南神色裏依舊有些疲累,靠在鋪著葡萄紋錦緞軟墊上問道。


    “約莫還有半個時辰吧,殿下累了嗎?”外麵風寒露重,崢嶸將簾子放下來,又細細掖好角落,防止冷風灌進來。


    “我隻是在想,迴去皇宮之後,還不知道那裏麵有什麽兇險在等著我們。”楚南的眉間浮起一層憂思,連番變故已讓這個少年逐漸變得沉穩起來,心中所考量的事也更加多了。


    “殿下不必擔心,不管發生什麽事,我們都會陪伴在殿下身邊。”崢嶸柔聲安慰道。楚南深深歎了口氣,惆悵地說道:“記得剛來鄭國之時,身邊尚有玲瓏流星陪伴,現如今流星身亡,玲瓏又入了後宮陪伴香貴人,且不知她二人現下如何了。”


    這次的圍場之行,宣遠帝並沒有召香貴人伴駕,是因為香貴人出身卑微,位份又低,不宜參加此等盛大的活動。但宣遠帝對香貴人的恩寵並不比杜良媛少,隻是伴君如伴虎,宣遠帝又是生性涼薄之人,這一日看在眼裏的花,等到了明日,即便她凋萎枯敗,可能都無法激起帝王心中的一絲一毫漣漪,曾經的容篤篤就是最好的例子。


    崢嶸不知道宣遠帝對香貴人的寵愛難維持到幾時,一旦恩寵不在,香貴人的下場可想而知,便是玲瓏,也很難再獨善其身。近日發生了這許多事,崢嶸也一直未來得及與玲瓏見麵,此時她思量片刻,便說道:“待迴到攬星殿下,我去見一見她們,也好叫殿下放心。”


    “後宮不比前殿,規矩更多,今後想見她們可能更為艱難了。”楚南歎氣說道。


    是呀,環境和地位的改變會讓一顆平凡的心沉淪進權利漩渦中,現在的香貴人,仍是當初那個至純至善的香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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