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初秋,這個季節村裏會有一批竹筍長成,采購竹筍的人便會在這個時候進村收買,然後推運到縣城裏去,或送往各家店商或就地叫賣。


    黃搏家也有一片竹筍地,多是黃母一人料理,不過這幾年黃搏倒是也能幫上手,而如今若是能夠順利在訓武院留下,那以後也就又是黃母一個人的操勞事了。母子二人對峙之時,遠處便傳來熟悉的吆喝聲,那是竹筍販子的聲音,母子二人知道,那人不久便會不請自來,所以眼前的事必須要在外人到來之前解決掉,或者盡快恢複到相安無事的狀態上去,因為即便與那人再熟悉,可總歸還是外人,家醜不可外揚。


    黃母心中諸事煩擾,先前便決定要將竹筍賣掉,此刻聽得筍販將至,哪還顧得上理會黃搏,當即停下手上勞作,猛然間衝門口而來。黃搏低頭站在門口,一個躲閃不及,被母親蹭到一側臂膀,隻見他如同一扇門一樣,被撞閃到一旁,險些摔倒在地上。黃母見自己的兒子如同木頭似的站在那裏,心裏的怨火登時燃旺,也顧不得那許多,當即站穩腳步,斜眼往迴一瞟,便看到了黃搏另一隻手上的木劍,語氣陰冷地問道:“那手上拿的是什麽?”黃搏當即將手裏的木劍朝身後本能地藏了藏,可是那並不能改變什麽。“藏什麽藏!你還有臉拿劍,扶不上牆的爛泥,敢拿那破玩意兒還藏什麽藏!”說話間,黃母的手上已多了一根油亮的竹竿,二話不說便向黃搏身上招唿,黃搏也並不躲閃,任憑老娘用竹竿戳打自己。黃母邊敲打邊數落道:“怎麽,這麽有本事弄出劍來,沒本事還手嗎!快來!不是想學劍嗎,來,先來劈我!”


    屋外的吆喝聲越來越近了,對於那個筍販,黃家是輕車熟路的。而對於此時的黃家母子二人,也是顧不得即將到來的“外人”了。起先的黃搏原是不躲閃的,不過這隻會令黃母更加惱火,手上的力道也就開始不知輕重起來,於是黃搏開始本能的後退,躲閃,尤其是當那竹竿打向手裏的木劍時,那躲避的幅度便會更大。黃母又見兒子隻知躲閃並不還擊,便越發得恨鐵不成鋼起來,手上不斷地敲打著,心裏還不住地罵著“沒用的東西”。


    見黃搏有心在護著手裏的木劍後,便立刻衝那木劍敲去。那木劍雖說是手工削砍而成,比不得真劍那般薄銳,可總歸有了劍的大概形態,其堅硬程度更比不得那竹竿。於是,在一陣急促的鞭打下,一個躲閃不及,那木劍便攔腰折斷了。


    黃搏見劍尖應聲掉在地上,“啊”的一聲嘶喊了出來,也不管仍舊敲在身上的竹竿,急忙蹲下身來去撿。黃母那得料及,收手已來不及,隻聽得竹竿“啪啪”的敲在了兒子的頭上,登時,鮮血就留了出來。黃母見出了血,也就收手不打了,不過仍舊站在原地惡狠狠看著已經跪在地上的黃搏,而此刻的黃搏卻已悶聲地哭了。與此同時,那竹筍販子也聞聲衝進門來。


    “哎呀,他嬸子,你這是幹什麽呢!瞧把孩子打的!這是為個啥呀?”那婦人邊急忙衝上前去尋看黃搏的傷勢,邊瞪大雙眼埋怨地看著黃母說道。“你別管他,瞧他那沒出息的樣子,還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老少的沒個有出息的。”“哎喲,瞧你說的,哪有不淘氣的孩子呀,可不能這麽打呀。”婦人開解黃母時試圖將黃搏從地上拉起來,無奈一團死氣的黃搏如同長在了地上一般,那婦人隻得起身衝到黃母身前,猛拍了一下黃母的臂膀怨聲怨氣地接著說道:“他嬸子消消氣兒,可不能這樣呀,氣壞了身子。”“可不氣人嘛,你瞅瞅他那個熊樣子,自己偷跑去報名學武術,還要跟我來要錢,我哪裏有錢!真不知道他哪來的臉。”“行了行了,別說孩子了,快領我到地裏把竹筍弄來吧,別跟孩子置氣了。”黃母被婦人推搡著走出了院門,隻留下跪在地上默默掉淚的黃搏在天井裏。


    出了院門的黃母餘怒未消,朝前走了沒幾步便又迴過頭來衝著院牆喊道:“你死在裏麵幹什麽!給我滾出來搬筍。”喊完便就在那婦人的推拉下繼續往地裏走去。院牆裏的黃搏聽得老娘喊叫聲,全身為之打了個寒顫,許是哭久了的緣故,又或許是見母親走了,身心也就隨之鬆懈了少許,猛地又聽得喊叫,難免再次驚顫。黃搏多想就這麽跪著,哪怕跪死,那樣就不用站起來去麵對那些令他如此痛苦的是是非非了。


    可是他做不到,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不得不起來,他也辨不清到底為何要起來,總之,他現在需要做的就是站起來,哪怕那是艱難的。兩隻手分別拿著劍的兩段,心裏難受異常,冷不丁冒出了一句悲歎,唉,最終還是斷了。好似是這句話給了他力量一般,隻見他終於氣若遊絲般地站了起來,慢吞吞地把手上的斷劍捧送到自己的小屋裏,找了個自認為很安全的的地方藏了起來,接著把臉上的淚痕用袖子擦了一把後便就衝院外走去。


    不多時,來至坡地上,見老娘已經在往外抱筍,那婦人則在推車旁估量斤兩。黃搏並沒有加緊腳步的意思,除了心灰意冷外,他心裏也的確在恨著母親,即便那恨是無力的,脆弱的。“你快點兒!弄那個半死不活的樣子給誰看呀!”黃母的聲音突然間喊出來,不過此番黃搏倒是平和得多了,至少神態上是這樣的,也許他早已做好會被催促的內心準備了吧。


    母子二人默不作聲地搬完了竹筍,彼此都是一副陰冷沉重的神情,弄得那筍販賠笑圓場了多半時。“今年收成差,所以價錢也高了些,他嬸子,今天這是總共三兩六錢的筍,覺得可以吧?”“嗯,你是老主顧了,這定是高給了,可以,就這些吧。”“好,那他嬸子先忙著,別再跟孩子置氣了,走了。”黃搏站在一旁,見那婦人看向自己,他也隻是把頭低得更低了。待那婦人走遠,黃母手拿著那三兩六錢銀子,那惡狠狠的眼神不變地在低頭不語的黃搏身上掃視,滿臉的怒其不爭。


    久久地靜默,黃搏孤冷冷地站在原地,下巴快要貼在了胸口上。突然,黃母一下子把手裏的銀子盡數拋在黃搏身前的一個籮筐裏,同時破口說道:“拿去!都拿去!別在這兒惡心我了,拿了錢就快滾。”說完就頭也不迴地往家走去。黃搏看著那些消失在籮筐中的碎銀子,知道它們已經漏出了籮筐,掉在了籮筐底下,心想那得仔細找一番了。可在低三下四去找之前,他慢慢地抬起了頭,兩隻眼睛定定地看著母親遠去的背影,滿臉盡是淚水,而心裏卻隻有一句話,這銀子,一定要還的。


    撿完銀兩,死死地攥在了手裏,眼神茫然地望著不遠處的家,他在想是不是還得迴去一趟。最終他還是選擇了迴去,他不想讓老娘覺得自己僅僅是為了銀子而迴來的,即便事實就是如此,可還是不情願接受。於是他把籮筐盡數疊羅起來,然後獨自一趟趟地送迴家裏,他覺得這樣做像是一種贖罪。等到忙完,見老娘已將粗糧饃放入鍋中,正在灶台前燒火,嘴裏還咀嚼著進城勞作前的食糧,他知道,老娘蒸完這一鍋饃後就會往城裏趕了,所以就算沒有此刻的餘憤未消,也是沒有閑情逸致搭理自己的了。於是黃搏知趣地迴到自己屋裏,收拾他該拿的東西。他意識到時間已經很緊迫了,必須要趕快往迴趕,不然就會遲了下午的畫術課。


    說不上是怎樣的心境,總之他沒敢走近小屋跟母親道別,走到小屋門口時,隻是偷偷地衝裏邊掃了一眼,見那小屋裏已是蒸氣漫天,母親仍舊坐在那裏往灶下添柴。沒等自己衝出門口,身後傳來了母親的喊叫聲:“你急著去死呀,迴來把粗糧給我帶著,別光知道去禍害我的幾兩銀子。”於是黃搏便忙不迭地轉迴身來,奔向了小屋裏。


    當懷裏抱著熱乎乎的粗糧饃時,好似那熱乎乎的感覺透過胸膛傳進了心裏,隻是並沒有給已有的“冰冷”構成多大的威脅,不過的確是感覺到了溫度,雖然那溫度給予者隻是為了省些“口糧錢”。就在感受著那絲絲的溫熱中他衝出了院門,原路奔去。


    許是那流入心中的點點溫度太過於難得,又或許是心裏的急切牽製了過多地心神,以至於他從出門的時候,忽略了已經陰沉下來的天空。跑不多時,果然就下起了雨,起先淒淒厲厲的,他根本沒有將其放在心上,可當天空逐漸嚎啕大哭起來的時候,他臉上的“淚水”讓他意識到自己就要成為“落湯雞”了。不過這好像正合情境,自己本該就沒有看起來的體麵,就該有這樣的懲罰。


    已經渾身濕透的他,終於出現在了訓武院的門口,看著空無一人的訓術場,心裏也跟著空落落起來。他知道自己已經晚了,晚了很久了。時間已容不得他迴夜息房換身衣服了,懷揣著已經狂躁了一路的焦急心情,急切地衝講武堂奔去。當衝到講武堂時,發現屋裏並無一人,立刻想到畫術課是要去畫術室的,於是急忙將懷裏的饃放到自己的座位上,又馬不停蹄地衝出屋來,直奔畫術室而去。


    來到畫室,隻聽得屋裏一片歡聲笑語,他心裏也就越發沒了著落,那些笑聲,好似是專門為他準備的一般,在他的想像中,此番自己的這般狼狽相,也必定會被眾人拿來恥笑的,他已經算是做好接受的準備了。不過如今就要擺在眼前,心裏反倒沒有想象中的那般不在乎。


    走到門口處站定,他覺得現在的一大隊是陌生的,比之前還要陌生。鼓起勇氣朝屋裏怯生生地掃了一眼,便又立即將目光收迴來,看向了站在訓講台上的那人。那是一個女人,一個渾身上下寫滿氣質的女人。她的穿著是詩意的,麵容是精致的,眼神是清澈的。這是黃搏在心神緊繃之際,頃刻間、匆忙中所感應到的一切。就是這一眼,讓他覺得這畫室中並不完全陌生,那份詩意如同陽光一樣溫馨、熟悉,而陽光卻常常出現在他的夢中,於是她也就變得不那麽陌生了。


    出現在門口後的下一個瞬間,黃搏用手輕輕敲了敲門,然後筆直地將身體站定,用一雙歉意的眼睛跟那份“詩意”打著招唿,等候著她的問話。此時全場頓時靜默,齊刷刷的眼神衝黃搏刺來,黃搏臉上依舊往下滴答的雨水,在眾人的注視下已不再有冰涼的感覺,因為整張臉都已是炙熱的。


    於是精致的“詩意”便問出了口:“你這是……遲到嗎?”“……是……是的……”黃搏小聲迴道。“第一堂課就遲到?這怎麽能行呢,還有,你身上怎麽全濕了,當心傷寒。”黃搏頓時覺得果然是夢裏的陽光,暖和卻並不熾熱。“沒關係的……我……我能進去嗎?”“什麽沒關係!遲到怎麽會沒關係呢?!”全場響起一片竊笑,黃搏便越發害臊地無地自容,心裏隻求她能趕快放過自己。


    “這樣吧,給你一個小小的懲罰,不然你們以後都會不把我的畫術課當迴事的,你接受處罰嗎?”黃搏隻得趕緊問是什麽處罰。“你站到訓講台上來,演練個你最拿手的三式拳腳,權當你給他們接下來實訓的畫體,我要看看你們當中有誰畫得好。”說這話時她往下看了看一眾人等。“可我的拳腳並不好……”黃搏不想讓所有人描畫自己,尤其是現在的狼狽模樣,於是趕緊推拖說道。“沒關係,隻要你隨意展示一番就可,來吧。”那女人給了他一個鼓勵的笑容。


    黃搏無奈,隻得走上訓講台,然後朝眾人站定,鼓起勇氣抬起頭看了看台下。台下有零零散散的期許,以及數不盡的鄙夷眼色,還有便是一臉的淡漠。這些讓他沒有哪怕演練一招一式的勇氣,隻好再次用為難的眼神懇求地看向那一抹詩意。而那女人卻隻是用等待的神色看向他,他便知道自己此番丟人現眼又是免不了的了。


    待他剛想亮式,那女人卻先一步說道;“你們可要看好了,等表演完,你們就用手裏的畫筆畫出你們所看到的招式。方才我都跟你們講過了,畫術對你們來說是很重要的,所以一定要認真看好。武生,快開始吧,盡量快一些,不然你的絕招可就讓他們輕易畫出來了。”好不容易鼓起了展示的勇氣,卻讓她這冷不丁的講話給生生嚇退了迴去,此刻隻得重新積攢,如此一來,更是令他傷心欲絕。


    又一次的抬頭窺望眾人,底下是滿眼的頗不耐煩,這令他的心髒瞬間狂跳起來,他覺得必須馬上開始自己那“三腳貓”的拳腳展示,不然底下的所有人都會厭煩自己到極點的。於是,他出手了。在出手之前,他匆忙地給所有人抱拳施禮,這樣做可以使自己平複一下早已不歸自己掌控的心跳。


    他沒有什麽很厲害的招式。年幼時,拳腳雖說在父親的教導下學過一兩套,可也大多是些強身健體的一般套路招式,那時他幼小的心思多在那劍術上,對這些苦賣力氣的拳腳功夫沒有多大興趣,直到近些年才意識到其重要性,亡羊補牢過些時日。再者,即便有擺的上台麵的招式,卻也是不會演練出來的,不是真怕被他們學去,而是那等招搖之事,他也多半是不敢做的。


    一招雄鷹展翅,第二招是飛旋入身,最後是反掌潰天。招畢,底下噓聲一片。這還不算,就在黃搏甘願低頭領受眾人的嘲諷之時,坐在近前的幾人因臉上不幸被黃搏甩上了衣袖上的雨水,正在惡狠狠地瞪著他,猶如死神的眼神卻恰好被黃搏忽略掉了,以至於在不久的以後,多了幾個老在他身上挑釁滋事的同門。


    不等黃搏哀求,女畫師搶先開口道:“好,不錯,現在開始畫了,過會兒我要看看你們誰能夠畫出這三招來,而且還要畫得精準、漂亮。”說完後繼續看著眾人,然後又好像猛然間看見了被涼在一旁的黃搏一般,對其說道:“嗯,好了,你迴座位上去吧,以後不許遲到,還有,你也要畫的。”黃搏聽罷,趕忙再次匆匆施禮,衝座位直奔而去。


    未等坐穩,一旁的伊雪遞過來一個異樣地眼色,黃搏急切間還是跟她對視了一眼,那是一對極漂亮的眼睛,不過卻表露出了不太漂亮的內容。那眼神好似在埋怨他坐過來一般,雖然隻是短短的一眼,卻讓黃搏的內心繼續不得安寧。偷偷用餘光看著轉過臉去的伊雪,接著又看了看伊雪那邊的安玫,都好似在專注的畫畫,確切的說是在畫自己,遺憾的是自己並沒有絲毫的自豪感。


    過了一會兒,伊雪又一次用那樣的眼神看了看他,這使他不得不對她的眼神感到疑惑,於是鼓足勇氣打量了她一番,這才發覺,她是在比著自己畫作呢,想是覺得自己委實不該當這個畫體,根本沒有美感可言。看著看著,猛然醒悟過來,趕忙提起筆,暫且將亂如麻的心情擱置一旁,眼下最要緊的也是要畫出自己的狼狽樣子。


    有些心緒是必然存在的,比如不由自主地美化自己。雖然沒有親眼看見自己此刻的模樣,但總歸是好不到哪裏去的,再說,素來覺得自己就不是個俊俏英武的


    角色,如今又淋了個通透,豈有好看之理。與其說是在美化,不如說在“簡畫”。他是沒有畫功的,他隻會簡略的畫出人的形狀來,至於臉上的神情以及衣著服飾是畫不出的,不過這倒恰合了逃避正視自己的心願。隻是自己來得晚,不知道畫師所講內容,眼下又是讓他們畫的是簡略的招式圖呢還是精細描摹人物,所以這倒又讓他有些憂心忡忡。


    不久後,有些人已開始相互觀摩起彼此的畫作來,女畫師也開始來迴閑庭信步地走著,時不時地駐足低下頭來看看某人的作品。黃搏匆匆忙忙畫畢,自覺與平日所看之術譜並無多大不同,心下稍安,此時已不由自主地偷偷窺探他人紙上的自己,除了要看他們所畫的到底是何圖式,更關心的是他們把自己畫成了何等模樣。


    他最先看到的是伊雪的畫作,隻是不等自己看清,伊雪趕忙將手臂抬起,另一隻手連帶著畫筆一同將畫扯離了桌案,懸到了過道上。“幹什麽,不許偷看,還沒畫完呢。”伊雪對黃搏揚了揚眉,假模假式地翻了翻白眼說道。說完便又將畫重新鋪到桌子上,不再理會他。黃搏也是實誠,聽她這麽說,也就不往她那兒看了,竭力卻又盡量自然地往安玫那邊看了看,也是看不到所畫幾何,就灰心作罷了。


    這時鍾聲響起,畫師走上訓講台說道:“好,下課,下堂課接著畫。”說完就朝門口走去,武神們則瞬間歡騰起來,紛紛大張旗鼓地比觀著畫作,有爽朗地笑的,有將手裏的畫揉作一團的,當然也有撕成碎片的……黃搏就那麽低著頭坐在那裏感受著周圍的一切,嘴唇青紫,目光躲閃,渾身羞慚。


    “哎,我說……”伊雪的聲音突然傳來,“喂!”黃搏猛地驚醒,身子哆嗦了一下,驚訝道:“啊?”伊雪頓了頓問候道:“你……沒事吧?”“沒……沒事,怎麽了?”“怎麽淋成這樣,你去幹什麽了?”“沒幹什麽……迴家了。”黃搏坦誠道。“家裏沒雨具嗎,小心傷寒吧。”“沒事。”“不想看看我畫的嗎?”“啊?”黃搏驚訝道。不過伊雪卻已經將畫遞到了他麵前。那是一張全身像,畫的是方才自己演練的第一式,雄鷹展翅。畫中黃搏通體發黑,四肢發達,像極了一隻振臂欲飛的猩猩,隻是兩隻懸在半空的臂膀在滴著黑黑的水珠,看起來有些滑稽,這讓黃搏很是哭笑不得。不過自己的麵容倒是畫得精細得多,黃搏看得出,這點上,伊雪是有意美化了些的,不過這恰恰增添了滑稽效果,他在想這是不是她刻意為之,畢竟將身子簡單的用濃墨塗成的確很簡便。


    “怎麽樣,”伊雪咬著下嘴唇,麵露笑意地問道,“還可以吧?”“呃……你怎麽不畫簡略的術譜,這……會不會很麻煩?”“啊?我看看你畫得……”說著一把將黃搏胳膊下的畫拿了去。“嗬嗬,哦……怪不得,畫這樣的簡圖多無聊呀,怎麽,不喜歡我畫的?”“不不,沒有,你畫的很好,我是畫不這麽好的。”黃搏趕緊謙和道。“嗬嗬,你很怕我嗎?”“啊?沒,沒有。”“那你為什麽不怕我呢?”伊雪一板一眼地逼問道。黃搏看著她一臉認真地樣子,心當即懸到了半空上,猜不透她是在開玩笑還是什麽,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作答。


    對視了片刻,黃搏滿嘴“嗯嗯呃呃”的難為至極。等發覺伊雪眼角漸漸地眯起時,才得以肯定她是在玩笑自己,這才慢慢地將提到嗓子眼兒的心放下來,跟著亦步亦趨地笑了起來。“你就不應該怕我呀,瞧把你給為難的,我這麽好的人,為什麽會怕我呢?你還別說,我方才還一直擔著心呢,你不想知道我擔心什麽嗎?”黃搏不喜歡她這般變相的“調戲”自己,想盡早結束這樣的談話,而且他已隱約感覺到,從身體的某個方位已傳來了異樣地眼色,於是趕緊問道:“擔心什麽?”“擔心你呀,”伊雪刻意瞪圓了雙眼說道,“我見你遲遲不來,還以為你跟那個誰一樣就此退出了呢?”“啊!誰退出了?”“哦,你還不知道呢吧,就是跟武定田徒手過招的那位,哎呀,可惜了。”


    黃搏便猛然間想起跟自己獨處過片刻的那位收拾東西的武生,心裏便突然明白了,不由得泛起了一陣悵然之感,以至於忽略了伊雪直白地說的那句“擔心你”。“啊,真的嗎?那確實挺可惜的。”說完還不忘趕緊不動聲色地去探了探放在腰際的那幾兩銀子。伊雪見他忽略了重點,心裏便有些鬱悶,但為了消除自己的顧慮,她還是決定進一步侃侃而談道:“知道嗎,如果你要是也不來了,我會以為是我將你氣走的呢……”“呃,為什麽呢?”黃搏已被悵然的心情以及伊雪的話語所牽製,已忘卻了想將談話盡快結束的想法。“明知故問,先前不是與你玩鬧了幾句嘛,怕你臉皮薄,果真就此隱退江湖,那我情何以堪呢?”“嗬嗬……”黃搏聽出她這又是在打趣自己,隻知嗬嗬的笑著,說不出什麽話來。


    就在這時,伊雪的身旁多了一個身影,黃搏發覺後趕忙收斂了笑容,有意無意地抬頭一看,便看到了一張煞有心事的臉,那張臉正似笑非笑地對著伊雪與他,黃搏立刻意識到又要大禍臨頭了。


    他雖然對古寒沒有什麽壞印象,可畢竟是他“搶走”了自己的劍術助教,心裏總歸還是會別扭,一直刻意地迴避著他,久而久之,這種迴避也就好似變成了害怕一般,此刻出現在麵前,心跳便登時慌亂起來。除此外,他很清楚,古寒是奔著伊雪而來,前番幾次見他與伊雪頗有往來,多半是心儀與她,如今自己倒與他的心上人相談甚歡,那他怎會不多心。


    眉目傳情後,古寒便不出意料地問道:“聊什麽呢,這麽開心?”伊雪並沒有立即理會他,仍舊隨意地觀賞著黃搏的畫作。而此時,整個講武堂中隨即便不再嘈雜了,雖然各自的交談並沒有停止,可多數人的心神已然轉移到了這三個人身上,他們大概覺得應該會有好戲要上演了。


    直到古寒馬上就要再次開口緩解此時的尷尬之時,伊雪終於開口說道:“聊這畫呀,覺得我畫得如何?”說著將黃搏的畫遞給了古寒。“嗯?這是你畫的嗎?”“不然呢,就是我畫的呀。”伊雪裝出期待的眼神看著他迴道。“呃……還是不錯的。”古寒沉吟了片刻說道,說時警醒地抬眼看了看黃搏,疑心他會不會在一旁嘲諷自己“拍馬屁”的行為。“你確定?”伊雪說著還不忘也衝黃搏“心懷叵測”地看了眼。“嗯,隻是有些簡單了……”伊雪心滿意足道:“好吧。”“你要不要看看我畫的?”“不想。”“那好吧……”


    一旁的黃搏在側耳聽著二人的對話,那心就如同十五個吊桶打水一般,七上八下的。一會兒真想古寒拿給伊雪他的畫作,自己好趁機窺視一眼;一會兒又盼望著古寒早些迴到座位上去,那樣自己多半會好受些;此外,還在擔心著伊雪會說開那畫到底是誰所畫,倘如此,那自己也許就在古寒心裏成了跟伊雪一同戲耍他的人了。就算他不為這個懷恨在心,隻是同伊雪這等得親近默契,也夠他心生嫉怨的。


    好在鍾聲救了他,黃搏好似聽到了成片的失落聲,武生們稀稀落落地各自安坐,相安無事。鍾聲將畢,女畫師優雅而至,惹得多少躁動不安的心,偷偷摸摸地多跳了不住觀賞的幾眼,她真的是夠吸引人的。不等正臉站定,便就提醒道:“好,接著畫吧。”眾人欣然領命,心神卻還在那隻可遠觀不可近觸的前方。


    時間易逝,就在武生們已開始肆無忌憚地喧鬧之時,坐在訓講台上的女畫師隨意地敲了敲講案說道:“畫完了嗎?畫完了的話,有沒有想上來展示一下的?”他們還沉浸在自己的滔滔不絕之中,而沒有在滔滔不絕之人也同前者一樣,並沒有聽清女畫師的整句話,不過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整個屋子已經安靜下來了。可是靜的又好似有些過分,沒有人開口應答,他們應該還沒有興致展示,又或許是在考量自己的大作可否入得女畫師法眼,亦或是否會丟人現眼。


    見眾人麵麵相覷,女畫師笑容不變,繼續說道:“既然沒有想要展示的,那我可要點名了。”武生們期待又惶惶不安的情緒因這句話而發酵,已開始溢出體外,現於麵容之上。“誰那兒有點名冊?”畫師找尋片刻後迫不及待地問道。王純仁便猛地站了起來,手忙腳亂地將人名冊尋出,嘴裏也在著急忙慌起來:“畫師,我這兒有!”畫師尋聲看去,此時王純仁已將名冊捧在手上,正欲走上前去。畫師一招手,說道:“好,拿來過吧。”所有人目送著王純仁衝上前,心裏滋味難辨。他們詫異王純仁的名冊從何而來,同時嫉恨他總能夠無孔不入。


    不等王純仁坐定,屋裏便響起來一個人的名字:“王純仁。”女畫師叫道。王純仁隻得將還沒落座的屁股重新抬起來,那似乎是下意識的舉動,接著站在原地遲疑了片刻後才猛然想起該有如何作為,於是又慌亂地找尋自己方才翻騰時壓在最下麵的畫作,而武生們也隻得再次看著他將畫作奉上,心裏又是一陣扭曲。


    “嗯,畫得還可以,你們覺得呢?”說著將手裏的畫翻個身兒,展示給眾人。武生們定睛看去,隻單單那看得見的人便就將笑聲傳了開來,而那沒看見的卻也隻好跟著先將笑容掛在了嘴上,一是自己不肯輸於坐在前麵的人,生怕比他們錯過些什麽。二是但凡是王純仁的東西,即便不好笑也是可以笑的,所以隻管笑就對了。那是一幅簡化圖,招式倒是畫出來了,隻單單一張臉上過分地簡單了些,根本無半分黃搏的模樣,再加之胡亂地給插豎上零零散散的毛發,便真就由不得他們不笑了。


    女畫師見他們如此,自知再不宜多說一句場麵話,否則便會被他們懷疑自己的專業功底,以及將會把“爛好人”的名頭冠於自己的。於是也顧不得照顧王純仁的自尊心,接著說道:“看來你們有比這幅畫得更好的,那有誰想拿上來展示一下的?我們一起來評一評,看看誰畫得最好,我就將畫術助教交由他來當,你們覺得好不好?”眾人當即收斂了笑容,不過並沒有多麽得蠢蠢欲動,他們是有所遲疑,畢竟這隻是一門“選修課”,比不上其他術業的重要性,不過畫師卻是美的,能多與她相處交流也是一件不錯的事。所以,當與不當他們是很難取舍的,更何況還要冒著同樣被所有人嘲笑的危險。


    猶豫不決之際,女畫師好似看出了他們的顧慮,於是又親切地問道:“你們是不是覺得這個畫師助教做起來沒多大好處呀?”聽罷,武生們一陣愕然,他們驚訝於畫師的直白,不過卻也喜歡這種直白。“你們也許知道,隻要當上了助教就是最有可能進入典藏室的人對吧?”畫師瀏覽著已認真起來的每一張麵孔,繼續道,“可是我想說的是,我的畫術助教,是可以進出任何兵器譜典藏室的,而且是沒有時間限製的……”此話一出,全場靜寂無聲,一張張錯愕狐疑的臉麵對著她。而此時的畫師一臉地心滿意足,她看著一雙雙急不可耐的眼神,明白他們是想要自己接著往下說,可是她卻偏偏又選擇迴到了畫作上。


    “現在你們有想上來展示自己畫作的嗎?”她一臉笑意地問道。不過武生們並沒有被畫師牽著鼻子走,因為他們還是理智的。隻是聽得一種甜頭,還遠遠沒到吃到嘴裏的地步,所以他們首先考慮的還是自己是否值得去冒這種多半會失望的風險,畢竟多數人心裏已經很清楚地認識到,如今在這個屋子裏,自己已多半是成不了主角的。所以,他們在感知著那幾位出類拔萃、頻頻露臉的幾位的反應,好讓自己避免盲目出頭,到頭來反而成了拋磚引玉的“磚頭”。


    人群裏,除了相互窺探,彼此提防外已很難再發現其他作為了。最顯“格格不入”的,也就數老早就已低頭不語的黃搏了。的確,他在怨恨著被示眾的那張小醜畫的主人,那恨以至於削弱了女畫師所施加的那份極致“誘惑”。又或者,他已然覺得自己已不在被任何人“寵幸重用”的行列之內了吧。


    怨恨之餘,他的些許心思還在那安玫身上,不知為何,他很想看一看她所畫的自己。可是自始至終,安玫一直是一副沉迷自我的神態,以至於黃搏斜眼偷偷窺視的舉動,都成了一件無需節製的行徑。與此同時,還有人在同他一樣觀賞著一樣的“風景”。東方宇跟徐忠偉二人的眼色你來我往間,最終還是會落在安玫身上,而他們也確信,此時的安玫,也定在感知著自己關注的眼神。


    而已經“大露其臉”的王純仁卻是一臉的隱忍,他慶幸此刻人們的注意力已多半不在自己身上了。可是他卻也注定沒有被任用的半分可能,而且他的畫作一定會是展現在大眾麵前中的最差的一幅了,而女畫師卻沒有任何念及方才“點名冊”之情,而再替他說幾句場麵話的跡象。他覺得自己像是被遺棄的孩子,心裏好不失落。


    “你們真行呀,這麽點兒勇氣都沒有嗎?”女畫師嗔怪道。底下傳來一陣嘿嘿地笑,這笑足可以舒緩一眾人等的神經。鬆懈下來之後,一個聲音便狡黠地傳出:“畫師,那請看看我這幅吧。”說著將一旁跟班所畫的畫偷偷扯在手裏,迅捷地站起來,不等那跟班阻攔,他便邁著方正大步衝訓講台走了去。“嗬嗬,這是你畫的嗎?”女畫師一臉狡黠地問道。“是的。”遞畫之人不假思索地迴道。“那……我能展示給大家嗎?”“請便。”於是一張美人圖便被畫師展現在了眾武生麵前。人們看著那幅畫,恭候在講案一旁的古寒也看著那幅畫,他同他們一樣,都是第一次看見那幅畫,不過他臉上的錯愕神色卻是比之他們要輕得多,顯然是考慮到此刻的處境而強行鎮定的結果。他並不隻是驚訝於那畫上之人,而是驚訝於跟班能將美人畫得如此之好。


    那畫中的美人明顯是在坐六個女孩中的一個。先前古寒無意間打量過跟班作的畫,明明看他畫得是黃搏比劃的三式圖,所以搶拿他的畫時,看也沒看就交給了女畫師。可沒想到的是,自己卻將玉蘭花的肖像圖拿了上來。這又是他何時所畫的呢!震驚之餘,還是能想到自己的跟班是有心於玉蘭花了,所以趁自己不注意,偷偷畫的了。想及此,不由得厲眼瞪了那跟班一眼,心裏悔恨難當。


    而那跟班卻也隻是一幅低頭躲閃的模樣,他是躲閃著所有人,就像此刻玉蘭花躲閃著所有人一樣。他有那麽幾個瞬間抬起頭望了望玉蘭花的,見她玉麵緋紅,羞憤地快要哭出來,心裏也就越發得煎熬難挨了。


    “嗬嗬,你怎麽會畫她呢?”女畫師不講情麵地問道。“呃……是這樣的,我看她極像我不幸幼年夭折的妹妹,所以……就情不自禁地畫的。”女畫師剛想笑,才意識到此刻是不適合笑的,於是正了正麵容,並沒有再公開說什麽,隻是小聲對身側的古寒說道:“好吧,你畫得挺好的,那……你是想留在我這兒呢,還是拿迴去?”“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將畫送給她。”“嗬嗬,那就是你們的事了,拿迴去吧。”說完,女畫師將畫遞給了古寒。古寒則衝她微微欠了欠身,抽身撤迴。


    不等落座,便將手裏的畫扔給了一旁的跟班,嘴裏抱怨道:“你是活夠了嗎?沒事畫什麽女人,真是給我丟臉。”那跟班迅速將畫壓在桌上,臉色惶恐,對古寒的抱怨好似充耳不聞一般,什麽也沒有說,隻是神色中有著不變的忌憚。


    “還有人想展示一下的嗎?”女畫師耐心十足地問道。被古寒此番這一帶動,武生們也好似鼓起了勇氣一般,已陸續有人將畫作奉上。許是他們見古寒這等不合時宜的畫作都沒能惹禍上身,自己的畫即便再不濟,也多半不會惹出什麽禍端來的,所以,與其放在手上,倒不如交上去碰一碰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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