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榆忽道:“如今中宮即將易主,咱們也該去與小表弟多往來些。”


    黃中穀擺手,“不必去得太多。”


    說話之間,那九龍白玉階上徐徐而上一人,一身緇衣,如林下鬆風般清傲,他的臉上看不出一點絕望和懊悔,甚至看不出一絲不自然或者難受,黃中穀蹙了蹙眉,攜二子折腰行禮。


    步微行負手而立,便在長雲滾湧的巍峨帝闕之間,如卷入詭譎的一溪清流,從雪山深穀之中化來,清冷得帶著點兒令人不敢觸碰的刺骨。


    “是黃大人。”


    黃中穀道:“下臣與犬子奉詔入宮,與陛下議事。”


    步微行看了眼這三人,父親虛偽奉承,兩個兒子,一個曾殺人不眨眼,一個曾跋扈飛揚。他淡然道,“聽聞不日前黃樾表弟升了青旗都尉?舅舅家中不愧是——譬海出明珠。”


    “殿下這話教微臣汗顏了。”黃中穀忙將腰折得更低。


    黃樾也是揖手伏地,靜得沒有一句話。


    “舅舅既來宮中,不妨也去見一見小外甥,母後時常念叨,黃樾一時不來,她也不大習慣。”


    黃中穀連忙稱是。


    黃樾是自小與皇後親,又因著皇後信任,如今在青旗門身兼要職,這是何等殊榮,是該押著他去謝恩才是。


    熟料這素來莽撞的兒子,一經上任便猶如變了一個人似的,成日裏兢兢業業,克己奉公的姿態倒是擺得足,卻忘了時常入宮來奉承皇後。他與黃中穀、黃榆不同,隻有他入宮,旁人才不會喁喁私語。


    黃中穀借故家中還有要事,便帶著黃榆先行離去了。


    黃樾滿身不自在,亦步亦趨地走入了後花園,一地婆娑花影裏,他踩著纖細斑駁的碎影,低聲道:“表哥有話說,此時便該說了。”


    步微行腳步不停,淡淡道:“難道不是你有話同我說麽?”


    “是。”黃樾做了幾個時辰的沉穩樣立刻丟了個幹淨,幾步搶上前,跑在了他的跟前,攔住步微行的去路,“他們說,你是為了娶霍氏與陛下做了交易,自己要棄了儲君之位?”


    少年披著一身藏藍軟緞披風,焦急的臉色真摯而熱切。


    步微行緩慢地側身走了一步,繞了出去,信口道:“你信麽?信便不必問了。不信,更不必問。”


    黃樾咬唇,“可我隻是疑惑。我知道,這種事你是做得出來的,但是、但是我總覺著……不對,要是顧忌著我父……”


    步微行恍然轉身,黃樾駭了一跳,四下一瞟,人多口雜,這些話實在不適宜在此時說,便乖乖地閉了嘴巴,知道自己失言了。


    步微行道:“你有話,到了坤儀宮可自去問母後。”


    “可——”黃樾越說頭越低,“要是表哥不打算同我說些什麽,何必要親自來接我呢。”


    少年的聲音委委屈屈的。


    步微行抬手摁住了眉。


    他知道,黃樾入官場是為了自己,依照他自己那飛揚跳脫的個性,便像是一匹不受拘束的野馬,誰管得住他。他受了委屈,做了犧牲,步微行隻想來看看,他變成了什麽模樣,還是當初那個長街打馬,一言不合便要暴力欺壓小販的貴族少年麽。


    步微行歎了一聲,“走罷,我沒什麽要告訴你的。”


    黃樾“哦”了一聲,小心翼翼跟在他後頭。


    走了許久,步微行想到一事,在即將入坤儀宮之前,他轉過了身,“你快滿二十了我記得。”


    “啊?啊,是的。”黃樾激動有有點兒臉紅,表哥竟然記得他的生辰。


    步微行道:“舅舅在朝野隻手遮天,他必然要在你及冠之後,為你找一個門當戶對的貴女來配。阿樾,若已有心上人,今日同母後提了罷。”


    黃樾的鼻子發出悶悶一聲哼,將臉低得埋入了鬥篷底下,難堪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心上人……他怎麽會有心上人這種東西。


    第75章 魂與


    雲娘建議在彼美人的大門與後門增設兩個竹篋, 方便客人投遞紙條。霍蘩祁應允了。


    一番計算下來,這三個月又進賬了七百兩,霍蘩祁十分歡喜, 趕緊讓人掃了屋子騰出一間廂房來, 她神秘兮兮的像是有客人。


    近來進莊子的人熱鬧哄哄地堵滿了門檻,忙不過來, 雲娘忙前忙後的,終於是累倒了。


    霍蘩祁慌亂地扶師父去歇息, 遠在菜市場的莊叔聞訊之後飛奔迴來, 大夫看診問脈之後, 浮現喜色,見莊叔木頭樁子般杵在那兒,焦急不得言語, 便猜到這人是雲娘的丈夫,報了喜道:“是喜脈,這位夫人已有月餘的身孕了!”


    莊叔和霍蘩祁都是大喜過望,雲娘失去了一個孩子, 後來再沒懷上,如今得聞喜訊,莊叔自是喜得臉色大紅, 又攀著大夫的肩膀,一個勁兒問他雲娘的身體狀況。


    大夫說沒有大礙,隻是近來操勞過度雲雲,留了點藥方子, 便起身告辭了。


    霍蘩祁讓人打賞了幾兩,讓人送他出門。


    見莊叔要留下單獨同暈迷的師父說話,霍蘩祁也不便攪擾,乖巧地退出了寢房門。


    暮色四合,落了一場春雨,柳悴花憔,倒顯得百廢待興起來,霍蘩祁差人一問,得知左邯也不在了。


    江月道:“左邯原本是鄉下來的,在老家有個年邁的奶奶,近來乍暖還寒,老人家身子骨禁不住病倒了,左邯迴鄉照料了,許要很久才能迴來。”


    左邯辦事穩重,倘若不是走得急,斷不會隻留下隻言片語。


    倒不是霍蘩祁為難他非要留他下來,隻是雲娘師父現如今身懷六甲,自是不能再操勞了,左邯這個得力的幫工也離了,嫋嫋成日裏又心不在焉的……


    說到嫋嫋,霍蘩祁念及許久不曾一見的顧翊均,知曉江月曾是步微行的暗衛,應當是消息靈通的,“顧公子的病可曾好些了麽?”


    江月為難,俏麗的臉一時間烏雲籠罩,“不大好,大夫說,怕是撐不到入夏……”


    霍蘩祁心頭震驚不已:“嫋嫋一直不願意再去見他?”


    江月緩緩頷首,能說的自然對她全說了,“嫋嫋心裏頭難受,可見他,卻更難受。其實顧家的那個管家來過好幾迴了,老人家懇求她去,她卻也始終忍著不肯。老管家也極是為難,這麽大的事秀宛那邊自然瞞不住,聽聞顧老夫人險些病倒了,顧公子如今不宜挪動,她已經卸下家務親自來銀陵了。”


    顧老夫人來了。霍蘩祁心想,恐怕這才是嫋嫋不肯去見顧翊均的顧慮。


    她在顧翊均處得到的所有羞辱和不公,大半是來自顧老夫人,和顧家顯赫的聲望、榮耀的門楣。


    連太醫也都與顧翊均探過脈象,與顧坤說道是:“顧公子這病,隻有冒險一搏,方才有一線生機。”


    顧坤驚惶問怎麽搏。


    那四個太醫,隻有一個敢出來說這話的,“老朽曾在一本醫書上看過,說有個古籍能治這種怪病,顧公子是頭顱淤積膿血,尋常針灸之術隻能助他活絡氣血,卻無法消解淤積,恐怕隻有冒險開顱,才能活。”


    這是死馬當活馬醫的古法,太醫也說,翻遍醫書,也僅有一例,當今肯下這種刀的大夫恐怕真沒有。


    杏林一脈上,最重要的便是這個名聲,一旦治不好,醫德盡毀,落個人人唾罵的名頭,貽笑世人不說,前途盡毀才最是要緊。


    這麽大的決定顧坤不敢拿,問了公子意見。


    顧翊均斜倚在床頭,蜷著腿,擱膝上有一塊平整光滑的木板,幾張素宣紙,一隻筆。慘白的俊臉,卻看不出病人將死之態的哀慟和潰敗,隻有平靜和無邊溫柔。


    畫中之人是他日思夜念的嫋嫋,在灼灼花樹下清淺一個迴眸,似泥暖春草生,和煦溫柔。那時候,風還是靜的,花紅柳綠,歲月還不曾沉重,情深不至擱淺。


    顧坤將太醫的話如實轉達了,顧翊均停筆,“不冒險,還有多少時間?”


    “……三個月。”老人聲音哽咽,如果要狠下心一試,那麽現在便要著手準備著,恐怕失敗了,連三個月都是奢侈。


    顧翊均暫不理這事,挑眉道:“坤叔,我前不久讓你找的顧家支係的幾個孩子,找到了麽?”


    顧坤辦事牢靠,豈有找不到的。隻是,老人家喉嚨酸澀得說不出話,老淚縱橫,公子已經將一切身後事都準備好了,他其實根本就不在意生死……


    顧翊均歎了一聲,也不知畫中人觸了他那根心弦,眼底的溫柔盛放如絢燦春華,熱烈,將那抹點到即止的溫潤抹得一絲不剩。


    修長的指拈起畫,擱在一旁。


    被褥裏側,這樣的畫已堆了幾本書高。他如今不得下榻走動,唯獨雙臂還有些力氣,能作畫兒,一日畫上七八張,畫中的嫋嫋卻沒有重複一種神容、一副姿態。


    頃刻之間又是幾筆勾勒,畫板宣紙之上的輪廓漸漸明晰。


    顧翊均道:“這幾年我在大齊一些重鎮和繁華城池,都有餘錢,本來是……”他斂唇道,“為了什麽都不重要了,坤叔,我記在一本冊子上,給了嫋嫋。她曾經將東西埋在顧家的那棵桃花樹下。我將它挖出來了之後,沒過幾天又放迴去了,坤叔,你記得翻出來,一些交給老夫人,留一些給那幾個孩子,別讓他們受製於人。別……成為第二個顧翊均。”


    顧老夫人這些年予奪之權和利欲之心漸大,任何人她都想控製在股掌中,即便那幾個孩子到了顧氏,也不能事事如意,將來被左右一生,難免留下無可彌合的瘡疤。


    他唇色蒼白,說了一陣兒,便有了困意,顧坤都記下了,連連點頭。


    藥香濃鬱,顧坤留意到藥碗空了,又要下去取藥,一迴頭,隻見嫋嫋迎著這邊走了來,他麵色一喜,嫋嫋已經許多日沒來過了,顧坤怎麽說也說不動,他以為嫋嫋真正絕情了,沒想到她還肯再來的。


    顧翊均也看到了嫋嫋,她在門外,滿眸複雜地小心問了一句:“坤叔……我能進去麽?”


    顧坤自是千百個願意,讓她進了門,便又告了辭退下了。


    滿屋的藥香和檀香,是為了刻意掩蓋什麽?


    嫋嫋蹙了蹙眉,眼波盈盈,今日卻不施粉黛,來得匆忙且狼狽。


    她緩慢地走到了他的跟前,顧翊均手邊一堆畫紙,地上也有碎紙團,她斂唇,撿起一隻紙團,在他微微慌亂的眼神之下展開,她靜了很久,才碰了碰嘴唇,低聲道:“顧公子,你……病好些了麽。”


    他點頭,“嗯。”


    嫋嫋在心底無聲地喊道:騙人!


    他的臉色白得可怕,眼窩深陷,才二十出頭,已生白發,那滿褥的血腥味騙不了人,嫋嫋手裏的紙團上還有一縷遺留的紅色血痕。


    她瞬間難過得無法言語,眼眶慢慢地紅了。


    顧翊均笑道:“嫋嫋,這一次不算是我自作多情了是不是?你是為我哭?”


    “你不同我說實話。”嫋嫋的指甲陷入了掌肉裏,掐得生疼,她艱難地凝眸看著他,“顧公子,從以前,到現在,你有事總是瞞著我,從來不肯告訴我。我以前不求,因為我以為你不愛我,可是你現在……還是不願意同我說實話。你怕我不信你,還是覺得我一定要這麽絕情,等你故去了,再來為錯過你後悔一輩子?”


    嫋嫋從未這麽冷靜過,可她冷靜得直落眼淚。


    他在她餘情未了時,以這麽一副姿態輝煌逝去,她一生也忘不了他。


    他是此道高手,她又不是不知道。可嫋嫋憎恨自己的無能,得知他病入膏肓,她無法完全不心疼,也無法真正絕情地不來看他,更無法麵對一個光風霽月的顧翊均落得病容消瘦、形色枯槁的下場。


    顧翊均心疼,要是他四體健全時,早就忍不住替她擦拭眼淚了,他隻能苦澀地抿住蒼白發幹的唇,苦澀地微笑,“好,我全都告訴你。”


    嫋嫋。心裏百折千迴,都是這兩個字。他看著她,如星的眼眸之中溫柔昭然若揭,“我就要死了,嫋嫋。”


    她刷一下白了臉,怔忡地淚流滿麵地看著他。


    顧翊均無奈地衝她笑,“所以你看,人的一生其實很短,短到來不及去尋覓所愛,短到顧不上長相廝守,短到,即使再不甘心也不得不服從命運安排。”


    “嫋嫋,別哭,我最怕看到你哭。”


    他費盡力氣,才伸出手,嫋嫋茫然地蹲在他的床榻旁,抓住了他的手,顧翊均已形銷骨立,蒼白的手腕,凸出的骨節,嶙峋刺手,嫋嫋將臉埋進他的掌心,滾燙的淚水沿著他的掌紋肆意洶湧蔓延。


    “嫋嫋,當初我趕你出家門,沒過幾天卻又悔了。那時我才知道,你在我身後待著,安安靜靜的時候,原來我……是這麽心安。”


    他望著她梨花含雨的麵容,緩緩牽起唇角,“我去蘇繡女家中找你,其實去了很多次,但總是過門不入。我怕你怨我恨我,但你知道,那個時候的顧翊均,有太多懸心的放不下的東西,雖然未必有嫋嫋珍貴,但我不得不背負,我不敢忤逆母親,這麽些年,確實讓你受了不少委屈。我想,你恨我也是理所應當。”


    “當我看到別的男人陪在你身邊,我嫉妒、吃醋,可那點兒虛榮心和自負,讓我不得不用冒用‘顧公子’的姿態,若無其事地對你說話,其實那天蕭綰就問我,是不是心裏有你。”


    嫋嫋搖頭,拚命地搖頭。


    她隻覺得前所未有的惶恐,好像,好像他交代完這些“遺言”,就徹底在她的世間灰飛煙滅含笑九泉一樣,她怕極了,怕看到他笑,她就幹脆不抬頭,一直拚命阻止他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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