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曾想先生客死異鄉,本來一樁好事,卻釀成悲劇,文帝是愧疚不安,便賜了金子給白家孤兒寡婦。他命人查過,芙蓉鎮盛產生絲茶葉,他三番五次暗示,讓人開辟商路,發揚芙蓉鎮的絲綢生意,是因著雪錢絲質地的確上乘,也便宜,但其中也隱隱是為著那母女,她們是官家的遺孀遺女,必定受人擁戴愛重,在芙蓉鎮自能安逸地過活下去。


    從那以後,文帝便不再記著白氏的孤女了。


    但十多年過去,他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當年的弱女早已香消玉殞,留下又一個孤女,還陰差陽錯拐走了他的兒子一顆鐵石心。


    是以他才說是冤冤相報有因有果的。


    霍蘩祁聽不懂。這其中有多少原委,連她母親都未必知道得清楚,當年白央入宮為文帝的教習先生時,還孑然一身無妻無子,教了文帝三個月,因先帝正是用人之際,後又擢拔他做了禦史大夫。


    霍蘩祁她娘——白氏當年也隻知其一不知其二,朝政之事她自是不曾過問的。


    文帝又道:“聽聞,你差言諍去了涼州?”


    步微行道:“確有此事。”


    “十年了。”文帝歎道,“也罷,當初朕說的十年,也該迴來了。”


    若說文帝對白央是又愛又恨,這個陸厭塵更是讓人深惡痛絕。他好心替兒子找老師,奈何翰林院、廣文館、國子監一幫老學究一個個滿身陳腐氣,其餘文官更是一身銅臭撲鼻,文帝想了個法子,放了皇榜出去,他親自替太子招老師。


    皇榜放出才三日,還真有個揭榜而來的,自稱姓陸,自幼被棄了的,托道觀養大,名字已不可考,自號厭塵先生。厭倦紅塵。


    這個是極有個性的年輕人,為人也不刻板,博覽群書,說話引經據典,又不失風趣幽默。文帝查了查他的底細,封了他一個少師,讓他入東宮提點太子。


    不教倒也罷了,豈知道一上手,這陸厭塵三句之中倒有兩句誕妄不經,不但如此,他素日與太子教些旁門左道的學問,臨到文帝要視察抽考之時,卻暗地囑咐太子不可妄言,一切以經書為要義而答。


    直至一日太子說漏了嘴,待那句“儒以文亂法”脫口而出,文帝當時黑了臉色,氣勢洶洶去責問陸厭塵,“你日日與太子誦讀的,是《五經》麽?”


    陸厭塵迴道:“是五經。”


    陸厭塵的五經,卻是《鬼穀子》、《五蠹》之流,帝王要太子所學的是儒家經典大義,卻讓他在啟蒙的要緊關頭時,碰上了這麽一個師傅。不但如此,東宮的小太監報信,這個陸厭塵素日裏也不怎的肯與太子老老實實在東宮讀書,反倒是一曝十寒,讀幾日書,便私領著太子出門遊山玩水、騎馬射箭。


    錯領進門的危害文帝是知悉的,難怪太子處處維護師父,屢番與他為敵,文帝聽罷怒極,一氣之下將陸厭塵發配去了涼州,十年方可歸來。


    此後父子關係急轉直下,後來又鬧出了馮婕妤的事。


    言而總之是一團亂麻。


    步微行沉默不語。


    文帝總覺著他似帶著一絲愉悅,那端坐的姿態都極為放鬆。他從不在自己眼下放鬆,一直是如臨大敵,許是身旁陸陸續續多了與他親近的人,與皇後的心結也解了,文帝喟然,自己與他的結,恐怕卻解不了。


    皇後說,他在兒子麵前拉不下臉來,不似對她。那是自然,老子為何要去討好兒子,這豈不荒謬,更何況他做的事全是為了他好,不能領情他不怪罪已然是皇恩晃蕩,還要他如何。


    文帝道:“你要接陸厭塵迴銀陵朕不攔著,但你與霍氏已私承於天締結姻親,遑論朕認是不認,朕需要給眾世家一個交代。朕——半個月之後,以乖張無道為由,先黜了你的太子,可有怨言?”


    霍蘩祁一怔,袖下的手緊緊地攥在了一起。


    不……不能。她無聲地張了張嘴,一些話想衝口而出,可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她啞然而震驚地望向步微行,她知道她是在意儲君之位的,是她害了他麽?阿行,我求你了……你說句話……


    步微行沉凝道:“沒有。”


    太子印璽早已收迴,在旁人看來,步微行行事之間,早已在頭頂上懸著一柄尚方寶劍,這利刃一旦揮落,他看似穩固的地位將岌岌可危。


    也是因著皇帝對太子仍有顧忌和寵信,這些年一直明著暗著替他打點,才有各大世家源源不斷欲獻貴女與儲君締交兩姓之好。


    但自打步微行已有妻室的消息傳遍銀陵,這幫人結親的心思是徹底斷了,早就按捺不住,暗搓搓卻不知在等候什麽,許是早看不慣他耀武揚威,仗著身份橫行無忌的剛愎自負,一個個迫切期待著他被貶。


    文帝此舉無異於是為了迎合他們的心意。


    有時候,皇權在日益強大和繁榮的世家麵前,也要瞻前顧後左右思量。


    可文帝說出這話來,卻有幾分擔心,“你——懂朕的意思麽?”


    “懂。”


    “如此便好。”文帝稍稍寬心。


    霍蘩祁渾身冰冷,如墮冰窟。倘使早知道成親會害他到了這個地步,那個夜晚她絕對不會一時腦熱便答應了!


    走出去的時候,分明已是三月春暖,霍蘩祁卻一陣一陣地泛著冷意,他解下披風披在她的身上,也聚不攏熱氣,霍蘩祁的眼睛一片模糊,“阿行,”她聲音顫抖,“我害苦你了是不是?”


    “不是。”他徐徐勾唇,眼眸深不可測,反照著一天如練月華,勾勒出淡淡的溫然,“陛下也說了,一切有因有果。我做事,從來不喜後悔。”


    霍蘩祁用力地點頭。


    既然已經害了他,害他丟了尊位,那就隻能讓自己更愛他,永遠陪著他,否則才是真真正正讓他賠了夫人又折兵,這道理她是懂的。


    她卻沒看到,他的唇角,有他前所未有的自如的笑意。


    踩著滿階月色,蕭牆之下繁華如障,一長一短的兩道人影被花團簇出,被如捧珠玉似的送入拱門之內,石橋溪水,一片泠泠。


    霍蘩祁踩著他的影子走,左蹦右跳的,累得氣喘籲籲,步微行始終不動聲色,看她想著法兒百般要逗自己開心,卻又不得不小心翼翼不敢在此時越界雷池,故此始終謹慎忐忑地偷看他的臉色,這模樣,也是很可笑的了。他緩緩地抬起手撫過她的臉,薄唇漫過淺淡的笑。


    第74章 籌備


    宮中緊鑼密鼓開始準備太子大婚典禮。


    霍蘩祁滿臉懵地看著一幫侍女湧入東宮忙進忙出。他的宮殿久無女眷, 忽然來了二十幾名簪花婢女,還個頂個的花容月貌,霍蘩祁怎麽瞧都覺著與東宮格格不入。


    阿二告訴她, “陛下鬆口了, 這是為您和太子大婚備的。”


    霍蘩祁茫然地指著自己的瑤鼻,發出哼哼一聲。“我?”


    “對。”阿二道, “在廢黜太子之前,讓你們光明正大地完婚。”


    霍蘩祁聽不懂, 既然皇帝是鐵了心要罷黜太子, 何必又大張旗鼓為他操辦婚事?她聽著暈頭轉向的。


    步微行從南書苑迴宮, 腳步沉穩剛健,霍蘩祁見他迴來,刷地一下換上笑靨然後撲過去, 男人將她扒拉的爪子牽過來,沉靜地看著她,“這段時日,你迴綢莊裏去, 安心待嫁。”


    “我已經嫁了啊。”


    霍蘩祁滿臉茫然,忽然想到江月說的話,迴銀陵, 還有一場更風光的婚典。


    她瞬間心跳一停。


    眼底倏然起了一層水霧,“你、你是不是用太子位換了這個,就——就為了給我一個婚禮?”


    他不答話。


    霍蘩祁急得帶了哭腔,“你說是不是?”


    她不喜歡被人瞞著, 討厭被蒙在鼓裏,可這個男人自作主張安排一切的時候,有沒有想過,倘若要拿這些來換,區區一個婚禮,區區世人之見,她可以完全不在乎!


    他難道不知道,她從小就是在流言蜚語之中長大的,謾罵的話,她聽過太多早就麻木了,她想隻要自己活得好,旁人羨慕也罷、嫉妒也罷,與她又有何幹連?難道為了旁人的一點點在意,值得拿自己僅有的尊位來換取?


    步微行的手指撫過她的耳梢,無奈地垂下眼,“別想太多。”


    “我不可以不想太多,你讓我怎麽安心做你的新娘子!”


    霍蘩祁一旦固執起來,誰也拿她沒辦法,步微行摁住他的腦袋,俯身一就,呶呶不休的紅唇被他堵得嚴嚴實實的,嗡嗡幾聲之後,便偃旗息鼓一蹶不振了。


    阿二率領一眾玄甲護衛悄然離場,侍女們也紛紛紅了臉避過身去。


    此時她們心底都不約而同地想著:平日裏,太子偶然自花苑走過,她們擺足姿態、翹首顧盼也換不來他一眼的青睞,照例是臉色漠然地走過。


    在她們心底,太子人雖生得俊美高華,可卻太高高在上了些,是凡人不可攀附的,漸漸地,那些旖旎的癡慕便少了、更少了。


    可曾想過,太子殿下寵愛一個女人時竟是如此模樣,俊得讓人腿軟。


    霍蘩祁軟軟地倚在他懷裏,他的五指貫入她的青絲之中,“不必想太多。”他緩緩說道,“記得算命的怎麽同你說的?”


    “咳咳。”


    不提這個也罷,霍蘩祁白了他一眼,“他啊,他就是個不靠譜的。我給了他錢讓他幫著我騙楊氏,他立馬便答應了,我想著,定然也是個見錢眼開的,說不準之前也都是胡謅騙我的,可他猜中了前頭,卻沒猜中後頭,我是認識了儲君殿下,可他馬上卻要不是了,唉。”


    那一聲嗟歎,仿佛在歎與所謂凰命無緣。


    步微行淡淡道:“孤將不是太子,你很得意?”


    霍蘩祁嗤笑,“我得意什麽!”她緊緊抱住他的腰,“我愛你這個人,與你的身份有什麽幹係!”


    太子妃娘娘熱烈激情地表明心跡時,一眾捧燈攜花的婢女都恨不得捂著臉躲開去。


    是了,太子殿下不必他那身份,單是一張臉、一副身材便足夠讓人腿軟迷倒的了。


    當然霍蘩祁也愛他的臉和身體,親自試過會更愛得不行,難怪胡襄想方設法要與他一夜春宵。


    咳咳,又扯遠了。霍蘩祁臉頰微紅,咬了一口他的胸肌,算作質疑她的處罰。


    “既然如此,其餘的事,便不必考慮了。”她牙口利,步微行微蹙了眉,淡淡道,“孤會讓阿二送你迴去,江月陪著你,有消息,孤讓她帶給你。”


    “……好。”


    她近來忙得騰不開手,忽略了團團,本來入宮也想來看看狼崽子,臨別時問起來,才得知他被步微行送到馴獸師處了。她想想也是,團團這麽大了,也是該要學會生存的,也不能常見了。


    心有遺憾,她戀戀不舍地被送出了齊宮。


    但陛下先前說了半個月,婚典必是在半個月之前,明明將有十天半月不見他,她也想得厲害,可這卻是第一次,不願意那見麵的時辰快點到來。


    ……


    漸漸地,文帝書桌案前彈劾太子的折子愈發少了。


    因著文帝有廢黜之心,必然早早會有所鋪張,消息遞了出去,一時間滿城風雨。


    驚詫的驚詫,看熱鬧的看熱鬧,落井下石者有之,雪中送炭者無一。


    黃中穀攜了兩個兒子入宮麵聖,如今都已是朝廷命官的黃樾與黃榆出落得更是挺拔如玉樹,文帝與他們商討了一番太子胡鬧的行徑,便笑著揮了揮手。


    黃中穀頓了半晌,故作疑惑,“陛下既有心,何必在此之前,又應允霍氏一個貧門孤女嫁入皇室?”


    文帝悵然道:“既然他將不是太子,娶妻娶誰,能否服眾朕也懶得管了,舅兄是知道的,他從小不聽話,朕是頭疼了二十年,如今正好覺著一身輕。”


    先前皇帝發落了一群宮人出宮,其中不少是黃中穀安插深宮的眼線,那時候黃中穀便隱然覺得,陛下這是已有察覺。


    可細細一想,陛下既有所察,何必又提拔他兩個不中用的兒子升官。畢竟銀陵的世家俊彥之中,有太多比他兩個不爭氣的犬子要出類拔萃的。


    黃中穀道是不是,道不是也不是,故作黯然狀,也不說什麽了。


    文帝道:“況這霍氏倒也不是真正的貧門,她外祖這一脈,倒是在朝中做過禦史的,與朕還有幾分牽連。當年是朕對不住白禦史,如今算是還了這個天大的人情罷。”


    黃中穀心中頗有驚訝,卻沉然不言語。


    及至出了宮門,黃中穀與黃樾黃榆二人穿過中庭暖樹,黃中穀忽道:“太子定然是以儲君之位,與陛下做了這個交易,才換得陛下鬆口。”


    迴宮那幾日,陛下震怒,發落了太子一通,東宮人證物證皆有,如何一轉眼便成全了他們?易儲又在即,實在很難不令人多想。


    黃樾抿唇,沉默地蹙了眉,心思不靜,隻聽父親大人悵然道:“沒想到太子竟然也是個愛美人不愛江山的癡情種子。”


    黃樾低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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