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是。”這當口,侯縣令再不敢忤逆他的話了。


    但是一扭頭,不對,好好兒的傳什麽仵作,難道又有……天殺的,怎麽做兩年縣令破事兒這麽多。


    一波方平,另一波又乍起。


    步微行帶仵作上門,一院沉默,大夫背著藥箱候在一旁,沉默不言,一個布衣短褐的農人大漢,側過臉在抹淚。他的目光落在池塘邊,風吹木葉,瘦削的少女一動不動地趴在母親肩膀上,雙臂緊緊抱著母親的脖頸,隱隱約約,有抽噎的聲音,若非她單薄的肩膀在顫動,靜得可怕。


    言諍要說什麽,步微行比了手勢,讓他們在門口稍待。


    “霍蘩祁。”


    這是男人第一次喚她的名字,冷得猶如沉入湖底經年的寒玉。


    風一吹,樹葉瑟瑟作聲。


    霍蘩祁呆呆地起身,然後癱坐下來,眼眸通紅,慘白的臉頰上滿是泥灰和淚水,哽咽著坐在一堆泥裏,怔怔看著泥沼外眼眸冰冷的男人,看了一會兒,忽地,哇哇大哭。


    少女哭得撕心裂肺,欲將滿肚子的委屈和絕望都宣泄出來,步微行沉著臉,等她哭。


    整個院裏都是霍蘩祁的哭聲,一聲一聲,肝腸寸斷。


    他攢著眉,俯視著將頭埋入膝蓋裏嚎啕的女人,十年未曾動容過的心,於刹那間,明白了什麽是心疼。


    第20章 身後


    足足哭了近一個時辰,她嗓子啞了,隻剩下抽噎和咳嗽,步微行見她還傻著不動,輕歎一聲,彎腰蹲下來,霍蘩祁才要抬起頭,膝蓋被他一抄,整個人便被擁入了男人懷裏。


    霍蘩祁一瞬不瞬地看著他的衣襟,繁複的螭紋勾折蜿蜒,像命運交纏的紋理。她捏緊了手心。


    步微行將她放下來,置於樹下那張躺椅上,身後茶水已冷,步微行取下杯盞,放在鼻尖輕輕一嗅,“大夫。”


    王大夫走了過來,將他手中的茶杯接到手中,霍蘩祁望著毫無聲息的母親,才聽到步微行說的話,怔怔地扭頭,王大夫也放在鼻尖嗅了一下,“這是,野薔薇的花瓣?”


    霍蘩祁愣著,聽他們說話,母親仿佛是被人謀害?


    “大夫,野薔薇怎麽了?”


    芙蓉鎮地處兩山之間,百姓與山林野花為伴,此處山野薔薇繁盛,各家各院之中也不乏有人栽植薔薇。


    王大夫搖搖頭,“你母親這病,食不得一點性寒之物,我開的藥方子裏都是藥性溫熱的,以調養滋陽為主,許是雪芝雖有續命之功,但天生帶點涼性,碰上野薔薇,藥性起了衝突變化。”


    霍蘩祁呆呆地聽著,她仿佛全然聽不懂。


    王大夫道:“阿祁,你不是說家裏有雪芝麽,讓老朽瞧瞧,說不準能窺探一二。”


    霍蘩祁點了點頭,這才站了起來,腿軟地去廚房裏拿藥。雪芝草身似靈芝,通體雪白,上有黃褐斑紋,她昨晚用刀剁了一截,剩下半朵已然蔫損,王大夫仔細瞅了好幾眼,偷偷瞟一眼霍蘩祁,見她雙眸噙水,乖巧又無助,似孤雁離群,心思便轉了轉,不敢再雪上加霜求這剩下半株靈藥了。


    “果然是雪芝。”王大夫一句“從何得來”險些脫口,一瞅霍蘩祁身旁孑然峻立的男人,心中也了然。


    “阿祁,你家裏……”


    王大夫正要問話,步微行忽沉聲道:“仵作。”


    此時諸人才驚覺府衙來人了,仵作戰戰兢兢要上來驗屍,霍蘩祁沒見過驗屍,愣愣地瞧著仵作將箱子裏的東西一件件取出來,跟著便握著兩柄薄而鋒利的匕首探過身子去。


    她駭了一跳,腿也有了力氣,箭似的撲到白氏身上,“你要做甚麽?”


    仵作嚇了一跳,握著刀縮迴去,為難地苦著臉,“小姑,你母親要是誤服食物而死,我要剖屍解胃才能……”


    霍蘩祁一聽“剖屍”,便咬咬牙,兇狠地將仵作一把掀開,“不行!誰也不能動我娘!”


    仵作更無奈,“可這事——”


    他似不著痕跡地拿眼瞟了瞟步微行。


    霍蘩祁起身,也不顧滿手泥,就抹在步微行的衣袖上,緊緊拽住他的袖口,“不行,我娘生前受了半輩子苦,我不能讓她死後也——”


    少女哽咽著落下眼淚,在求他。


    民間有一種說法,死者若不能留全屍體,到了陰間便要受雷霆之刑,也忍受身首分離之苦。


    步微行道:“若是你母親死於被害,不這樣,也許找不到線索。”


    霍蘩祁不知道,這大概已是他此生語調最低迴溫柔的一次,她心涼了半截,“我不讓……”


    看不出堅決,幾乎隻剩下哀求。


    她可憐地眨著眼睛,溫熱的淚猶如燭花似的,打落他的手背,滾燙灼人。


    霍蘩祁耷拉著腦袋,滿臉泥垢和淚痕,小心翼翼地搖他的廣袂。


    步微行拂下眼瞼,“這是你母親,你不讓,自然,沒有人會動手。”


    霍蘩祁點頭,“嗯。”


    她撒開手,轉身走迴去,“王叔。”


    王二叔在一旁聽著,見霍蘩祁忽然出聲叫自己,便忙著應道:“哎,王叔在。”


    霍蘩祁抽抽鼻子,這時的脆弱少女,仿佛無比鎮靜,那麽從容,那麽優雅,半點看不出絕望了,“王叔,我家裏隻剩我了,我一個人沒法替我母親操持後事,想請王叔張羅,銀子我付。”


    “傻孩子。”王二叔直歎息,這事總不能不應承,便答應了。


    她頷首兩下,擦掉眼角最後一滴淚水,再度走向母親躺著的藤床,小院裏隻有淙淙水聲,瑟瑟風聲,蕭蕭葉聲,卻沒有一絲絲哽咽和抽泣,霍蘩祁安靜地將母親臉頰一側的秀發撥到她的耳後,母親還是溫婉恬靜,唇邊帶著溫柔的微笑,仿佛不著塵埃一般逝去,四下彌漫著野薔薇濃鬱的芳香。


    許久許久,王大夫收拾好了藥箱要走人,仵作急急忙忙跟著出門,也不想攤上事。


    霍蘩祁迴眸,見步微行若有所思,似要說話,她搶先一步,“我家裏沒有野薔薇。”


    “是外邊人帶進來的。”步微行肯定一點,“你娘今日見過別人。”


    霍蘩祁搖搖頭,“我在外頭,所以不知道。但是大夫也沒肯定說野薔薇是禍首。”


    所以她不肯讓仵作驗屍。


    母親生前名聲便不好,她不能讓母親死後還被男人看了身子,為了不確定之事。也興許,野薔薇與雪芝,根本就不是讓母親的身體急轉直下的原因。


    她牽強地微笑,“娘的遺言說,要我以後過得好,我肯定能活得好的。”


    彼時,暮春如日薄西山,奄奄一息。


    風聲鼓動得人心仿佛揉碎了什麽堅持,喚醒了一縷孤勇和溫柔。


    步微行看著她,仿佛是與十年前的自己對視。


    年少桀驁,在深宮皇權的假象裏蒙昧憨醉,華麗奢侈的美夢卻於一夕傾頹,他同樣不服輸,同樣地要證明給世人看,他不順從、不接受,雖然這十年來亦是諸般波折,可即便是負隅頑抗,也如此過了。從未後悔。


    末了,他微微拗過目光,“今日何人來過,我會讓人去查。”


    “謝謝。”


    倘使是有人從中作梗,她自然不會姑息。可是,霍蘩祁望著安息的母親,母親走得如此坦然,未曾留下事關來人的隻言片語,讓她如何相信,母親是被加害的?


    她隻想先料理母親的喪事,讓母親安然入土。


    她知道父親葬在城外一處有山有水的地方,那塊墳地並不是霍家祖墳,她爹不在族譜裏,死後,是母親花費心血用僅存的那點兒餘錢買了地,立了碑,如今正好可以讓父母團聚了,這是她母親十來年的心願。


    王二叔辦事利索,料理喪事也井井有條,霍蘩祁就在母親棺槨前守靈三天。


    白氏身死的消息傳遍了芙蓉鎮,十多年前那些嫉妒謠諑白氏的女人,雖嘴上不說,私底下卻大半在額手稱慶。


    消息是雁兒傳給楊氏的,楊氏正栽花,聞言,喜上眉梢地扭頭,笑問:“那狐狸精終於是死了?”


    雁兒“嗯”一聲,“聽說是身子不大好,昨兒個便一病嗚唿了。”


    “死的好!”楊氏用絹子擦拭幹素手,笑道,“我得去告訴那不知羞恥惦記弟妹的霍老大,他人呢?”


    雁兒頓了頓,為難地攙扶住了楊氏,“郎主去了霍蘩祁家裏,聽說為白氏上香去了。”


    聽罷楊氏臉一沉,將水壺冷冷擲於地上。


    “嗬,人死了我看他還動哪門子的歪心思!”楊氏青著臉,怒著譏諷霍老大,譏諷之後忽又撫掌大笑,“還管他有哪門子心思!白氏已經死了,他就算再哭也哭不迴來,可見上天是長眼的,下作狐媚勾引男人的女人,就是不能長命!哈哈哈哈,天收了她!”


    楊氏與雁兒在一旁慶幸,楊氏恨不得去燒點高香,便攛掇著雁兒給她拿幾支香來,她要拜神。


    風一陣拂過,霍茵坐在花廊折角的圍欄處,唇瓣微白,臉色難看地揪褶了碧綠璽花下裳。


    第21章 決定


    霍老大在門口徘徊許久,終於鼓足勇氣進門為白氏上香。


    靈堂布置一切從簡,雪白高燭微光幽冷,少女披著一身素服跪在棺槨前,這是第二日,少女麵容素白,除了眼底有微微的青,稍顯疲倦,別無哀痛。


    霍老大對白氏心術不正,肖想已久,可惜從未真正下手,他總覺得白氏便像是那照進深溝汙渠的朗月,近在眼前,卻抓不著。


    他害怕一旦過了激,逾了矩,白氏毫無妥協地退步,便再無轉圜,十多年為九仞山,到最後功虧一簣。


    霍老大思轉過後,終於出聲,“阿祁。”


    霍蘩祁正給母親磕頭,一鞠到地,額頭碰上冰冷的青磚。


    一宿連夜雨方過,地麵潮濕不退,濕潤的青苔味夾雜濃鬱的檀香,那楠木棺被籠罩在燭火微茫的火光裏,分外沉重陰涼。


    霍老大見有人在此,也不敢過於聲張,隻極近維護愛惜之意,跪到霍蘩祁的蒲團旁,手自如熟稔地取了幾隻香,見霍蘩祁不動聲色,也沒不讓,便大膽地引燃了,拜了幾拜。


    “阿祁,不如你迴家來,你一個人流落在外,無父無母……”


    霍蘩祁淡淡道:“阿祁也有耳聞,大伯父近來在張羅阿茵的婚事,有意向桑家結親,可是桑伯父為人溫和,愛子有加,不願違逆桑二哥的心願,便讓桑二哥自己做主,桑二哥不喜阿茵,桑伯父便沒有應許,是不是?”


    自幼時起,桑田便待人極好,吃用的若有結餘,不會短了侍女小廝,桑家豆腐坊的女人也個個蒙得桑二公子照拂,對此讚不絕口。桑田對女郎們溫和如玉,能出手相幫之事,也不假手於人,但他心中另有佳人,對霍茵的一腔愛慕,確實無能迴應。


    桑田拿霍蘩祁當妹子,才對霍蘩祁透露過,他此前頻繁外出做生意,也是為了去看她,這個女郎住在憲地,是遠近聞名的美人,桑二哥至今未曾獲準女郎心意,不敢提親。


    桑家二子,一個嬌妻美妾後宅和諧,一個雖孑然一身但也心有所屬,加之霍老大自己私德有虧,他要去同桑伯父商量婚事,自然要碰一鼻子灰。


    霍蘩祁在想,霍老大必然是想迎母親迴霍家,但他是否又起了意,要將她嫁給姓馬的姓牛的,謀得一筆錢財,榨幹她最後一絲價值?這事就算霍老大幹不出來,楊氏是肯定樂意之至的,霍老大又對楊氏言聽計從。霍蘩祁打從霍老大進門的第一刻起,便十萬分地警惕。


    霍老大道:“阿祁,你好歹說是咱們霍家的小姑,一人在外拋頭露麵,終歸是不合適。如今你母親走了,你一個人曆事淺,一些事拿不了主意,在外頭免不得要受苦……”


    “大伯父,”霍蘩祁微微側臉,鬥篷底下,火光跳躍之間,少女的臉龐清秀蒼白,“因為前十五年活在霍家,阿祁才算是真正曆了世事。”


    霍老大被一句話駁得啞口無言,他袖口底下的手正要抬起,作勢要安撫一番霍蘩祁,卻隻聞霍蘩祁道:“因為這十幾年,阿祁也學會了如何分辨旁人的真心、歹意。一個人在外頭吃苦自然難免,但阿祁寧願如此,也不想受委屈。”


    這話說得真真直白了,一針見血。


    霍老大連裝傻都不能了,先是微微一愣,繼而嘴唇哆嗦了一番。從未覺得這侄女伶牙俐齒,如今才曉得楊氏為何為了霍蘩祁屢番頭疼,找他訴苦了。


    霍老大臉上掛不住,便不露痕跡地起身,見王二還在一旁燒香驅蚊,對他目露不善,霍老大心知得不著便宜,又瞞不過霍蘩祁,隻得臉色不好看地求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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