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蘩祁嚇了一跳,還以為自己又惹他不高興了。


    惴惴難安之間,便見男人從容地取出了袖中的一遝紙,“這是地契。”


    霍蘩祁詫異地接過來,“這……”


    步微行淡淡道:“往後,你隻欠我一人。”


    見霍蘩祁蒙昧地望著自己,傻兮兮地猜不透望不穿,又有些懊惱地搔了搔耳後,他不自在地負起了手,“不過方便你還債。”


    原來是他從顧翊均那兒將這塊地買到自己手中了。


    “可是,我還不起的。”霍蘩祁方得知雪芝的天價,頹喪地嘟唇,“我真的還不起,我得欠你一輩子了。”


    步微行道:“那便欠著。”


    “啊?”


    “你想說什麽?”


    霍蘩祁搖搖頭,睖睜著說道:“不想說什麽,謝謝你。隻是這地契,你還是等我還上了再給我。”


    “不是說一輩子也還不完麽?”


    步微行的聲腔天然泛冷,又因為自幼身份尊貴,不體恤底下百姓和奴仆,所以總威嚴冷漠,不近人情。


    聽得身後湊過來的言諍暗皺眉頭,這算什麽話,聊了這麽多句沒一句在點兒上,殿下你就應該說:還不上就拿你還!這不就了結了麽。


    要是再通情達理、知情識趣一點,便說:以後你娘就是我嶽母,什麽地契什麽雪芝,都不重要,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不是。


    可是殿下你瞅瞅你都說了些什麽!


    霍蘩祁也靦腆起來,“也是,那我隻能慢慢還了,對了,我方才給言諍一點銀子,他說幫我記上的,我會每日來還一點。”


    步微行沒說什麽話,清冷的鳳眸映著夕陽琥珀般的紅光,驚心動魄般的妖冶。


    那麽冷那麽冷的人,怎麽會讓人覺得有種妖豔美?


    霍蘩祁捂緊了手中的地契,慢慢地垂下眼簾,“天色不早了,我先迴家了。”


    三方債主變成了兩方,霍蘩祁說不上高興還是失望,少了債主,可是債主從溫文爾雅的顧公子變成了生人勿近的……他,不知是福兆還是禍端。


    白氏這迴嚇怕了霍蘩祁,她心裏知道女兒倔強,絕不肯讓自己再做繡活兒,便整日躺在家中,曬曬日頭,看點二池塘裏的遊魚,日光下澈,桃花般灼灼的夕陽,紅綢似的鋪瀉於粼粼水麵。


    白氏看了看,撿起鐵盒裏的一點餌食,放了料下去。


    這池塘裏的水清澈甘甜,用來煮茶正好,可惜女兒現在連茶壺和爐子都不讓她碰了,白氏雖然感念女兒孝順,但被束縛自由,多少還是有點失落。


    “圓圓。”


    迴家之後,霍蘩祁取了針線盒,將自己的擦破了衣裳就著暮光縫補,白氏見她針腳變得細密平整起來,也驚訝霍蘩祁近日去做了甚麽,霍蘩祁揚起頭,笑吟吟道:“我去幫徐伯伯他們染布了,那兒的布莊掌櫃年輕時候是咱們芙蓉鎮最好的裁縫,她手把手教我裁衣,我學得快,她一個勁兒誇我聰明呢。”


    白氏見女兒日日辛勞,夜裏隻睡三個時辰,原本還滾圓的臉蛋也日漸清瘦下去,自覺拖累了她,心疼卻又不知所措,“圓圓,娘這幾天總是做夢。”


    “夢到什麽?”霍蘩祁一麵說,一麵咬斷了手裏的線頭。


    白氏猶豫了一會兒,才溫柔地開口:“夢到了你爹。圓圓,娘很想他。”


    霍蘩祁咬唇,知道母親是什麽意思,放下了針線,努力地大口唿吸來平複。


    她憤怒她親爹在她出生之前便撒手人寰,拋下她們孤兒寡母,舉步維艱,白氏知道霍蘩祁的心思,輕輕地搭住女兒的手,安撫她,“圓圓,娘陪了你十幾年,卻隻陪你爹過了幾個月。我很對不起他。”


    “娘,你不要說這種話,不要說……我也很怕。”


    “圓圓一個人也很可憐,圓圓隻有你一個人了。”


    霍蘩祁哽咽著抱住白氏,她不怕還一輩子錢,可她怕母親輕生,怕她為了不讓自己債台高築而選擇輕生,如果那樣,她會內疚一輩子。


    白氏歎氣,“娘答應你,能活著的時候就好好活著,娘要活到看著圓圓出嫁了才甘心。”


    “嗯。”


    霍蘩祁沒想過嫁人,母親說的話,她就隻當母親說了笑。


    以她現在的境況,欠下這麽多債,哪個男人敢要她?


    即便是桑二哥,他們家雖然有錢,但也是小本經營,她見了顧翊均之後,早便知曉什麽是人外人天外天了。


    白氏綿軟的眼波滿是滿足,女兒孝順,這比什麽都強。


    霍蘩祁縫補好衣裳,從井裏打了一桶水,到廚房,將雪芝切成幾瓣,熬了一鍋藥給母親喝,親眼看著母親白氏喝下,她才安了心。


    翌日霍蘩祁照例出門,白氏躺在院裏安歇著,躺在竹條藤床上,側眸望著淡淡的雲朵,緋豔的紅雲,滿院碧樹如赴盛宴般的夏色。


    不料來了個不速之客。


    第19章 失恃


    趁著曦光曙色,步微行上了縣衙。


    王吉一早被人拿了把柄和罪證——在市井之間出入,時常到趙家側巷和後院的籬笆院牆外張望,趙老夫人有一迴親自瞧見了,拿著笤帚便趕客,後來背著趙老夫人時,王吉又與陰氏私會了兩迴。


    終在一片碧波蕩漾的湖上,在窄窄一方隱蔽烏篷船裏,抓到了通奸的二人。


    捉賊拿贓,捉奸在床,證據確鑿無從辯駁,左右是一個死,陰氏便將什麽都招了。


    沒想到審案時,侯縣令才發覺另一件事,趙老夫人原來一早知曉媳婦兒與人有染,隻是一來不敢捅穿這事兒,怕王吉事先下手報複,二來,不管陰氏腹中孩兒是誰的骨肉,趙老夫人希望他姓趙,也算留個香火。


    縣令便犯了難,依照大齊律法,這孩子理當判給孩子親生父親,歸祖宗祠堂。


    但是孩子是王吉的骨血,這人與已婚嫁的女人勾搭,人品低劣不說,他必定是要受懲的,牢獄之災免不了,誰來照顧這孩子?


    於是師爺又支了一招,讓他請步微行前來斷案。


    天色微明,步微行輕車到縣衙,曦光如蓮瓣舒,日色稀薄,升堂的驚堂木驚醒了整個芙蓉鎮。


    趙六這案子終於是塵埃落定。


    霍蘩祁又在布莊裏幫忙幹了一天活,因為坐了一整日沒下地走幾步,便腰酸背痛,沒想到這一疼起來,倒將先前積攢的傷病一並引發,兩手又酸又疼,腫得像兩隻蘿卜似的。


    掌櫃了送了她一匹絹,霍蘩祁便忍著疼,咬咬牙將絹布扛在肩膀上往家走。


    推糞車的王二叔從巷口拉車出來,見到霍蘩祁,急得扔下了板車,“阿祁,快來,你娘不好了!”


    “什麽!”


    霍蘩祁愣住了,望著滿臉汗水的王二叔,仿佛沒聽懂,王二叔一把拉住她的手,將她手裏的那匹絹扔在板車底下,扯著霍蘩祁便往家趕。


    “我昨日欠你兩個銅板沒結清,本想你換了新家,正好能去串個門,替你把錢送過去,沒想到,就看見你娘倒在院裏,我急忙讓人去喊大夫,這才過來尋你,阿祁,走快些!”


    霍蘩祁任由王二叔拉著,一路愣愣地聽著。


    她到現在仿佛都沒迴過味來,母親昨日服用了雪芝,今晨明明說好些了,她出門時,還望見母親笑,笑得那般溫和,柳眉微黛,杏眼含水,一如既往的嫻靜婉約。


    今晨沒有任何異狀,霍蘩祁走得坦然。


    不不不,是王二叔鬧了個笑話,母親沒事,一定沒事。


    白氏已被搬到了院中池塘邊,麵白如霜,安靜地躺著,猶如一縷煙氣似的,風一吹便散了,虛弱得鼻翼之間隻剩下一縷微風。


    霍蘩祁一進門,便戳在了地上。


    王二叔要解釋,她猛地衝了過去,“娘!


    白氏似有所覺,置於腹前的食指微微一動,池塘一畔的大夫已經收拾起了藥箱,見到撲到竹床腳下含淚喚著“母親”的小姑,頹唐地搖搖頭,“霍女郎,你母親……唉。”


    霍蘩祁恍如未聞,拉著母親蒼白晶瑩的手指,惶恐地謹慎地慢慢地靠近,然後,食指放到白氏鼻前,唿吸微弱,雖然微弱,但一息尚存,霍蘩祁一迴頭,甩落了滿臉淚水,“大夫,大夫,還有氣息的,你救救她,我求你了!你救救她!”霍蘩祁一麵求一麵要磕頭。


    王大夫背過身不受她跪,惆悵地直歎氣,“阿祁,咱們是吃一口水井的近鄰,要真有的救,老朽不會不救,上次不讓你準備後事了麽。”


    霍蘩祁一愣,用袖子將淚水擦幹,“可我找到雪芝了,我找到了的!按照您的方子給我母親煎了藥,不會有錯的!”


    王大夫驚訝,“你肯定你找到的是雪芝?在哪,讓我看看。”


    一來杏林一道的人對珍稀藥材分外珍重和狂熱,二來,霍蘩祁的家底他大致是曉得的,怕是她找錯了藥也說不準,“阿祁,你娘是誤服了與老朽開的藥相克的食物,具體老朽還查不出來。”


    霍蘩祁便點點頭,要起身去廚房拿雪芝,不慎膝蓋一軟,便又跪入了一攤軟泥裏。


    她掙紮著再要起來,用沾滿濕泥的手抹掉淚水,忽地,柔柔的一隻手腕伸了過來,將霍蘩祁的衣角扯住了一片,霍蘩祁怔怔地迴眸,“娘?”


    她又驚喜又害怕,忙又湊上前,將身子伏地,要聽母親說話。


    白氏虛弱得隻剩最後一口氣,眼簾悄然打起一線,將霍蘩祁的手拍了拍,“圓圓,娘不能等到你成婚了。”


    “別說傻話,娘會長命百歲……”


    晶瑩的淚珠兒滾落。


    大夫和王二叔都不忍再瞧,惋惜地背過了身,王二叔年輕時也愛慕過容色傾城的白氏,雖說少年糊塗,一時衝動做過傻事,可這麽多年來,對白氏始終存了一絲憐憫和不忍。


    如今白氏病入膏肓,他有心無力,隻能惆悵地直歎息,上天總不讓好人好過。


    白氏嘴唇微彎,“傻圓圓,娘要去見你爹了……圓圓,以後要一個人了,可是娘希望你好好的。”白氏氣息不足,說話斷斷續續,猶如風裏飄搖的一支殘燭,漸漸式微、熄滅。


    白氏病了這麽多年,對生死看得早淡,活著固然能讓她的圓圓有個慰藉和依靠,可卻要拖累她,讓她背負一身巨債,將來一輩子被沉重的債務壓著,翻不過身,喘不過氣,永遠被阿茵她們瞧不起。死了,圓圓會難過一陣兒,可她已經大了,也能獨當一麵了,很多事都能自己拿主意,她一個人興許會活得更好。


    察覺到身子的情況忽地急轉直下,白氏雖吃驚,倒並不害怕。


    不論是天意,還是別的,倘若能讓她的圓圓解脫,都好。


    霍蘩祁哭著趴在白氏肩頭,“不,圓圓隻要娘活著……娘不要拋下我……我隻有你一個親人了。”


    白氏的狀況隻是迴光返照,大夫也知曉,所以並未上前再探脈。


    說了兩句話,她便再無聲息了,霍蘩祁顫抖著將指腹又湊近白氏的鼻尖,微弱的唿吸也沒了,人在大起大落之後,霍蘩祁已經忘記了反應,呆呆地,眼眶紅腫地趴在那兒,一動不動。


    白氏蒼白秀美的臉蛋,墜了幾滴淚珠,神色安詳而溫柔,絲毫不像死亡,倒像是赴了一場少女般純粹美好的夢。


    微風鼓動斑斕的梧桐葉,水麵轂紋驟生。


    步微行從府衙出來。


    王吉被判了五十廷杖,並十年牢獄,陰氏在家待產,一旦孩兒出世,陰氏沉塘,孩子姓趙,歸入趙家。


    侯縣令對步微行的判決不敢置喙,雖覺王吉被判得重了點兒,但見到步微行陰沉冷峻的臉,什麽話都隻敢往肚裏咽。


    步微行才出門,言諍便跟上來了,“公子,出大事了。”


    “什麽。”


    言諍見侯縣令還跟在身後,也高聲喧嘩,湊近步微行,臉色複雜地耳語幾句,最後,折腰退下,歎惋不絕。


    步微行蹙眉,抬眼,隻見侯縣令哈腰直笑作恭送狀,他沉聲道:“讓仵作跟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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