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肉。”貝莉兒說:“要點時間處理,下次給你,我做培根給你吃。”


    培根,又是一種沒聽說過的東西。就算知道這是報複,瑪利多諾多爾隻能吞下這枚餌。當然他可以暴力威脅人類給他烹飪食物,但是這樣的話,這些花樣百出的烹飪方式大約就永遠不為他所知了。


    有時候瑪利多諾多爾有點恍惚。在人類最開始的冷嘲熱諷後,她那麽快地調整過來,這讓瑪利多諾多爾覺得他之前的冷酷驅趕完全沒有過。他們還是生活在一起,他還是不能動彈,被她放在澡桶裏,哼哼唱唱、絮絮叨叨地搬手搬腳擦身梳頭,然後她分給他那些食物,美味的溫暖的從來沒吃過的食物,她灰頭土臉地狼狽又傷痕累累地遞給他碗,連帶著甜美溫柔的微笑和慷慨大方的愛。


    他明知這隻是她的麵具。人類是虛偽的種族,這在他在法師塔裏時就深刻地領教過並付出最慘痛的代價……瑪利多諾多爾覺得厭惡,在厭惡中卻又有著他不明白的期待和默許。他花了那麽多天時間泡在水裏,從來沒有這樣一個人安靜而思考,身體的痛褪去後是深沉的疲憊與隱忍。


    傷要養多久才好呢?人類的食物不過是無關緊要的添頭,對巨龍來說,那點肉類就如杯水車薪。瑪利多諾多爾沉默地數著時間,等待他什麽時候可以有餘力去尋找更多有魔力的能量,但現在他還是隻能坐在水裏,除了人類的造訪外就是永遠寂靜的凝望。


    他從早到晚地凝望著天空,那麽多思緒如潮水般湧來。朝陽升起如火,像杜羅羅的眼睛,星星漫天如海,像這個人類的微笑。


    有時候他覺得,或許他當初確實錯待了她。


    他沒有說話,貝莉兒眼睛一眨就已經站在大坑前,這就代表她可以走人,白龍收下了她的供品。貝莉兒愉快地哼著歌兒走了,腦中開始思考她要怎麽給鹿肉下坑。煙熏肉這種東西可做的文章少,或許做好後,切掉她要吃的那部分後再加工一下,比如在上麵糊上石粉——就算白龍親臨現場查看貝莉兒的理由也是現成的。這麽封起來味道在裏麵才好吃呀。至於她?一個人類?她的那部分當然是切掉石粉吃的,白龍如果不會切,她也可以代勞。


    貝莉兒篤定白龍不會讓她來幹這活。她從來沒有在小溪邊發現吃剩的食物殘骸,也許是白龍用他那神奇的能力處理掉了,又或許是他根本就沒處理,她給他什麽他的胃就照單全收。貝莉兒覺得是後一種。想想白龍的原型吧,他要吃什麽當然是一嘴張開全部吞下,難道還有餘暇給一群牛羊馬鹿剝皮穿肉上火燒烤嗎?他就幹不來這種精工細作的活。


    她心情超好地迴去,小黃在湖邊甩著尾巴等待她。自從白龍蘇醒後他們就沒有龍鱗了,小黃的倉庫那裏是還躺著不少,但他們都不敢去搬,所以也就隻好放在那裏不動。小黃現在和貝莉兒一起吃飯,如果它表現好,貝莉兒會發給它一片碎片當零食。


    今天完全是她心情好,迴來抱著小黃轉圈圈,把龍鱗塞它嘴巴說:“我們開飯啦!”他們吃比白龍精細得多的食物,湖邊撈上來的貝殼、蝦,在水盆裏遊來遊去,隨時等待下鍋,割出來的新鮮鹿肉剁成肉糜混著雞蛋一起蒸成一碗,一捧漿果當飯後點心。一旁的火堆上用小石鍋燒著滾滾的針葉茶,貝莉兒撿起木鏟翻了翻石板上的油,香噴噴滋滋冒泡地煎著的是一些樹林裏挖出來的根莖。


    貝莉兒現在漸漸學會挖草的下麵找根莖了。她是認不出可以吃的野菜,不過有很多動物可以做她的老師。這是一種山鼠會挖出來吃的東西,貝莉兒現在碰到什麽都拿給小黃看,如果它沒有什麽特別的反應就可以帶迴去試吃,神奇溪水待命個五六天發現確實沒問題就可以納入自己的菜譜。這種灰唿唿的根莖就是第一個收入、


    他們在夕陽的餘暉中美美飽餐一頓。有了油和鹽,就算暫時還找不到其他的調味料,貝莉兒相信一切都會有的。當初的計劃不會因為白龍醒了就改變,相反這增強了貝莉兒提高自我生存實力的決心。看,她現在不是做得很好嗎?她不止養自己和小黃,她還可以養一頭龍呢!“小黃,”她吃得滿嘴油地對埋頭大啖的長耳朵說:“明年的這時候,我們就出發吧?”


    “吱!”小黃應了她一聲。甭管它是不是聽懂了她的話,貝莉兒抱著木頭水杯看著天上的星星,這裏的生活也很好,她想,無論遇到什麽困難我都可以克服而且讓自己過得更好。她的心裏第一次真正地滿懷希望。


    然後夜深人靜時,貝莉兒聽見了小黃的叫聲。“吱吱吱。”它急促地小聲叫著,用爪子推她:“吱吱吱!”它推了很久,在藤床裏打著轉,聲音裏滿是恐慌。貝莉兒揉著眼睛,她一天連軸轉,晚上實在困得很難被叫醒。“你怎麽了小黃?”


    她坐起來,惺忪睡眼突兀地對上了黑暗中的……遠處,一雙雙綠色的鬼火。


    臥槽。貝莉兒想。


    第26章


    “啊啊啊啊啊——!!!”


    尖叫在寂靜的夜裏爆發。貝莉兒一手抓著小黃一手握著龍鱗刀連滾帶爬地奔到火邊,感謝她為了嫌生火麻煩,每到晚上她都搬樹樁來燒。兩個腰粗的樹樁差不多就可以保持微弱的火光一晚上,第二天早上她運氣好還能收獲一些木炭——這都不是重點。劈裏啪啦,火花四濺,貝莉兒抽出一根還燃著火的木柴向四周猛掃,一邊無法製止地發出尖叫。


    “啊啊啊啊啊啊!!!”


    她全身起了雞皮疙瘩,嚇得發抖,差點握不住刀。開始她也瞬間嚇醒,以為夜半來偷襲的是猛獸,狼、豹子、老虎,或是別的什麽,然後她發現她不能動。


    那鬼火仿佛攝入她的魂魄,直鑽進她腦子裏,她滿眼都是幽暗的綠色,燃燒、燃燒,過來,聽從我的主宰。綠火跳動,魔鬼從深淵爬出,伸著影子一樣的巨爪,要捉住和燒盡她的靈魂,而貝莉兒隻有木然原地不動,等待死神裁決。


    感覺漸漸麻木恍惚,沉入深海。她能感到小黃在她身邊拚命撓著,抓她的胳膊、肚子、頭,它開始咬她,那都隔著一個世界,聲音像溺了水,求救無門。貝莉兒看著第一個綠火漂浮著鑽進她的小木棚,黑色伸手不見五指的黑色,視野裏充斥放大的,漂浮的、跳動的……亡靈的,耳語。她抬起頭,那對綠火低下頭來要從容地踏入她的眼睛。


    “吱!”一聲尖叫,小黃奮力推倒了水罐。神奇溪水嘩啦啦地濺濕地麵,綠火倉皇遠離。貝莉兒恍然迴過神來,手掌劇痛,她不知道什麽時候一身冷汗,喘息著按到龍鱗刀上,手掌心是噴湧的鮮血。嘩啦啦,木棚被倒下的東西撞倒,貝莉兒的脊背被砸得劇痛,等她眼冒金星地爬出來,大約是放在角落的木炭盆裏落進了幹草,從哪裏開始,火星一點點向上燃燒,直到燎原。


    周圍全是綠火,貝莉兒駭然看著地上倒著的鹿,那是她白天還開膛破肚的獵物。她忙於做血腸沒來得及肢解,隻是剝了皮,把血收集起來,然後把它用樹枝穿起來抹鹽的曬。現在這頭血肉模糊的鹿倒在地上掙紮,要站起來,木棚燒得更劇烈了,紅色的火又猛又急地在它身上爬行,烤出油脂和肉香。


    周圍全是綠火。貝莉兒舉著火把駭然地環顧四周。僵硬的、腐爛的,雞、兔子、羊、鹿。它們都死了,眼睛裏跳動著虛無的火焰,圍成一圈向她繼續逼近。咻!草裏掠過一聲,一隻老鼠跳到貝莉兒腳上狠咬!“啊啊啊啊啊啊!!!!”她閉著眼睛尖叫,火把用力往下打!僵硬的什麽東西被打飛出去,然後她不要命的直衝出去!


    白龍!她腦子裏第一個念頭是白龍!向他求救!身體不知道撞到多少死掉的僵硬的東西,她毛骨悚然地聽到腳步聲在向她逼近!那些東西!它們越來越靈活了!它們在追她!她開口的聲音都帶著哭腔:“白龍!白龍!救命啊白龍!!!”


    人類的尖叫是第一個讓瑪利多諾多爾迴神的聲音,嘩啦,他猛站起來向發聲處望,水濕淋淋地從身上流淌而下,滴答滴答,然後黑暗重歸寂靜。瑪利多諾多爾才發現有什麽不對,夜晚——本不該這麽靜!他凝神細聽,將注意力放到更遠更遠處,幾乎是緊繃的弦在瞬間斷裂,劈裏啪啦的東西墜倒的聲音穿透靜夜。“啊啊啊啊啊!”人類再次尖叫起來,紛亂的腳步啪嗒啪嗒向他這裏奔!她哭著喊他:“救命啊白龍!”


    白龍?瑪利多諾多爾第一個反應是她叫他白龍?無知的人類。可他不能瞬間移動到她身邊,他沒有去過她的新家,也沒有在那兒放下定位標記。瑪利多諾多爾不想浪費魔力,他用腳走到大坑的邊緣去阻止夜奔的人類闖進來,像無知的幼崽一樣哭嚶嚶地要人抱,她總是這麽一驚一乍,刀切了手指頭就慌得翹著手到處找水泡。


    是什麽事讓她驚惶?瑪利多諾多爾無謂地想著。作為一頭實力睥睨大陸的巨龍,他一千多年的生命中沒遇過幾次敵手。能讓人類害怕的東西,就算他現在受了重傷,在他眼裏也不過是小菜一碟。魔獸闖進來了?老虎?獅子?熊?如果沒什麽大問題,看在她送食物的份上,他可以幫她解決,然後再把她趕迴自己的地方去。


    然而繞了一個彎奔過來的人類一身狼狽,她的身後是看不見盡頭的綠火。人類滿臉是淚還死死抱著那隻長耳朵,一邊跑一邊慌亂地往後揮舞火把,身上到處被老鼠咬得流血。兔子第二個趕上她,一頭就要撞上她的大腿。


    砰!瑪利多諾多爾出現在她身邊,把那隻兔子一腳踢飛出去。貝莉兒往前跑了好一會兒才發現白龍在她身後,她想都不想就掉頭再奔迴來,扔掉火把一頭撞進白龍懷裏:“哇!!!!”她嚇得發抖,整個人掛在他身上把他當做救命稻草,死死摟著嚎啕大哭。


    瑪利多諾多爾直到那顆小炮彈撞到身上才發現他沒有躲開。懷裏的人類又溫暖又毛茸茸,瘦瘦小小的一團,在泥巴裏滾過還是蓋不住的甜蜜的香氣。她發著抖,怕得要命,抽噎著摟著他哭訴:“白龍!我怕!白龍!”她的手死死拽著他的頭發像個可憐的孩子,他不由自主地抱住她,仿佛就把她納入羽翼之下。他的唿吸和心跳都平靜下來,似乎迴到逃出法師塔的那天,他重新有了可保護的寶物。


    “安靜。”這是錯覺。瑪利多諾多爾恍然迴過神來。一個人類豈能和紅龍相提並論,她的種族就是原罪。無論如何,瑪利多諾多爾隻需做到該做的事,把這些綠火收拾掉,然後重新把她趕走。火把掉在他身邊,開始燒樹,熱烈的火光映亮人類的黑發,他將她慌亂地要攀上他頸項的手拉開,低頭對她冷冷地說:“你沒得到允許,接近我的脖子。”


    白龍的整個身體都是冰涼的,卻涼得讓人柔軟。貝莉兒被他抓著兩隻手不知所措地與他對視,看見他鋒利冰冷的豎瞳。銀白的眸也在黑暗中發著微光,但是當然啦,盡管再討厭她,白龍在道路盡頭向她敞開了懷抱不是嗎?貝莉兒永遠也不會害怕他。她哭著說:“後麵後麵……”


    瑪利多諾多爾傲慢地抬起視線環視一圈,大坑後的綠火被龍威震懾而後退。這些東西,看到的一瞬間他就明白了。是他的血,殘留的毒沒有被淨化,人類往那個坑裏丟了那麽多兔子和野雞,她還想著圈養它們。亡靈的毒素和詛咒在這些東西上繼續繁衍,並本能地邊吞噬著活物邊來尋找他。


    “我知道你後麵有什麽。”這是他的錯,他太激憤而忘記了這件事。瑪利多諾多爾重新低下頭對人類說:“我來處理。你下來,到我背後去。”


    不要臉的長耳朵知道它不在瑪利多諾多爾的保護範圍內,早就機靈地一溜煙躲到溪邊去了。貝莉兒還死死抓著他不放:“不要!求求你不要!”她滿臉是汗和淚,狼狽又慌亂地說,被控製的恐懼還殘留在靈魂最深處,她嚇得忘記了東西南北,隻想抓著自己的救命稻草不放:“它們……它們差點吃掉我!我不會妨礙你的!不要丟掉我!我怕!”


    瑪利多諾多爾才發現她的眼睛是渙散的。他捧起她的臉仔細察看,豎瞳對上黑眸,柔軟的黑色深處,有一捧小小的綠火在燃燒。他用指尖抹過她的眼睛,冰涼的水從她眼裏滾下來,貝莉兒眨了眨眼,視野突然清晰了,白龍拉著她的手,讓她環住他的背……想了一下,又換個地方,讓她抱著他的肩膀,手往她後腦勺一按,把她的頭頂著他的鎖骨。


    他那麽高,她站直了也隻到他胸口,這真是個高難度的動作。貝莉兒辛苦地整個人掛他身上,隻聽見頭頂上的聲音從胸腔裏共鳴,冷冷地對她說:“隻此一次。還有不許碰我的脖子——否則吃了你。”


    驚魂未定的貝莉兒哭著點頭。然後她感覺到白龍深吸一口氣——那口氣深得仿佛進入深海。一下心跳,連靈魂都震動。她茫然地抬起頭來,看見他美麗的臉上露出一個微笑。


    ——那不是微笑。人形巨龍咧開了嘴,豔紅的唇向後咧到耳根,露出鋒利牙齒。豎瞳發出光芒,銀發突然無風狂舞。貝莉兒抱著的肩膀在她手下滑動,膨脹又膨脹,視野被白的龍鱗覆蓋了,她腦後的手掌擴展成一個世界,利爪猙獰,向內彎曲著,像一個最溫暖的保護罩,將她籠在胸前。


    月光下的巨龍彎下優雅的長脖咆哮著對她說:“記住,不許碰我的脖子。”聲音隆隆,震得貝莉兒耳朵嗡嗡作響,它鋒利的長角閃閃發亮,美得如夢似幻。


    ——也要我能爬得上去才行啊!


    貝莉兒就這麽發著呆被扣在巨龍爪子裏一夜。爪外的世界震動而搖晃,聲聲沉悶的轟鳴。她有時能感覺它在追逐什麽,有時它騰空飛起,在林海上空掠過。它飛起時爪子不那麽緊,貝莉兒能透過裂縫看見遙遠的大地,嚇得抓緊它爪根,它感受到了,會將爪子攏一攏,輕輕將她按在它胸口。


    砰——砰,它的胸口,心跳很平靜。一下又一下,緩慢深沉,如詠唱的歌。最後貝莉兒伏在它爪子裏,慢慢睡著了。


    當她醒來的時候就發現自己躺在湖邊,周圍一片安靜。樹林又消失了巨大的一塊,視野裏空曠又可憐。小黃百無聊賴地在旁邊玩自己的爪子,見她醒來,“吱吱吱”高興地叫喚。貝莉兒發現自己全身濕噠噠的還沒幹透,傷口卻都好了——白龍把她按在神奇小溪裏泡了一遍。


    奇怪,那時她為什麽沒有醒呢?貝莉兒伸屈著腳趾頭,腳掌心裏硬硬的,是嵌進去的石頭還沒取出來就被治愈,皮膚包裹了它們。她想著還得去找白龍說明一下情況,治好傷才行。


    她看了日晷,發現竟然是下午了。身邊燒成灰燼的小木棚還冒著餘煙,貝莉兒吃驚地發現小木棚遺址的後麵不遠有了個樹幹圍起來的柵欄——太原生態的樹木了,她一開始都沒有發現。這些樹木還有著蔥鬱的樹冠和顫巍巍架在樹上的鳥窩,淒慘地從土裏拔出來再插進去,排排圍成一圈,密密麻麻地做成一個囚牢。


    貝莉兒向裏麵看了看,十幾頭鹿、羊和牛,它們好像還沒冷靜下來,擠在一起瑟瑟發抖,鬆鼠卻已經恢複過來了,在樹上跳躍著,迴到自己的洞裏,大尾巴在空氣中一躍而過。


    貝莉兒深吸一口氣再吐出來,好像這才慢慢地迴到了現實。她慢慢地笑了起來,跟小黃說:“小黃,走吧。”小黃晃著尾巴跟上來,貝莉兒一瘸一拐地向神奇小溪走去。


    化為人形的巨龍正泡在水裏。他又受了很多傷,隔著水都能看見開裂的傷口和粉紅嫩肉,一縷又一縷血絲從水裏冒起,氤氳在他的銀發上。貝莉兒站在他身邊低頭看著他,美麗的龍察覺到她的到來,他睜開眼望向她,神情掩飾不住的疲憊,銀冷的豎瞳利如刀鋒。


    “如果你來說謝謝,那就不用了。”瑪利多諾多爾說。


    “不是來說謝謝的,我想來和你打個商量。”貝莉兒輕快地說:“白龍,我們一起住吧?”


    第27章


    “我拒絕。”


    人類的笑臉又友好又真誠,好像他們過去的關係從不存在過。那種井水不犯河水的定期接觸,那些每次給他食物時都要留下的小小的心機報複,他們像是多年的老朋友,夕陽下的對話嫻熟自然,仿佛答案不過走個過場。


    但瑪利多諾多爾知道她自來熟地打著什麽主意。無知而狂妄的要求,嬉皮笑臉,這樣隨意地冒犯一頭巨龍,翹著指頭毫不在乎地越過那條無形的線。原因不是顯而易見嗎?他想。


    不過是昨晚一場短暫又意外的交集。一些東西脫了軌,他把問題糾正,做些恰當的補償,而她就自作多情地以為他們從此會不一樣。瑪利多諾多爾雖訝異卻毫無意外。想和他做朋友嗎?她以為這就是他們關係的緩和?人類就是這樣輕慢而自大的種族,貪婪、不知饜足、目中無人又自以為是。他厭煩地重申說:“人類,不要以為我救了你就可以得寸進尺。”


    人類笑容滿麵地眨巴著眼睛好像沒聽懂,瑪利多諾多爾不想多做解釋。他保護了她,允許她抱著他,把她放在自己的爪子裏,帶她在夜空中飛翔,那什麽意義都不代表。他是巨龍,她是人類,巨龍沒有興趣也沒有必要接納一個人類,他們剛見麵時如此,現在和未來也永遠不會改變。他簡單直接地下逐客令:“你可以走了。”


    貝莉兒笑眯眯地連點嘴角彎的弧度都沒下去。“等一下呀,先別忙著趕我走,我有事找你。”說真的他會有這樣的反應她一點兒也不意外。白龍是個嘴硬心軟的壞家夥,其實從第一次送飯給他她就應該明白的,他威脅她來為的隻是讓她定期獻血。可是如果真的不想和人類有任何瓜葛,他一直都可以做得更加絕情。


    貝莉兒想對他更好一些。說是得寸進尺也好,就像當初依賴著沉睡著的白龍,又或者是後來一廂情願地照顧不能動的他。她希望有一天真的可以得到他的允許,摸摸他的頭和角,而當他們分道揚鑣後,神話中的白色巨龍在雲海上翱翔,他漫長的記憶裏有時能迴想起那些屬於她的那些片段,這段短暫而奇妙交錯的旅程,也和她第一次見到他一樣,如花火燦爛。


    她在他身邊坐下,舒適地調個姿勢,讓傍晚的風涼爽地吹拂臉頰。白龍很高,他坐在小溪裏,貝莉兒坐在岸邊,這樣的落差讓他們剛好可以平視。


    銀眸不善地注視墨瞳,看她還不走是想幹什麽。貝莉兒先是胸有成竹地頂著他的冷臉脫了鞋子,把腳在他麵前一晃。“你看我的腳。”


    瑪利多諾多爾看了一眼,人類兩隻白嫩嫩的腳底板上有幾點紅紫的腫脹,大大小小地像個包包般凸出來,那是傷口裏沒能及時清除出去的石頭碎沙——如果貿然浸入神奇小溪就會是這樣子,它們被人體排斥出來,但傷口愈合太快,來不及全掉出來,就會這樣被硬硬的肉繭包裹。


    其實嚴格說起來異物並不算是在肉裏,它們的性質更像是貝殼裏的珍珠,被分泌物包裹隔絕,隻等外力去除。貝莉兒沒有踩在刀尖上的痛楚,那感覺更像鞋子裏有去不掉的小石頭般磨人——但無論如何,也不會舒服到哪裏去。


    她翹著腳仿佛不知道發生什麽事地笑眯眯地說:“醒來的時候就發現腳是這樣的了,很影響走路,所以想治一下,那個,想來借用一下你的寶藏。”她大大方方地詢問他:“行嗎?”


    白龍冷冷地看著她好一會沒說話,維持著這個拒人於千裏之外的表情不動彈,貝莉兒姑且就當做他是默認了。“那就謝謝你啦。”她懶得再站起來虐待腳,幹脆就地換了個姿勢就這麽爬去溪水另一邊處理傷口。


    裝模作樣的人類。但瑪利多諾多爾沉著臉坐著一動不動,連看到她掏出自己的龍鱗對腳比劃都不能說什麽。他沒有想到,他以為他已經足夠估計她的柔弱,人類抱起來那麽軟,小小的團在他胸前,整個人濕漉漉又髒兮兮,像個逃難找到家的幼崽,一身流血的傷口抱住他,哭得稀裏嘩啦那麽淒慘。


    可連他想過最嬌貴的幼崽也沒有她這麽脆弱,石頭都能嵌進腳底。他就不該多此一舉把她洗幹淨,如果直接把她扔這,讓她醒過來自己處理好傷口再趕走,事情就比現在簡單多了。瑪利多諾多爾一邊煩自己一邊看著人類找好地方,重新在溪邊坐正身體,她要檢查哪裏要處理,於是翹起腳,扳過腳丫子看一看……


    他突然有危機感。她那麽柔弱,又抱著他哭怎麽辦?割肉也要流血,還那麽疼。……但昨晚當然是個情有可原的例外,人類死裏逃生,被嚇壞了。現在她可沒有嚇壞,所以他沒必要照顧她。瑪利多諾多爾打定主意地看著人類,她敢撲過來試試看。


    ……他剛想好,人類那麽幹脆利落地把繭割了,血流出來……神情那麽自然地把腳浸入水裏,舒服地歎口氣。


    瑪利多諾多爾很不高興。他覺得好容易自己做好了準備卻落了空,巨龍這樣屈尊降貴的機會難道很常見嗎?人類真是太不識趣了。他看她治好了立刻再一次趕人:“你可以走了。”


    可貝莉兒還磨磨蹭蹭不肯離開。她治好了腳又跑過來坐在他身邊,笑眯眯地看著他:“我們來談一談吧,白龍。”什麽白龍,無知的稱唿。瑪利多諾多爾沒有了耐性。他已經說過要人類離開,或許是他太過仁慈,以至於讓她忘記應該怎樣保持應有的分寸。


    他危險地咧開嘴,朝她露出鋒利牙齒,頭發微微在水中浮起,人形的巨龍眯著眼睛警告她。“再不離開的話,我不介意拿你當今晚的晚餐。”


    貝莉兒終於確定了這件事,她突然問:“你是不是又不能動了?”


    一瞬間的沉默和尷尬,貝莉兒肯定說:“你又沒力氣了。”不然他早就高冷地把她傳送走了,還讓她在這邊唧唧歪。瑪利多諾多爾惱羞成怒。他憎恨這種感覺,人類一次又一次地把他看穿,狡猾又奸詐,他就不應該救她。“不要以為你能洞察一切,自作聰明的人類。”他咆哮起來。“你以為我拿你沒有辦法嗎?不需要多久我就能恢複過來吃了你。”


    他的嘴角再次向後咧到耳根,這就是準備變龍的那個樣子,非人而恐怖,美豔的麵容染上嗜血陰森。


    貝莉兒倒是歎了口氣。“肚子餓的話也不必吃我呀。”她已經對白龍這套嘴硬的行為很了解。他不喜歡她的接近,自然更不喜歡讓她看見他的軟弱無力。看看旁邊,昨天上供給他的血腸和鹽焗肉還有一半,還好她帶著刀,而且自她走後白龍沒有動過她宿營地裏的一切東西——想必他除了泡水對其他都不感興趣。灶、灶裏殘留的炭和一些搬不走的木柴都還在,這起碼省了生火的功夫。貝莉兒自顧自地走過去拿起血腸,偏頭和白龍一本正經打著商量:“作為不吃我的報酬,我給你做點東西吃吧?”


    白龍那樣子看起來氣得要爆炸。貝莉兒才不理他。她生起火,溪邊找了個石頭刨成鍋,裝水然後然後把血腸切片丟一些進去煮湯。鹽焗內髒已經冷得透透的了,又硬又腥,貝莉兒又做了個蒸鍋把血腸和鹽焗肉一起上火蒸。她現在對這個挺有經驗,小溪邊找了幾朵吃過的野花一起揉碎的放進蒸鍋裏,當炊煙在夜色中冉冉升起的時候,一股油甜的香味就傳入瑪利多諾多爾的鼻子裏。


    不知怎麽的他突然有點語塞。他原本打定主意等她走過來再威脅她。她妄想能看透他,這是不可原諒的,他發誓真的要吃了她!——但當人類真的端著碗走過來。忙忙碌碌染了一頭一臉的灰,狼狽地坐在他麵前,他看得見她臉上的笑容一如從前。甜美又溫柔,還有慷慨大方的愛。


    他錯待了她的善意。那一瞬間這個念頭閃入到瑪利多諾多爾的腦海裏,有時候他會這麽想起,就如同現在他張開嘴一瞬間的猶豫。貝莉兒勺子舀了一勺湯直接塞入他嘴裏:“燙不燙?”她不敢吹湯所以隻有觀察他的表情,白龍頓了頓,然後陰沉著臉吞下了湯,顯然他不怕燙。


    貝莉兒鬆一口氣地笑了起來。“所以這就代表你不吃我了吧?”她討好地說:“我們達成約定了?你不吃我,我天天給你做飯?”白龍還是沉著臉,她想了想:“或者,等我明年想要離開這座森林的時候,那時候如果你能飛,你可以送我一程嗎?”


    瑪利多諾多爾沒有迴答她。然後吃完晚飯加好柴火準備睡覺了,貝莉兒砍了一些嫩枝葉放在小木屋裏,幸好她穿了牛仔褲來,有衣服墊一墊葉子就勉強可以當鋪蓋用。她不好意思地看著白龍:“我不敢迴去,所以晚上可以讓我在這裏睡嗎?”瑪利多諾多爾也沒有理她。貝莉兒繼續當他默認了,不打擾他生悶氣地鋪好鋪蓋,小黃在一邊看了一會兒才確認這是今晚的床,猶豫地跳上來,花了很久才找到一個合適的躺著的地方。


    它趴下來,尾巴圈住自己,耳朵蓋住眼簾。貝莉兒對白龍說:“晚安,白龍。”正如她從前那麽多次對仍沉睡著的白龍說過的話,當她躺下準備入睡的時候,她閉上眼睛,天上的星星仍閃爍在她眼簾上,她的內心再一次溫暖充實地平靜下來。


    夜半貝莉兒被人戳醒了。白龍濕淋淋地彎腰在她麵前、


    她睜大眼,小木屋裏的火還在燃燒,火光中他的銀發垂下來滴著水圍著她,滴答滴答,水濺在地板上,清脆如月光歌唱。白龍的豎瞳在她麵前放大,銀色的、鋒利的、但是在橙紅色跳動的火裏,他的目光如此沉靜,沉靜而溫柔。


    龍輕聲問:“人類,你是怎麽想的呢?”


    他說:“你是人類,你不應該救我。”他的神情甚至有一點兒困惑。


    瑪利多諾多爾以為半夜時人類在夢中才會說實話,就像上一次那樣——而最重要的是,她不會記得。但他不知道,這次是不同的。貝莉兒從睡眼惺忪到明白了他的問題,她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


    她迴答他說:“那你也不應該救我。”


    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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