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語氣冷靜,恰如當初收他為徒時所問的那一句:“你可願做我的徒弟?”


    那時,她是在給他機會,而今日,卻是在試圖斷他的念想。


    冬日風冷,皇城之內宮宇林立,葉落花敗,盡是蕭瑟之景。


    息衎站在原地,二人目光相對。


    她從來沒有用如此冷淡的目光麵對他。


    不是沒有察覺到她對他心意的抗拒,她甚至已經視而不見了好幾年。他知道,隻要自己開口,很有可能連師徒都做不成,而要他永遠不說出來,隻怕要錯失一生。


    他沒有上前,隻是輕聲道:“我要理由。”


    “沒有理由。”


    “你明明不在意師徒名分。”息衎語速稍快,然而比起開始已經顯得十分冷靜,“況且,上次在王府,你根本沒有推開我。”


    曦和挪開目光,看向道旁的枯木,枝椏上有凋零的枯葉,將落未落。


    “我確實不在意師徒名分,所以才會放任你這麽久。”她微微揚起下頜,手指掠過枝頭,幹枯發脆的葉子緩緩飄落下來,姿態冷漠而不可一世,她開口問,“你懂得什麽是愛麽?”


    “不敢。可我終有一日會懂。”


    “可我不懂。”曦和看向他,目光冷肅,眼眸中仿佛有深陷的石階通向黑暗的地底,深處有冰花綻開,“我做了天族十萬年的尊神,沒碰過情愛這東西。什麽是愛,我不懂,也不想懂。你明白了麽?”


    息衎望著她,目光有些淒涼:“未嚐過情愛不代表永遠不會觸碰。師尊,你這樣的人怎麽能絕情?你根本不是這樣的人。是不是我哪裏做錯了?你告訴我,我什麽都能改。”


    “我這樣的人?你以為我是什麽樣的人?”曦和臉上浮起驚訝的好笑,說出的話卻谿刻無比,“我不過做了你幾年師尊,你便自以為很了解我麽?息衎,你再能耐也就是個凡人,本本分分修行,來日飛升我也能幫你在天界謀個好職位,那些不屬於你的東西,便別再妄想了。”


    息衎震驚得難以言語:“師尊,你……”


    此時,小徑轉角處的樹叢裏卻忽然摔出一個人來,打斷了二人的對話。


    曦和不耐煩地迴過頭:“什麽人?”


    樹叢中摔出來的人竟然是個年輕女子,踉蹌了兩步有些狼狽,看見曦和二人,有些慌張,連忙見禮:“小女子乃兵部尚書之女,蒙皇後召見入宮,不懂宮中規矩,唐突了殿下和……”她有些惶恐並著疑惑地看了看曦和,似是不知該如何稱唿,“和……姑娘,請殿下恕罪。”


    話說完,後麵又跟出來一個慌慌張張的小婢女,見此情景連忙下跪:“請大人恕罪,奴婢和小姐一時玩鬧驚擾大人,請大人恕罪啊。”


    息衎此時的心情也極為不妙,聽她們“殿下”“大人”地叫著,皺著眉看向那自稱兵部尚書之女的女子:“你怎知我是皇子?”


    女子看了他一眼,又連忙低下頭去:“這……後宮之中能無隨從自由出入的男子僅有皇上及皇室子弟,殿下既不穿官服,又無宮人引路,若不是皇子又能是何人呢?”


    息衎揮了揮手:“走罷,我與這位姑娘有事相談,你等速速離去。”


    那女子抬眼望了望曦和,目光有些奇異亦有些深思之意,隻是曦和並未注意,於是此人便告了一聲罪,很快帶著婢女往前走去了。


    然而,被這麽一打斷,二人皆說不下去。


    曦和轉過身背對著他:“你父皇給你遣了幾名美姬,你得迴去照應著,且地動剛過不久,王府也需修葺,便暫且不要迴白旭山了。”


    息衎錯愕:“師尊,你這是在……趕我走?”


    “我永遠不會趕你走,隻是我想一個人待一陣子,你如今也忙起來了,不必再日日跟在我身邊。”她停頓了片刻,稍稍放緩了語氣,“你自己也靜一靜罷。”言罷舉步便往前走。


    息衎一念間想要跟上去,雙腿卻像是粘在了原地一般無法動彈,最終還是眼睜睜地看著她揮袖乘風而去。


    出了宮門,他朝著白旭山的方向望了良久,終究未迴去,掉頭換了方向迴王府。


    曦和在迴白旭山的半道上迴了幾次頭。


    她自然知道他沒有跟上來,她是頭一迴對這孩子說重話,雖是真心想要分開一陣子,可依他素來的性情,她委實未料到竟然就這麽三兩句話便讓他決心離開了。


    心中不知是何感受。有糾結,有迷茫,有鬱悶,甚至有氣憤,唯獨沒有釋然。


    她讓息衎自己靜一靜,其實真正要靜一靜的是她自己。


    她確實未嚐情愛,一來是不曾遇見真正讓自己動心的,二來以往也常常被吳江灌輸男女□□如猛虎需得敬而遠之的想法,因此一直以來有仇人有朋友有知己,就是沒有戀人。


    息衎剛開始對她表露出來時,她並未太在意。她曉得少年人情竇初開總是無法捉摸的,那種情感亦未必會長久,興許過些時日等年紀大些,多認識一些人便不會再喜歡了,便沒怎麽放在心上。後來隨著時間推移,他卻似有越來越執著之勢,偶爾有些舉動會弄得她無措,然而她自知並未動心,卻不忍心就這麽傷了他,這才拖到了現在。


    她開始意識到,自己對這份師徒之情的重視已經超過了自己的正常把控。


    活了十多萬年,看遍了人情冷暖六界興衰,能夠如此牽動她心神的東西已經少之又少。她不拘禮俗,當初甚至想過,若有朝一日自己動心了,要與他在一起亦無妨。可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可笑,息衎才二十歲,她卻是活了十幾萬年的神女,此事無關倫常,單是觀念與行事便存在極大的差異。息衎的很多舉動在她看來仍很幼稚,做做師徒尚可,然若要成那鴛鴦眷侶,卻委實不可能。


    活了這麽久,已經沒什麽是接受不了的。隻是有關閻燼的征兆再次出現,裹挾著早已沉寂十萬年的迴憶碾過時光滾滾而來,那些深埋的記憶,早已隨著一次次的涅槃洗刷得襤褸發白,然而碎片卻掀開砂礫,劃破歲月,氣勢洶洶闖到眼前。


    那都是她刻意去遺忘的情景,她從未想過,會以這樣的方式重新攤開在她的麵前。


    息衎說的沒錯,她確實是在趕他走。


    如果見到他就意味著想起閻燼,那麽她一定會選擇遠離。


    一晃一個月過去。


    息衎很有骨氣地一次都沒迴來,曦和則整日將自己關在石室裏,潛心研讀那些有關淨靈固元的典籍。隻是隨著術法修習得越來越多,卻越來越感到棘手,腦海中漸漸地迴想起早已忘得一幹二淨的與閻燼相處的片段,夢魘也一日多似一日。


    江疑看出她日漸煩躁,卻隻能一味安慰而不敢多問。有一迴他實在耐不住,提出是不是該將息衎叫迴來了,不防曦和直接踩碎一顆夜明珠來到他跟前取書,那姿態竟還跟腳踏祥雲一般優雅沉靜,江疑小心肝一抖,當即絕口不提“息衎”二字,憂心那夜明珠便是自己的下場,嘀咕了一句“火氣怎麽這麽大”,便趕在她發作前一溜煙跑了。


    然後,曦和就病了。


    江疑是打死都不肯承認尊神是被自己氣病的,說就算是氣病了也是被那不省心的徒兒氣病的,但還是急急忙忙去找了白鶴仙人,後者仔細瞧過了說是她積勞成疾,且長時間待在石室中不注意保暖著了風寒,不是什麽大病但還比較嚴重,隻要休息一些時日便能好,那時曦和已經躺在床上額頭上頂著個冷巾子,雙頰燒得通紅一個勁兒地說冷,江疑則從隔壁息衎屋裏把被子都搬來一層層地往她身上蓋,嘴裏不停地念叨著“尊神難得生病,一生病肯定特別難受”,“讓您一天到晚不高興,看把自己鬱悶病了吧”,“到最後靠譜的還是小神我,尊神你要記得以後不能再拒絕跟小神打麻將”雲雲。折騰好了白鶴仙人便留下來煎藥,江疑眼珠子滴溜溜一轉,便說自己給她買些好吃的來,往山下去了。


    曦和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天,感覺到腦袋上的布巾子換了又換,一開始還渾身發冷手腳冰涼地縮成一團,後來好像有人鑽進來將她整個人都抱住,給她捂著手腳,她下意識地朝熱源靠近,頓時整個人都暖了起來。


    這麽一睡便睡到了第二天早晨。


    曦和醒來發現自己嗓子疼得像是被塞了一塊燒紅的木炭似的,但精神比起前一日好了許多,在被窩裏繼續閉著眼睛躺了一會兒,才看向床頭,一杯茶正靜靜地躺在那裏。


    她揉著隱隱作痛的腦袋坐起來,取了茶杯喝了一小口,吞咽的時候喉嚨疼得要命,不由得皺了皺眉,就在這時,房門被推開。


    息衎走進來,雙手各端一碗,擱在床頭,微笑:“醒了?”


    曦和一見是他,表情立刻冷淡下來:“你迴來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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