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靠近出海口的兩岸經常泛濫成災,大水退後形成很多鹽堿地,莊稼長不好,遇到不好的年頭,家家戶戶逃荒要飯,董家村就有很多鹽堿地。我們李家在董家村算是大戶,說是大戶是因為人口多,老少近二十口子住在一起。好在家裏勞力多,開了十幾畝薄地;再加上我老爺爺勤儉持家,家裏總算還沒有要過飯。

    爺爺弟兄三個,大爺爺文勝,二爺爺文廣,爺爺文貞排行老三。大爺爺三個兒子,鳳州、鳳強、鳳國;二爺爺兩個兒子,鳳福、鳳華;爺爺一個兒子,鳳春;三兄弟膝下無女。爺爺告訴過我:“因為家裏那點地,解放後村裏評咱李家是下中農。”爺爺一直對這個下中農不滿,他的話說:“按理兒應該是貧農。”

    奶奶對我說過:爺爺十三奶奶十五他們成的家。爺爺在村裏有出了名的兩快,一是幹活快,幾個人合起來鋤地都比不上他的一把鋤頭;再就是吃飯快,飯量大,蒸的菜窩頭兩口一個,一頓吃奶奶兩三天的飯。日本鬼子來了後,爺爺放下了鋤頭,變成了後背插刀手提匣子槍的“八路”。

    爺爺也對我說過奶奶:奶奶有兩巧,一巧是織布二巧是繡花,奶奶是村裏有名的織布巧手,繡的花十裏八裏都知道,博興集上都能換鹽吃;一大家子都穿她織的老土布。日本鬼子來了後,奶奶就參加了納鞋底的“婦救會”。

    爺爺奶奶一共生了七個孩子,但前六個個個沒出十歲就夭折了。爸爸是他們四十歲以後得的寶貝,害怕爸爸也有三長兩短,從小就不讓他叫爹娘,而是讓他喊叔和嬸,據說這樣可以保平安。爸爸是獨子,我又是爸爸唯一的兒子,自然就成了我們李家的寶貝,也因為這個寶貝,在我成長的歲月裏又為我們李家增添了很多故事。

    提起爺爺的“八路”身份,是我們李家最自豪的!爺爺是抗日戰爭時期的老黨員,因為參加抗日工作早,解放後當上了國家幹部。爺爺幾十年裏經常嘮叨一句話:“不識字吃了大虧!”爺爺常絮叨與他一起打日本鬼子的幾位戰友,說誰就是能寫幾個字,解放後都做了什麽什麽大事,當了什麽什麽領導;而他一直緊握匣子槍,擔任博興縣委機關的門衛,二十三級幹部一動沒動到退休。但爺爺也常自己和自己說話:“咱本身就行武出身,解放初重要部門的保衛工作最關鍵,組織上也是充分發揮個人所長,對咱也是看重。”

    爺爺奶奶的故事裏:陳戶人都很能,天生就有才分。雖說舊社會家家很貧窮,但骨子裏那浪漫勁兒是藏不住的。陳戶人農閑時玩意兒分兩類:一類喜歡唱呂劇,呂劇最早是逃荒的要飯人張嘴要飯時的一種說唱,源自清末鄰縣廣饒的民間,隨著災害、戰亂的增多,流離失所賣唱討飯的人群大增,唱的人多了,漸漸由一個地方說唱,發展成為了地方戲種,在山東北部尤其是靠近黃河口一帶頗為流行。呂劇班子大都走鄉串村,演出於村落的場院和田間地頭;後來慢慢地上了戲台。陳戶人唱呂劇就是在自家的場院裏搭個台,台中央晚上點上幾盞馬燈,就算戲台了;日子好的人家或許點上一盞汽燈,吸引人就更多了。台後掛上一塊大幔帳,墜琴、二胡、洋琴、三弦這四大件一擺,場子就起來了。在那個年代還不是很興女人唱戲,但陳戶的男人演起女人來,比女人還女人,很是熱鬧。每年收了麥子點上棒子(種玉米)後,呂劇的節板子和鑼鼓聲三五裏外都能聽到,在陳戶人人都能哼唱幾段《王小趕腳》。

    另一類就是喜歡刀槍棍棒武術拳腳,我們李家的兄弟漢子幾代都喜歡習武,每到農閑就在場院裏設場子,你上去一陣刀槍,我上去一套拳腳,個個玩自己的拿手戲。我們李家從祖上最喜歡舞刀,家裏有幾口祖上傳下來的大刀,每口在20斤上下,刀的套路叫“關公下馬刀”。傳說早年三國時的英雄關雲長,離家從軍後,使一口百斤大刀,經常與敵日夜大戰,往往因馬乏不支,下馬戰敵時用的一種刀法。據傳:關老爺滾動時刀斷馬足,騰空時刀削敵首,經常殺得血流成河,敵首成山,一步步殺成了兵將懼威的英雄。

    習武“關公下馬刀”講究軀滾翻騰,跟頭連跟頭;而翻身騰空時,一躍就是丈多高,沒幾年功底的一般體力人很難掌握。當年爺爺他們弟兄練刀,滾動時刀斷碗口粗的樹,騰空時刀削兩丈高的枝,這是必備的功夫。因為李家的漢子人人都能臥龍飛鷂般舞一陣“關公下馬刀”,所以李家的場子遠近百十裏都有名,吸引了很多背著幹糧來露臉的人。但場子就是玩,以武會友,不收分文,不設擂台。

    自我開始記事起,爺爺最喜歡帶我去看電影,就愛看打日本鬼子的片子,《地道戰》、《地雷戰》、《平原遊擊隊》我們都不知看了多少遍,每當看到打鬼子爺爺的精神頭就來了。但爺爺也經常嘟囔:“電影到底是電影,不是很真嗬!”在爺爺的嘴裏,他們當年打鬼子犧牲了很多人,付出了很大代價,鬼子不像電影上演的那麽好打。

    爺爺講過一個故事:39年日本鬼子占了博興後曾打了一個叫院莊的村子,見人就殺,見東西就搶,見房屋就燒;把村民當活靶子練刺殺,開膛破肚;我們李家在院莊有家遠房親戚,老少七口人都被鬼子填進了水井壓上石頭淹死了。鬼子在院莊這一迴就用砍頭、刺殺、火燒、填井、活埋等禽獸法子殺害了一百多口子人;上有七、八十的老人,下有沒滿月的孩兒,殺光人,搶光財物,燒光房屋。

    奶奶說過:鬼子都穿著很大的皮鞋,進了村裏挨家挨戶把門踹爛,用刺刀把老百姓從家裏趕出來,看見婦女懷裏的孩子就奪過來扔到高處,用刺刀去接。奶奶說起這些都是淚水漣漣,嚇得我不敢聽。

    “鬼子占領下的博興,到處挖封鎖溝,到處建炮樓;縣城周圍的村子,都燒成了黑灰,方圓幾十裏不見人煙;好端端一個博興城,幾天就讓鬼子糟蹋成人間地獄。咱們老家的房子也讓鬼子燒了好幾迴,咱李家也有幾口子死在鬼子的手裏!”爺爺每次說到這些,脖子上的青筋就突突地跳,牙都咬得嘎嘎響。

    從我懂事開始,爺爺奶奶翻來覆去講了無數遍的故事裏訴說最多的就是日寇對老家的欺辱和禍害;每一個故事都牢牢地刻在了我的腦海裏,就像親身經曆了一樣。在我成長的歲月裏,有很多的夢境裏都仿佛看到了烈火燃燒的村落,我們全家被鬼子追著跑,但我怎麽也跑不動;這時爺爺來了,爺爺一手提著綁上大紅綢子的關公刀,一手拿著匣子槍;匣子槍向鬼子噴吐著火舌,鬼子鬼哭狼嚎般翻滾著一片片倒下,就和電影裏一樣。

    從我能聽明白大人說話開始,爺爺奶奶的故事就讓我知道人世間還有日本鬼子這類殘忍的畜生,最初心裏感受到的是恐懼,這種恐懼漸漸變成了仇恨,爺爺奶奶的每一個故事都一步一步滲透到我的血液裏,在我的頭腦了不停地生長著對日本鬼子的仇狠。

    爺爺喜歡給我講故事,而爺爺最自豪的是講他參加“八路”打鬼子的故事。說起打鬼子,爺爺的話滔滔不絕。爺爺說他見過很多真鬼子,最早是闖關東的時候。他與同村的一幫弟兄闖關東在一個燒磚的窯裏幹活,離磚窯不遠就是鬼子的一個殺中國人的刑場;鬼子每次殺人,都有腰挎東洋刀,騎著大洋馬的鬼子騎兵到磚廠裏來轉;鬼子喜歡伸出小拇指對著中國人,然後又會伸出大拇指對著自己說是這個。有時還讓爺爺他們站成一隊帶到刑場去看鬼子殺人,鬼子把人綁到木樁上,鬼子兵一排排地用槍上的刺刀去刺殺,很多弟兄都不敢睜開眼睛去看。大夥感覺關外不是掙錢的太平地方,沒待幾天就早早跑迴來了。

    其實這個時候的東北已經讓日本鬼子占了,隻是他們這群想在東北掙點錢的山東農民不明白是怎麽迴事。

    迴到博興後,爺爺見鬼子的次數就多了。村裏派夫,給鬼子修公路修炮樓挖封鎖溝見過鬼子;幹上區中隊“八路”後與鬼子照麵的機會就更多了,爺爺用槍打過鬼子,用刀親手劈過鬼子。爺爺嘴裏小鬼子的樣子是:個不高,腰身粗壯,拚起刺刀來很有架勢;用的槍都是鋼槍,有機槍,有小炮,有汽車,有坦克,裝備好。

    爺爺打鬼子的故事是圍繞著他參加區中隊說起的。

    日本鬼子進入山東沿海後,村裏很多在鬼子占領區做買賣打短的人都跑迴來了,眼見鬼子到處燒殺搶,迴來話一說,村裏開始人心惶惶,無心幹活,日子根本沒法過了。

    爺爺弟兄仨還有小子們,天天在一起商量護家的事:“鬼子來了也是個死,還不如和鬼子拚一場。”每次商量爺爺都是這樣開場子;“咱拿什麽和鬼子拚啊,就那幾口關公刀?還沒使到人家跟前兒,一槍就把咱撂倒了。”家裏七嘴八舌天天吆喝到半夜,也不知怎樣護這個家。當時,不斷有一些能人來董家發展隊伍,都說是為了打日本,但各有各的說法,家裏也摸不準參加哪一路抗日隊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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