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孟隻覺“軹城盜”名號很怪,忙循聲望去。

    那屠狗少年,也就十六七歲。一身醃躦破衣,趿著兩片爛草鞋,雖說蓬頭詬麵,卻神情冷漠,眼神鋒利。他撥開眾人,踅到前麵道:“晚輩見過劇大俠、韋女俠。事情因我而起,就由我說罷!”

    劇孟忍不住問:“請恕在下無禮,小兄弟因何叫‘軹城盜’,你可是軹城人氏?”

    少年呲牙一笑:“劇大俠,晚輩匪號來曆,暫且放下不表。你老見多識廣,聽過‘十三仙女峰’罷?”他雖是問話,卻徑自說下去,“那可是覓龍、察砂、觀水、點穴的風水寶地。有錢人為了子孫興旺,爭著把陰宅選在那裏。嘿嘿,也就成了咱這號人,討生活的地方!”他滿嘴都是堪與行話,分明是盜墓裏手。

    劇孟知道,睢陽有個“十三仙女峰”,是芒碭山的別名,在睢陽東南方,共十三個山頭,方園百裏,便點了點頭,表示知道。韋九不明就裏,甚麽“軹城盜”、“支鍋”、“掌眼”,已讓她雲裏霧裏,阻攔道:“小兄弟,莫扯遠了。你們的事,與‘十三仙女峰’有關係?”

    少年再笑:“怎麽沒關係?上個月,我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掘了個大墓。真叫人掃興,這墓被盜過。不過也不白忙活,得了件青銅明器,倒也有型。”說著拽出個破包袱,當眾解開了,露出一件油綠斑斕的銅樽。

    眾人都覺眼前一亮。跟著,少年右手一旋,將它穩穩托至劇孟麵前:“劇大俠,你老見多識廣,給掌掌眼。俺思量著,是件老東西。若能換幾十串錢,各人分潤些,大夥便可迴鄉了。他娘的不巧,被梁王府的管事刁三瞧見了,說梁王愛古董,非白要了去。我們不肯,刁三說:頂多值五十文,今日便來取走……”

    不等少年說完,眾流民早氣憤不已,有的道:“如何能將寶物白送人!”有的很無奈:“你有幾顆腦袋,敢與王府作對?”一時七嘴八舌,莫衷於是。

    劇孟接過銅樽,仔細端詳。這是隻昂首挺胸的青銅鴞鳥,俗稱貓頭鷹;高約一尺,通體綠鏽斑斕,造型極為生動、逼真:麵盤似人,雙睛如炬,利喙尖爪,飾以夔紋,透出淩人氣勢。翻轉過來,底部有四個銘文:“帝辛鴞樽”。“帝辛”,是商紂王年號,距今已八百多年。

    劇孟照實說了,眾人莫不驚訝萬分。有的道:“真是小刀喇屁股——開了眼,怎麽也值十串錢罷!”

    劇孟一哂道:“價值五百金,還是少說呢!”

    眾人作夢也想不到,這隻銅樽會這麽金貴,立時瞪大眼睛,驚唿起來。當時有人盤算:“五百金,買米可堆滿十幾座穀倉,夠萬人食用一年。若換成葛布,也能讓成千上萬的人不赤身露體。有了它,今後就衣食無愁了! ”

    韋九擔心道:“誰肯出高價買它,換不成錢,也是枉然。”

    劇孟惋惜道:“可惜出門在外,身上沒帶多餘的錢財,不然在下可幫這個忙。”意思是如果有現錢,一定會把它買下來。

    少年接口一笑:“就賣給你劇大俠了,你老先將去,有錢再付也沒關係!”說得極其爽快!

    劇孟終覺此物太貴重,這麽空手拿走不妥,便道:“這位小兄弟,不如這樣,東西你先收著。我們來雎陽辦事,還有幾日耽擱,等把事情辦完,你隨我到‘紅柳莊’,貨錢兩清如何?”

    少年笑著應允:“劇大俠真信人!”

    劇孟把銅樽遞迴去,抱歉道:“說了半天,還不曾請教小兄弟姓名!”少年見劇孟動問,忽地眼圈紅了,淚水在眼眶裏滾。劇孟、韋九十分奇怪,不知哪句話說錯了,歉然地看著他。

    少年用手拭去淚水,哽咽道:“劇大俠,你不認識我,一定認識家父和外祖母。這位女俠我也知道,你是周夫人,姓韋名九。那年,在刑場見過你。你與‘布衣書生’諸位大俠,當真英勇不凡!”

    這迴該劇孟、韋九驚驚詫了,他們不知在哪裏見過他。

    少年強忍住淚水,說道:“我姓郭名解。家父名諱,上郭下中。我外婆,便是神相工——許負。”

    劇孟、韋九同時驚叫起來:“你是郭中大俠之後?還是許負的外孫?”

    劇、韋與郭解的長輩,都有過交往。當年,劇孟在函穀關被困,是郭中大俠贈馬相助,才逃出關的。如今想起往事,就仿佛發生在昨天。郭解的外祖母許負,更以性命換過“和田玉枕”,幫過韋九大忙。後來,許負老人被“墨子門”救助,才得不死。那年刑場上,韋九匆匆見過許負一麵,萬萬沒有想到,她身邊那個男孩,如今就在眼前。

    她急切問道:“許大娘現在何處?身子骨可還硬朗?”

    郭解未語先戚,哭訴道:“六年前,姥姥迴到家鄉軹縣棗樹嶺村,照看我和姐姐。老人家為鄉裏排解糾紛,得罪了仇家姚拓,他們買通官府,把姥姥害死了。”郭解再也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眾人無不為之動容。

    劇孟關切問道:“軹縣離此千裏不止,你怎會流落到這裏呢?郭兄弟,待此地事了,你到洛陽與我同住罷!”

    郭解擦了擦淚水,卻道:“多謝劇大俠好意,我要靠自己。你不是想知道,我為甚取綽號‘軹城盜’麽?那是官府強加給我父的罪名。父親蒙冤而死,我就偏做殺富濟貧的強盜,給他們看看。一旦攢夠盤纏,我要迴鄉,重整舊業,為外祖母和父親報仇!”

    劇孟聽了十分震撼,沒想到郭解這麽有誌氣,在他身上似乎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正想誇讚幾句,牆外傳來刺耳的聲音:“怎麽著?郭解,今日錢物兩清罷!”

    眾人迎聲看去,正是那個名叫刁三的管事,領著一幫打手,氣勢兇兇地撲過來。刁三幾步搶上來,伸手便抓青銅“鴞樽”。郭解轉身一躲,高聲叫道:“我不賣!”

    刁三道:“不賣不行!”說著動手便搶。眾打手也惡狠狠地擁上來,高聲喝道:“別讓他跑了!”郭解毫無畏懼,隨手把“鴞樽”扔給別的流民,便與他們動起手來。他人小靈活,指東打西,管家身上早挨了幾下重的,打手也跌倒了幾個。幾個身強力壯的流民,也與打手們撕擄起來。劇孟、韋九見郭解身手不錯,暫在旁邊觀戰。

    刁三一向驕橫慣了,何曾吃過這種眼前虧?頓時惱羞成怒,“唰”地抽出環首刀,要和郭解動真章,惡狠狠罵道:“小兔崽子,吃了熊心、豹子膽麽,乖乖交出銅樽便休,如若不然,讓你嚐嚐水牢的滋味!”說著挺刀便砍。眾打手也都亮出兵刃,蜂擁而上,朝眾流民殺過來。

    郭解見管事揮刀撲來,毫無懼色,手中早多了一把長刀,正是剝狗的那把利刃。一閃身,讓過對頭刀鋒,反手迴刺,刁三屁股立刻見了紅,幸虧郭解出手不重,不然他的半個屁股,就被削下來。即便如此,也疼得他咧嘴“哎喲”不絕。刁三開始輕敵,吃了大虧,如今情急拚命,直奔郭解要害。郭解象頭豹子,手疾眼快,縱躍靈活,瞅冷子就給對頭一刀,險些削了他的手指。打了一陣,管事未占上風,反累得象頭笨熊,唿哧流汗。

    劇孟越看越愛,脫口讚一聲:“有種!”

    柳鐵腳的身手不錯,揮舞一根打狗棒,指東打西,應對五七個打手,綽綽有餘。不時還扔出條蛇,嚇得打手趕快躲開。其餘流民卻慘了,他們大多不會武功,隻有把蠻力,有的還有殘疾,隻得抄起木棍應戰,早被傷了幾個。一些打手騰出手來,過來圍攻郭解和柳鐵腳,眼看要吃大虧!

    劇、韋二俠立刻出手,但不願殺人招禍,隻如貓戲老鼠一般,或點其穴道,或令其脫臼。不一會,那些打手東倒西歪,再不能傷人。刁三見大勢已去,帶著手下倉惶逃走。臨走時,作張作智道:“有種的你別走,待我叫人拿你!”

    眾人也不去追,隻把受傷的弟兄攙起來,裹傷的裹傷,上藥的上藥,忙亂了一陣。劇孟知道不會善了,勸道:“柳頭領、郭兄弟,你們快躲一躲。噢,容在下迴客棧,再取些錢給你們作盤纏。你們先走一步,我們隨後去攆,隻是在哪裏匯合?”

    柳鐵腳道:“出城西南三十裏,有個勒馬村。請劇大俠、韋女俠到那裏尋我們!”說完,指揮眾流民相互攙扶著,匆匆忙忙撤走。

    郭解跑到劇孟跟前,喘著氣道:“劇大俠,本來有緊要消息告訴你,與緹縈女俠有關的,現在來不及了,待會兒見!”說完,頭也不迴地走了。

    劇孟渾身一震,想要去追,郭解早不見人影了。

    劇、韋匆匆趕迴店裏,取了十幾串錢,牽了馬便急忙去追。他們出了城門,投西南而去,追了一程,來到個三岔路口。二人躊躇再三,選了其中一條,竟闖入一座荒蕪山崗,分明是走岔了,隻好原路折迴。幸虧遇到一位樵夫,指清道路,才找到勒馬村,隻是眾流民並未迴來。

    劇、韋猜想,也許他們走得慢,還沒趕到,便在村口等候,卻久等不至。他們心中焦念,沿著來路相迎,並不見流民行蹤。再返迴社裏,也不見人影。接連搜尋兩日,一無消息,仿佛這群人消失了。究竟是怎麽迴事?不單韋九想不通,就連劇孟也是一頭霧水,難道見了鬼不成?

    幾經商討,覺得這事必與梁王府有關。於是,決意夜探東苑,或許能找到流民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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