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氣絕好。

    劇孟起得略遲些,韋九卻沒有在意。劇孟怕她分心,也沒把緹縈留詩的事情告訴她。二人吃過早食,便出了店門,向街市走去。

    此刻,街上行人還不多,店鋪大多還沒開門。二人要尋找那夥流民,便一路前行,連走幾條巷子,卻不見一個。劇孟攔住一位過路老者,打個問訊。老者見他說話和氣,張了張左右,才道:“眼下時光還早,他們在社裏歇,隻怕此刻還未起身哩!”

    所謂“社”,是祭祀“後土神”的道場。傳說,上古的時候,共工氏有子叫“句龍”,主管土地社稷,負責平整土地,疏導河流,功績頗著,死後尊為“後土神”。此後各地祭祀的道場極多,香火很盛。鄉以上的社,由官府祭祀;鄉以下的社,又稱裏社,由百姓自祭。每年二、八月上旬的“戊日”,為社祭大典,祈福禳災。祭祀後,舉行飲宴行樂活動,又稱“社火”。

    劇孟便問:“社在何處?”

    老者朝城邊指了指:“繞過這條巷子,走到頭便是了。唉,可憐啊!”說完,搖搖頭走開了。

    劇、韋一路尋去,果在快到城邊時,見到一處“廢社”。隻見門闕前麵,有兩尊“神祗”:一男一女,身形矮胖可掬,便是俗稱的“土地爺、土地奶”了。圍牆多已癱塌,門闕上麵的瓦攏長了野草。院內幾間殿宇,東倒西歪的,有的還透了天。院子倒不小,幾棵高槐正開花,散著淡淡花香。樹蔭下,幾十名流民散坐著。有的捉虱子,有的倚著牆根打盹、睡覺,也有的湊在一塊扯閑白。另幾個人聚在一起,看一破衣少年剝狗。

    一條滴血的黑狗,倒掛在白蠟杆上。少年挽著袖子,操把雪亮長刀,瞄準狗的糞門一劃,雙手一撕,一張狗皮整個褪下來,剩下一腔紅潤的肉身。他把狗皮摜在一邊,耍個刀花,將刀捅進狗腹,伸手一掏,血淋淋的心、肝下水,咕嚕嚕滾出來。圍觀的流民拍手讚好。少年幾刀下去,早將狗肉斬成十幾塊,扔進陶罐,架在火上煮了。

    劇孟見他身手利索,心中一懍:小小年紀,倒是個硬角色。遂與韋九對視一眼,踅進院子。 眾流民見生人闖入,都用詫異地看他們。

    一位老漢冷冷問道:“你們找誰,有事麽?”

    劇孟立刻認出來,他正是那個弄蛇人。此刻,他已不是昨日窩囊的樣子。半新布衣,敞露著脯子,一條小青蛇,在他手臂間纏繞,腰間插一把別致的“匕首”,匕刃非銅非鐵,而是“穿山甲”的爪子。

    劇孟立刻想起來,江湖上有個神秘門派,以盜墓為業,自稱“摸金派”。此人的“匕首”,名叫“摸金符”,用來掘墓既鋒利避邪,也是“摸金”派首領的信物。派中,有“支鍋”、“掌眼”、“腿子”、“下苦”等各種職事。“支鍋”是本派首領;“掌眼”,須懂得堪輿術,負責勘察墓穴,地位僅次於“支鍋”;至於“腿子”、“下苦”擔負挖掘、運輸的活計,有把子力氣,吃苦耐勞就行。

    猜到對方身份,劇孟抱拳行禮道:“在下見過‘支鍋’老大,昨日好手段,令在下佩服、佩服!”

    韋九上前福一福,讚道:“那麽厲害的毒蟲,被老丈馴的服服貼貼,定是身懷絕技了!”

    老漢謙遜一笑:“二位謬獎了。明人麵前不說假話,在下也是凡夫俗子,從小玩蛇,久了不懼毒浸。昨日那是障眼法,不值甚麽。那條赤鏈子,是故意放的,也不是毒蛇!”

    韋九聽了,頓時瞪大眼睛。實在沒有想到,昨日所見竟是騙人把戲。老丐見她頂真,尷尬笑道:“嘿嘿,倒讓女俠見笑了。這幾日手頭有些緊,不演場把戲,如何能掙百錢?”說完,沉下臉來:“二位恁早尋來,不光是問這個罷?”

    劇孟忙道:“果然瞞不過‘支鍋’慧眼,我二人並無惡意。昨日初到貴地,見諸位多有傷殘,故特來問候,可否需在下略進綿薄之力?”

    老丐忽用手擦一擦眼,現出驚喜之色:“這位大哥,你可是‘洛邑賭客’劇大俠?”

    韋九甚覺奇怪,立刻反問:“你怎知道?”。

    老丐“哈哈”一笑,立刻起身,抱拳行禮道:“在下柳七,匪號‘柳鐵腳’。當年恩公在大梁賑災,都受過恩惠的。”

    聽了這番介紹,劇、韋知道遇上自己人,自然非常高興。韋九好奇問道:“請恕賤婢無理,你老既稱‘鐵腳’,必定腳上功夫了得。”

    柳鐵腳“哈哈”笑道:“女俠問得好。老朽號稱‘鐵腳’,並非有絕世腳功,而是真的鐵腳。那一年,因盜墓被判刖刑,砍去一腳。後來索性用熟鐵,打製一隻鐵鞋,套在小腿上。”

    韋九聽了“嘖嘖”稱奇。柳鐵腳說完,即向流民招手,大聲道:“喂,全都過來,咱們的救星到了!”

    眾流民立刻過來,七嘴八舌高喊:“哎呀,可把劇大俠盼來了!”有的喜極而泣,“嗚嗚”地哭起來。還有的不大相信,懵懂道:“喂,不是瞎說罷?”

    劇孟忙問:“怎麽迴事?”

    眾流民七嘴八舌,吵得聽不明白。柳鐵腳雙手一按,大聲道:“靜一靜,且聽我說!”眾流民這才住嘴,由他說出緣由。

    原來,這些無家可歸的流民,成分很複雜,其中最多的是鄉間農夫,也有各種工匠,還有破落書生、流浪漢等等。也非先天殘疾,是因工傷落下的。自打梁王遷都於此,連年大興土木,先後征集了幾十萬人,被逼服役,稍有懈怠,便遭監工毒打,施以酷刑。有一種刑罰,將砂土炒熱,灌入人耳,使人立即聾聵,受害人吃苦不過,淚流滿麵,方才罷休。短短五六年間,累死、傷殘的有一、兩萬人。他們這夥人,是僥幸未死的。為了生計,除了沿街乞討,也幹偷墳掘墓。這個行當,為世人所不齒,一旦被官府捉住刑罰極重。動手時,還怕被死者鬼魂纏身,除非迫不得已,不幹這傷天害理的勾當。

    柳鐵腳早年入過“摸金派”,懂些勘輿之術,被抓來勘輿工程。工程修建完畢,怕他泄漏秘密,打算殺人滅口。幸虧他為人機警,提前逃走。以後,他便與這些流民為伍。

    劇孟聽了十分同情,立刻掏出一隻錢袋,送到柳鐵腳手上,由衷道:“些許錢財,暫時救個急,權且買些點心充饑。”

    柳鐵腳也不客氣,接過來掂了掂,覺著份量不輕,衝眾人大聲道:“喂,恩人賞賜,還不拜謝?”

    眾流民群情激奮,“唿拉”跪倒一片。劇孟頓時漲紅了臉,忙雙手攙扶:“見外了,見外了!各位兄弟,如果你們願意的話,不妨到洛陽‘紅柳莊’去住,自會衣食無愁。”

    眾人口稱:“多謝劇大俠!”

    柳鐵腳卻搖手道:“不行,眼、眼下我等還不能走。”似有難言之隱。

    韋九見他吞吞吐吐,便問:“為甚麽?”

    柳鐵腳道:“還有件麻煩事,不曾了結,想走也走不了。還是讓‘軹城盜’自己說罷,他是本派‘掌眼’。”說完,一指那剝狗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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