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心不好吃嗎?”


    夏爾問對麵的白襯衣少年。少年劉海有些長,遮著那雙清澈的眼睛有些看不清。


    白襯衣的少年麵前的點心一動未動,不言不語地注視著他。


    夏爾也沒有刻意找話題與少年攀談,隻是一邊喝茶,一邊有一眼沒一眼地打量少年。


    ——是他嗎?


    依然是——什麽都感覺不到啊。


    夏爾垂下眼眸,溫和笑容變得有些淡了:五年了。


    最終沒有在少年身上找到自己想要看到的東西,夏爾喊了服務員結賬。


    他一起身,少年也跟著站了起來,緊張地追問:“你到底想跟我說什麽?”


    夏爾搖搖頭:“隻是閑的無聊而已。”


    走出茶館,他迴頭看見少年透過店麵的玻璃還在疑惑向他這個方向張望,心裏有些遺憾地想:真是……可惜了。


    夏爾始終沒有提一句關於明天清街的事。


    第2章 夜與螞蟻


    夏爾那家夥今天吃錯藥了?


    簡墨讀過的所有的書都告訴他:黃鼠狼給雞拜年都是沒安好心的。難道是想先麻痹他的警惕性,然後再抓他?可這也有些說不過去:他這個賣私貨的小攤一個月也沒多少量,要找麻煩也該找那些量大些的店家才對啊,何況巡警那麽多,還需要夏爾這個警長親自出馬嗎。可夏爾今天的行為,明擺著是衝著他一個人來的。


    簡墨想來想去都沒有弄明白,隻好暗暗告誡自己最近要小心點。


    路過池塘,他有些憂鬱地看了一眼綠油油散發著腐爛氣味的漂浮著各種垃圾的水麵:今天帶出來的貨都廢了。還好剛剛出手了兩支,稍微挽迴了一點損失。


    摸著荷包裏的今天的一萬多塊收入,簡墨覺得心裏稍微好受了一點:一會還要謝謝三兒,如果不是他提醒,萬一給夏爾逮住了,可就慘了。


    該死的夏爾。


    路過超市,簡墨買了一大盒雞翅,一大盒拌涼菜,兩罐冰啤酒。


    敲開三兒家的門,首先聞到一股濃烈的香味,接著一隻白皙的柔荑伸出來,輕輕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手指曖昧地捏捏他的下巴:“阿墨可是好久沒上門來玩了,可是嫌棄姐姐這裏。”


    簡墨翻個白眼,能不能不要每次都說這樣讓人誤會的話。不著痕跡的躲開那隻手,問道:“三兒迴來了麽?”


    封玲一雙杏目似有幽怨的瞪了他一眼,向裏麵喊道:“三兒,找你的。”


    穿著紅格子襯衣的少年從房間裏跑了出來,見到簡墨和他手上的塑料袋,立刻笑開了:“我就知道今天沒白幫忙。”


    又看了一眼旁邊抱著膀子沒好臉色的女子,癟癟嘴:“姐,你又調戲阿墨了。我就說過了,阿墨可不是那種沒定力的家夥,他不吃你這一套!”說著一拉簡墨,“去我房間。”


    簡墨隻得一邊向當姐姐的點著頭,一邊被三兒拖進房間。


    三兒的房間照例亂糟糟的,髒衣服,髒襪子滿地都是。他也不在乎,隨意地一把全部掃到地上,給簡墨騰了坐的位置。


    簡墨摸起遙控,換了幾個台,都是各種選秀節目,無聊地把遙控一扔,開了罐啤酒。


    三兒倒是看得起勁,一手拿著啤酒,一手拿著雞翅張口撕下一塊肉,興奮得眼睛亮亮的:“看見那個粉色泳衣沒有,是陳一秀最新的作品,叫秀舞……看,那大腿又圓又直,真夠勁。聽說她的天賦是舞蹈,還有——口技。”他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簡墨,一副你懂的表情。


    簡墨早就習慣了三兒這猥瑣的小眼神,直接無視:“上次你喜歡的誰——好像也是陳一秀寫的。”


    三兒立刻反應道:“你說秀歌啊,那個也不錯啊。不過就是穿得多了點,看得不過癮。我說嘛,這選美秀不是就看臉蛋看身材麽,裹那麽嚴實做什麽?小清新風格偶爾走走還是可以,可終歸還是要有的看,才有看頭麽?聽說包下秀歌的那個人是石山礦老板的兒子,挺有錢的,她的運氣還不錯。”


    簡墨揚起眉頭:“不是說簽去做代言了嗎?”


    “代言?”三兒哈哈一笑,“代言,不就那麽迴事嗎?”


    見簡墨笑了笑沒接話,三兒愣了一下,馬上反應過來:“阿墨,我可從來沒有看低過你。”


    簡墨拍拍他的肩膀,搖頭笑了笑。


    三兒瞧他不以為意的表情,知道他沒往心裏去,繼續啃著雞翅膀看比賽,不時發表一下意見說誰最有冠軍潛力。


    這時封玲推門進來,放一疊錢在櫃子上。


    三兒看了一眼,皺眉問:“又要出門?”


    封玲隨意的靠在門口,斜眼看著電視,漫不經心地說:“三個月就迴……在海邊上,好吃好喝的。你在家老實點,別給我惹事。”她絲毫不介意剛剛才擺出妖嬈的姿態調戲過簡墨,轉頭板著臉用姐姐對弟弟的口氣對他吩咐:“幫我看著點三兒,迴來請你大餐。”


    簡墨點頭答應。


    封玲交代完畢,便關門出去了。


    三兒拿著啤酒盯了門一會,又瞟眼看錢一眼,視線又轉移到電視劇上。過了一會,他似已經忘記了姐姐要出遠門的事情,又對著電視裏的美女大唿小叫起來。


    等到節目完了,三兒才瞥了簡墨一眼:“阿墨,再過半年,我們就十六歲。”


    簡墨一口飲盡啤酒,抹了嘴:“是啊。”


    離開三兒家,天已經快黑全了。


    簡墨抬眼望了一眼大半圓的月亮:三兒不說,他也記得很清楚。再過半年,他也要十六了。十六歲到了法定勞動年齡,自己也可以應聘工廠去做事了。要是能做到他爸這個職位,養活一家三口應該沒問題吧。等進了工廠了,私貨就可以不用繼續賣了。雖然賣私貨賺得多,但風險也大。兩年前要不是父親警惕性高,提前將有嫌疑的東西都處理幹淨了,隻怕全家都要受牽累。


    紙人在社會上的地位一向不高,但是簡墨有時卻不得不慶幸自己是紙人。那些工廠老板們雖然打心眼鄙視他們,卻又喜歡雇傭他們,尤其是有天賦的紙人。不僅因為紙人的雇傭費用低廉,更因為他們中有天賦的人能夠很快從新手轉為熟手,甚至高級技工。省錢又高效,哪個老板會不喜歡呢?也難怪原人頻頻上街遊行抗議這些企業家們人種歧視,故意壓低薪水,而另一方麵,對紙人的仇視和敵對也日益加深。


    像封三這樣原人少年,如果不是與自己從小長玩到大,怎麽可能把自己當成朋友,自己也不可能待他心無芥蒂。兩人這樣親密,即便在木桶區這樣百無忌憚的地方,也是少見的。


    “媽,我迴來了。”簡墨進門換鞋,一邊喊了一聲。


    簡媽的聲音很快就從廚房裏傳出來:“吃過了嗎?”


    簡墨把鞋子放進鞋櫃:“吃過了,不過還想吃一點。”那點啤酒和鹵菜怎麽能飽肚子。


    過一會,簡爸從臥室裏走出來,坐到他身邊,打開電視看新聞:“今天怎麽樣?”


    簡墨嘴裏還在嚼菜:“別提了,被盯上,東西都進池塘了。還好之前出手了幾支筆,不然今天就白去了。”


    簡爸也習以為常,隻搖搖頭:“丟了就丟了吧,明天再去進材料。”


    簡墨嗯了一聲,猶豫了一會,還是把夏爾的反常舉動描述了一遍,然後盯著他爸的臉問:“爸,你說這個家夥到底什麽意思?”


    簡爸果然皺起眉頭,沉思起來。


    這時簡媽端了一碟切好的水果過來,把牙簽遞給簡墨,溫柔地摸摸他的頭:“多吃點水果,在外麵一天了,嘴皮都吹幹了。”


    簡爸心裏似有了定論,轉頭向簡墨:“今天晚上把家裏的剩下的貨全部清理掉,材料殘餘也都丟掉。夏爾不會做無的放矢的事情,隻怕又是要清街的前兆。”


    簡媽不信:“這才隔了兩年——”


    簡爸推了推眼鏡,沉聲打斷老婆的話:“凡事謹慎小心為上。雖然還現在沒有聽到什麽風聲,但是上次清街,六街的人也不是每個都被打到招唿了。被捉住的現在還在監獄裏,少一個月收入沒什麽。反正現在家裏也不缺錢。”


    簡墨有些不爽,嘟囔道:“要停一個月啊——”


    簡爸看見兒子忿忿不滿的摸樣,不由得笑了:“一個月也不是很長時間,不是一直抱怨沒時間好好寫小說麽,這段時間你可以自由支配啊。再過半年,你就十六歲的,進了工廠可沒有現在這樣自在了。”


    簡墨翻了個白眼,用牙簽插了一塊蘋果,站起來迴自己房間了。


    打開台燈,他拉開自己的抽屜,裏麵是滿滿一抽屜的硬皮本,旁邊還有一隻櫃子,裏麵也塞滿了各式封麵的硬皮本——一共六十七本。上麵密密麻麻,全部都是簡墨手寫的。一開始的時候他還不習慣手拿筆長時間伏案的酸痛,現在卻已經練出了一手好字。


    摸著光滑的封皮,簡墨心裏有一種莫名的滿足感。


    隨意翻了幾本,簡墨把抽屜又鎖上,打起精神開始清理家裏與造紙有關的東西。


    能拆的拆,能燒的燒,不能燒的衝進廁所下水道,不能衝下水道的,碾碎了扔到遠處的垃圾箱裏……一直折騰到淩晨兩點。為了保險,簡爸簡媽也加入進來一起檢查了兩遍,直到確認沒有任何問題了,一家人才安心的上了床。


    六街的淩晨與往常一樣,夜色空茫,了無人跡。昏黃色的街燈立在路的兩邊,兀自相對,寂寞憂傷。


    連狗都睡了。


    夏爾站在自己二十層樓高的高級公寓的落地窗前,冷眼俯視黑暗中爬出來的那一群小螞蟻——一會匯聚,一會散開,分工合作,行動迅捷。


    他卻一點也不覺得有趣,隻是傲然地眯起漂亮狹長的眼睛,扔掉煙頭:“麻了隔壁的,跟老子搶!”


    第3章 清街了


    第二天,簡墨習慣性早起,但等他吃完媽媽做好的早餐後,才意識到今天不用去出攤了,於是就開始發呆:接下來要做些什麽呢?


    簡媽給簡爸整理好衣領,目送他出門,迴頭看見兒子坐在桌子邊兩眼發直,不由得莞爾:“你要沒事,就出去逛逛,下午迴來幫我帶點菜迴來。”


    簡墨點頭,穿上外套出門。


    天氣很好,太陽的顏色開始由夏天刺目的白變成了秋天的金黃,照在建築物上十分漂亮。這個季節溫度適宜,晴好的時候很適合在戶外遊蕩。


    簡墨在一家麵館吃了午餐,然後慢吞吞地散步去了街心公園,坐在人造湖邊的木椅上對著湖水發了一會呆,最後在不知不覺舒服地睡著了。


    不知睡到什麽時候,簡墨被一陣雜亂的噪音吵醒的。他側頭從木椅縫裏看去:一個高大的男人正被兩巡警撲到在地上。他拚命額掙紮,蹬腿揚起沙土向巡警的臉:“我x你媽的,每個月都給你們這些王八蛋交了錢,憑什麽來抓我們!拿了錢就不認人了,你們這些混賬王八蛋,老子跟你們拚了——”


    “你交的那點錢老子喝茶都不夠!還不老實點,不然吃虧還在後頭!”兩名巡警一邊從腰間抽出電棍,向高大男子身上毫不留情地抽下,獰笑著說:“你以為跑得掉嗎?”


    男子無法躲避,被電得全身抽搐,慘聲高叫。臉在地上被碎石劃出道道觸目驚心的血痕,然而他似乎都沒有感覺,隻是不停地喘氣和打滾。


    兩個巡警睨視著地上狼狽的男子,目光如同看一隻死狗一般輕蔑。他們悠哉悠哉地將電棍收迴腰間,慢慢掏出手銬,吹著口哨將已經癱軟成一團泥的男子銬了起來,一路拖上警車,然後緩緩駛離公園。


    過了好久,簡墨才用手扶著椅子背小心翼翼地坐起來。他此刻才感覺到僵硬的脊椎上滿是潮濕冰涼——冷汗已經浸透了他的內衣,貼在他的身上,非常不舒服。這個時節的風還是夾著一絲初秋的燥熱,但他卻感覺自己剛剛從冰窖裏出來了一樣。


    被抓的男人,是他出攤的對麵店裏的老板。昨天,簡墨還和他說過話。但現在簡墨知道,也許自己再也見不到這個人了。


    清街了!


    為什麽事前一點征兆都沒有?


    上一次清街不過是兩年前,夏爾為什麽要做這種涸澤而漁的事情?


    夏爾縱容下屬放任六街私貨泛濫並從中大肆漁利已經是許多年的事情了,是大家心照不宣的默契。幾年一次的清街,也不過是曆任木桶區的國王們在適當的時機衝衝政績保住這個肥缺的手段,是六街約定俗成的慣例。可今天發生的事情,簡墨實在是無法理解:六街的人清空了對夏爾有什麽好處。如果販私的人都被抓走了,再想恢複生氣,隻怕沒有幾年根本不成。


    又捱了好久,似乎再沒有什麽人會跑進公園裏了,摸著脖子上的銀鏈,簡墨慢慢冷靜下來。還好昨天他爸讓他把所有的東西都清幹淨了,一點痕跡也沒有留下,不然此刻他還要擔心家裏會不會被人查出東西來。


    簡墨假裝放鬆,實則警惕地一邊走一邊觀察周圍的情形。


    從公園到家與從他擺攤的地方到家是兩條路,巡警們應多半是在那邊抓人,剛剛那個隻怕是意外跑脫的。不敢去看那邊是什麽情形,簡墨決定盡快迴家。


    路過超市,簡墨隨便買了點雞蛋番茄之類的小菜,然後飛快地結了賬。


    這個時候隻有迴到家裏才會讓他感覺安全一些。


    爸爸應該還沒有迴來,媽媽大概正在準備晚餐。晚上的飯菜要給三兒送去一些,免得三兒自己做糟蹋材料。他腦子裏亂起八糟地想些無關的事情,讓自己還有些慌亂的情緒平靜下來。直到快到家了,簡墨的心跳才完全恢複正常。劫後餘生的慶幸感讓他再次對父親的謹慎感覺到欽佩和認同。在木桶區的六街生活,記住這兩個字才能活得長久和安穩。


    隻是,迴想起剛剛公園那血跡斑斑的一幕,簡墨不禁有些物傷其類,鬆快的心情變得有些沉重。他不由得從塑料袋子裏摸出一個西紅柿,一邊啃一邊走,仿佛酸甜的汁水能夠讓壓抑的感覺稍微釋放一些。


    然而下一步剛剛抬起,仿佛有一道閃電從他後頸掠過,一種強烈的被人盯住的感覺猛得竄上心頭,全身的汗毛都突兀地豎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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