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方才問我之前我們是否見過,莫不是忘了我曾說過,萬年前公子曾救過我麽?”


    “那個不算。”


    “昨天也見過。”


    “那個也不算。”


    酈清妍手指敲著腮幫思考,聽見容瀲問,“除了這兩次,姑娘是否還見過鄙人,在這一世。姑娘對鄙人的事情,似乎極為熟悉。”


    聽見這一世三個字,酈清妍的表情略微有些變化,聲音也變得幽遠,“見過的。”敲了敲腦袋,“在夢裏。”


    容瀲扶額,泄氣道,“阿妍姑娘今日過來,專程給鄙人治腿?”


    “對,容公子歡不歡喜?”


    容瀲不知該怎麽迴答。說歡喜,會否顯得太過刻意和輕浮?可是故作冷靜,他又確是盼著她能來。天知道他看到她站在院子門口時有多高興,壓製到現在,已經快要壓製不住了。


    “有沒有人對公子說過,這樣看著一個姑娘,會讓對方誤以為公子對她有意。”


    “不曾。”即使有姑娘對他有意,也完全看中的是容家的家業,像他這種廢人,隻要是正經的富貴人家,都不會把女兒送進容府受苦。他自懂事起便戒了情愛,直到酈清妍這隻不肯安靜的蝴蝶撲騰進他的世界,把原本寧靜的地方全都攪亂了。


    “公子一直這樣注視阿妍,後果可是很危險的。”


    “怎麽個危險法?”


    酈清妍笑了一聲,“暫時不告訴公子。”拎著藥箱站起來,“可否讓伺候公子的小廝過來將公子轉移到屋子裏去?”見容瀲滿臉疑惑,更是想笑,補充一句,“總不至於讓公子在院子裏便寬衣解帶,接受檢查吧?”


    “現在……馬上嗎?”會不會太快些了?容瀲還以為以酈清妍的性子,要逗弄他到忍不住翻臉才慢吞吞著手檢查,甚至要拖很久才動手。


    “怎的像是我要吃了公子般,這麽害怕?”酈清妍噙著笑道,“我也不想這麽急,隻是我那些侍從都等在容府外頭,他們脾氣不好,若我迴去晚了,要鬧騰起來的。”


    酈清妍究竟是個什麽樣郡主,哪有郡主的侍從當的和她主人一樣,容瀲百思不得其解。


    容瀲的屋子和記憶中的一樣,十分整潔,屋子裏東西雖少,卻件件都是獨一無二的精品。沒有珠簾或紗簾的臥房整體是棕灰色調,地上鋪著的毯子格外厚,是因為容瀲一個人在屋子裏時,懶得叫人,便自己挪動著去拿需要的東西,然後總是跌倒,摔得滿身是傷,容夫人看了心疼無比,特地做了這種厚軟毯子來。不知用了什麽材質,踩上去如同踩在棉花團上,鬆鬆軟軟的。


    和聆曄屋子有些像,這裏的書也很多,大約都是男子,或多或少性子相通,陳設略有相似,不過明顯這裏更有人氣些。而且無論是全套金絲楠木的家具,精致的昌南細頸彩釉瓷瓶,書案上由名家章迴山親手製的岫岩玉筆山,霍啟刻的印章,遠非縮頭縮尾不能讓人知曉內情的聆曄能用得起。


    用整塊玉石打磨出來的花盆裏種著慧蘭,沒有開花,卻帶著一種清涼的香氣,混著屋裏淡淡的墨香和書香,隱約透露出三兩分禪意,讓身在其中的人格外平和安靜。


    一點也不像商人的房間,如果不計算這屋裏的東西價值幾許的話。


    容瀲躺在軟榻上,茗尹把他的褲腿剪開,撩高至膝彎,因穿著外裳繁複,衣擺幹擾著不方便,問了酈清妍一句,得到迴答,便要去解他的衣帶。摸到胳膊,才發現這人在發抖。


    “少東家莫要緊張,酈小姐已經說了,今日隻是檢查,不一定就會正式開始治療。何況遇著酈小姐這種大喜事,也得先跟東家和夫人說一說,讓兩位有個準備才行。”


    “我知道,我沒緊張。”顫的越發厲害。


    茗尹忍著沒有笑他,他差不多是跟著容瀲一起長大的,對其的情況再清楚不過,若躺在這裏的是他,估計也好不到哪裏去。


    酈清妍的聲音從屏風後傳來,“男女授受不親,我需不需要蒙著眼睛?”


    屏風是現從庫房搬出來的,容瀲脫衣裳的時候,總不能讓酈清妍在屋外等著。此刻看不到她的表情,容瀲卻聽出了笑意,知道她有意逗自己,讓自己不那麽緊張。


    不由也有些想笑,“這倒不必。”


    “你不用擔心我,我的醫術是很高的,閉著眼睛也能給你治。不信你出去問,肯定聞名遐邇,所有人都知道……咳咳,好像沒人知道我會治病……”


    沒忍住笑出聲來,“阿妍姑娘幾歲起開始學醫的?”容瀲隻知皇城突然冒出一個非常不得了的世家女,一步步爬到長郡主的位置,這個女子是原定國公府七小姐,叫酈清妍,對於她的生平記事,則完全不知。


    “唔……”酈清妍想了想,“去年年底。”


    “……”容瀲頓時為自己的腿捏了一把汗。


    “治好這腿,阿妍姑娘有幾成把握?”


    “不好說。”屏風後的聲音有些凝重。


    “……”容瀲捏起兩把汗。


    “隻能保證公子最後行動自如,能跑能跳,與常人無異,至於其他,委實不好說。”


    這不就是完全治好的意思嗎?茗尹腹誹。已經準備好,退出屏風外,請酈清妍進去。


    容瀲從自己那兩條相較常人顯得纖細些的腿上抬起頭,便看見酈清妍從外頭進來,眼睛上果然蒙了一條白綾。想起方才說的那些話,胸口處如同突然安了一口鍾,被什麽東西一下接一下撞著。


    他看酈清妍伸出手,摸索著進來,完全走錯方向,然後咚一聲撞到牆壁上。惱恨地扯下眼睛上的東西,揉著撞青的額頭,含恨嘀咕,“蒙太厚了,根本看不清路,哎……”


    胸口處撞的更厲害。


    酈清妍坐到床邊小杌子上,伸手前對容瀲道,“若是不好意思,可以閉上眼睛,我很快就好。”


    容瀲本來正常的臉色被這一句說得瞬間紅了起來,目光四處打飄,不知該落在哪裏才好,最後隻得按她所說,緩緩閉上眼睛。


    柔嫩的手指摸上來時,並沒有太大的感覺,腿部麻木多年,這點刺激根本無法察覺。酈清妍的雙手順著骨頭摸下去,發現他的情況比上一次要好太多,因為將見麵的時間提前了好幾年,如今甚至不用碎骨重塑,隻要將經脈好生整合一迴,不出三月便能恢複知覺,半年後可直立,若是調養的好,再一年就完全康複了。接下來隻要注意著莫進行太過劇烈的跑動,就不會再出現異樣。


    這是一個好消息,可是不能和他分享。酈清妍咂嘴,覺得有些可惜。


    想著怎麽治療才能達到最快最好的效果,手就那麽無意識地在腿上摸索著,上癮似的不肯離開,繞是容瀲沒甚知覺,被這樣堪稱調戲地摸來摸去,終於也忍不下去了。“不是說很快就好,阿妍姑娘還要摸到幾時?”


    “啊!”酈清妍迴過神,被滾水燙了似的收迴手,“沒留神,摸忘記了,抱歉。”


    容瀲無奈地看著她。


    “公子的情況比我想的要好很多,帶的許多東西反倒用不上了。”


    容瀲看她起身去藥箱裏取針袋,箱子蓋打開,露出裏麵整齊碼著的錘子刀子和針線,背上的寒毛一根根立起,頗有種劫後餘生的感覺。


    酈清妍將針袋打開攤在軟榻便的小方櫃上,“今日我先為公子施針,這次迴去配好藥酒,下次來時帶給公子,每日沐浴後用藥酒揉搓我今日紮過的穴位,如此既能讓公子快些恢複雙腿知覺,也能得個好眠。我帶來的那個藥童叫甘鬆,特地帶來幫你治腿,這件事,以後就讓他來做。”


    揚聲喚甘鬆進來,囑咐道,“仔細記下穴道和順序,往後每日揉按一次,不可間斷。”


    甘鬆話語極少,應了一聲,又恢複沉默。


    容瀲心頭感動,卻也疑惑,酈清妍說的方法也太簡單些了,這些年吃湯灌藥,不知花了多少功夫,迴迴興師動眾,迴迴毫無效果,可是聽她的語氣,這根本不是什麽大病,值得勞煩多少人,花費多少錢財。


    剛想問一兩句,酈清妍又揚聲叫了容瀲的三個侍從進來,囑咐年長的茗尹茗苔,“一會兒施針會痛極,壓好你家公子。”轉向茗痕,“第一輪每一針下去都會有血流出,你準備好水盆帕子,到時負責擦拭。”


    茗尹意外地問容瀲,“這就開始治療了麽?可需問夫人一聲?”


    容瀲看著酈清妍那雙沉靜的眸子,心一橫,“不必了,母親這個時候在佛堂,莫要去打擾她。”


    酈清妍笑茗尹,“又不是要你家公子的命,那麽緊張作甚?放心,保證還你們一個生龍活虎的容大公子。”


    容瀲還是好奇酈清妍說的治療方式,不過仍舊沒能問的出來,對方像是害怕他後悔一樣,迅速找準第一處穴位,“我要紮了,你可做好準備?”


    罷了,紮完再問吧,這郡主實在不像是和他有深仇大恨,要把他紮死在床上的仇人。容瀲點頭,做好準備接受酈清妍方才說過的極痛,結果針落在酈清妍手指頭上,一滴嫣紅的血珠滲出來,將針尖染紅。


    甘鬆喉嚨滾了滾,想要說什麽,但是沒能說出來。


    酈清妍捏著這根沾了她的血的針,對準第一處穴道,輕輕一個用力,刺了進去。


    一瞬間,容瀲覺得眼前都黑了。


    針尖刺破皮膚,本該無知無覺的麻木雙腿,突然間恢複,仿佛堆積了十八年的疼痛在這一瞬全部爆發出來。什麽叫滅頂之痛,他終於體會到了。


    本能想要叫出來,殘存的理智讓他緊緊閉上了嘴,額頭上頓時掛滿汗水,齒間一錯,直接咬破了唇舌,溢了滿嘴的血腥味。


    “拿布給他咬著。”酈清妍冷聲吩咐,手下動作不停,緩緩轉動著銀針,把它拔/出來。


    “唔……”緊緊咬著布巾的容瀲痛到無法控製身體,激烈抽搐著,下意識想要掙紮,被茗尹茗苔二人死死壓製住。


    針尖一離開皮膚,血隨即冒出來,竟是如墨般的濃黑。


    第130章


    拿著潤濕了的帕子茗痕看得愣住, 茗苔用胳膊推了推他,才猛地反應過來,忙伸手去擦。


    “第二針, 痛的受不了了,告訴我。”


    告訴也沒用,還是要紮, 積了十多年的廢淤, 一朝釋放,哪有不疼的道理。酈清妍知道自己該給容瀲點時間做好足夠的準備, 但是她接下來都很忙, 若是抽不出時間,不知這輪針會被推到什麽時候, 而他的腿是拖一天就嚴重十分的。既然不知, 那就全部不說,讓他熬過這輪, 就一切輕鬆了。


    第八針時, 容瀲已經痛得奄奄一息,眼睛半闔, 唿吸短促, 和死過一迴沒什麽兩樣。茗尹茗苔為了按住竭力掙紮的他, 累得滿身大汗, 看到容瀲這副模樣,急的不知該怎麽辦才好。齊聲求著酈清妍,“還有多少針?能否緩一緩在紮?”


    “還有二十二針, 緩不得,等他痛得暈過去,就感覺不到了。”


    茗痕看著一旁堆了滿地,來不及洗幹淨的血跡斑斑的帕子,嚇得都要哭了,“從沒見過紮針這麽疼的,少東家要是連活都活不下去,還要這腿做什麽?”


    迷糊的容瀲輕輕搖了搖頭,氣若遊絲,“無妨,繼續。”


    他無知無覺了太久,隻要能恢複直覺,即便是這樣的痛,他也能忍得。


    門外突然響起一個婦人的聲音,由遠及近,“說誰連活都活不下去?”


    茗尹和茗苔相視一眼,露出驚惶,“是夫人,少東家現在的情景這般嚇人,讓夫人見到了,定是要嚇壞,該怎麽辦?”


    “你倆現在立刻去門口攔住她,無論什麽借口,不得讓人進來。”


    “可是少東家……”他們走了,誰來按著他呢?


    酈清妍正在找準下一處落針的位置,頭也不抬,喚了一聲,“衱袶。”


    不知究竟藏在了何處的冷麵男子就這樣出現,驚得三人一個哆嗦,而從旁給酈清妍遞針的甘鬆早已見怪不怪,嫩生生的麵容幾乎和衱袶一樣沒甚表情。


    “勞煩先生幫我按著人。”又對傻成一團的茗尹茗苔道,“人都要進來了,你倆還不快去!”


    兩人弗一離開,衱袶抬手在容瀲後脖頸上一砍,人就暈了過去。


    酈清妍:“……”


    貌似這樣的確省事很多。


    容瀲的母親是修國公秦家上一代庶三女,嫁進容府做了正夫人,上了年紀後偏愛佛理,為兒子祈福,性子是最溫和的。平日不怎麽離開她的院子,今日大丫頭熬了一盅血燕燕窩,很是滋補,便想著讓寶貝兒子也吃一碗,親自帶人送過來,不過為了瞧一瞧他忙不忙,身子還能否如他所說,一切安康罷了。


    可是她萬萬沒想到,自己還沒走到容瀲的屋子,就聽見了奇怪的話,若沒有猜錯,屋子裏肯定有女人在。然後常跟在容瀲身邊的兩個孩子把她攔了下來,抓耳撓腮憋出一句,“公子和一位小姐,在裏頭談生意。”


    屋裏的酈清妍聽見這句,銀針差點紮偏。抬眼看見大刀闊斧坐在一旁閉目養神的衱袶,隨時準備著若是容瀲醒過來,便再給他一個手刀。


    真該讓衱袶去攔人,酈清妍無比後悔地想。


    秦氏疑惑,“談生意就談生意,為何要把門窗關得死死的?又為何不讓我進去?”


    茗苔接不上話,茗尹隻得半真半假胡謅,“因為這個小姐突發興致,說是略通醫理,正在給公子瞧腿。”


    秦氏露出奇怪的表情,“剛剛不是說在談生意,怎的又變成了瞧腿,這位小姐究竟是何方人士?”


    “呃……是個大夫,偶爾也做點生意。”


    本來害怕且緊張,看到流出那麽多黑血又特別心疼的的茗痕聽見這句,也沒忍住笑出來。這兩個家夥,在外頭口齒伶俐的不得了,一到夫人麵前,就整個焉了,什麽話也接不上來。


    “你們兩個讓開,讓我進去見一見。孤男寡女的在裏頭,像什麽話。”


    容瀲此刻的狀態異常慘烈,讓她進去了,視覺衝擊過大,難保會受刺激。另一個可能是因為情況太慘,讓夫人以為酈清妍是在害容瀲,強行阻止,後果說不定更為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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