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牽著黃桂蘭的手迴到孫國利家,孫國利的老婆坐在門前的太陽底下納鞋底,那是為孫大興做的新棉鞋,厚厚的千層底上滿是密密麻麻的線腳。而我腳上的解放鞋顯然有些窄小,已經容納不下日漸寬大的腳板,頑皮的腳指頭穿透前麵的膠皮,展現在寒冷的空氣裏。

    孫國利的老婆瞥了一眼站在麵前的兩個乞丐說:

    “你們還迴來幹啥!看清楚這是我家。”

    黃桂蘭似乎沒有聽懂她的話,領著我徑直往裏走。正在磨台間和孫大興嘻戲的大黃狗撇下主人,朝黃桂蘭撲過來,死死咬住她的小腿,這個忠實的畜生似乎已經忘記了圍繞在我們左右搖尾乞憐的日子,它忘恩負義的搖著尾巴,得意洋洋的看著孫大興的母親。那一刻,我清晰的看見一股殷紅的血順著黃桂蘭的腿流下來。

    此後的幾天,我和瘸腿的黃桂蘭四處尋找黃國勝的下落,他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消失的無影無蹤。而蕩口村的孩子們並沒有因為他們夥伴的消失而感到悲傷,他們依舊像往常一樣成群結隊的在山間快樂的奔跑打鬧,隻不過我不可能再看到跑在最前麵,拿根柳條張牙舞爪的孫國勝。

    第一場瑞雪降臨的那個下午,我意外的從喜歡出風頭的羊倌韓老四那裏得到一個駭人聽聞的消息,孫國勝從懸崖上掉下來摔死了,屍首被餓狼吃的麵目全非。當這個患嚴重肺癆的老頭氣喘籲籲的趕著羊群叫喊著從山上跑下來時,村裏人還以為他又在出風頭:

    “喂,韓老四,又在搞什麽名堂,人家的老婆啥時候還給人家。”

    這個渾身透著羊膻味的老頭,60歲以前一直沒娶到老婆,因此他常常成為人們取笑逗樂的對象,尤其是他那身鶴立羊群的打扮,更是為村裏人津津樂道。他常常別出心裁的擺出一幅窮酸書生的模樣,以區別於褲管上沾滿泥巴的鄉下人,他一年四季總是頭戴鴨舌帽,穿一身灰白色的中山裝,儼然一位鎮裏來的幹部。聽說他年輕的時候曾經是縣城某學校的老師,在十年動亂期間下放到蕩口村改造,之後他被徹底改造成了一個農民,盡管他從來不肯承認他已經是一個農民的事實,但他又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辨解的理由,麵對人們的嘲諷他常常麵對微笑的自嘲一番以顯示他的自命不凡。

    “韓老四,你娶不到老婆晚上咋過呀?”

    他指著一隻成年母羊,笑眯眯的說:

    “誰說我沒老婆,諾,這就是,可比女人強多了。”

    韓老四在他60歲那年迎來了他人生中唯一一個女人。經常和他一起放羊的孫老頭得肝癌死後,他68歲的老婆孫大嫂子毫無顧及的鑽進了韓老四的被窩。他們這次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結合,遭到了全村人的一致唾罵,孫老頭的女兒更是以死相要挾,但這些並沒有阻止孫大嫂子的腳步,她一聲不響的提著包袱,走進了韓老四的家,成了為他洗衣做飯,生兒育女的女人。這件事在蕩口村引發了不小的震動,一時間韓老四成了萬眾矚目的焦點,有人甚至說他是殺死孫老頭後又霸占了他的女人。孫老頭的女兒帶著一幫親戚,坐在鎮派出所的門口哭了三天三夜。為此,鎮派出所還派了兩個穿製服的警察專門到蕩口村了解情況,據說韓老四當時嚇得尿了褲子,但這事他到死也沒承認。

    兩位年過半百的老人破天荒的結合,還差點使蕩口村爆發一場革命。當時村裏許多喪偶的老頭和老婆子因為他們大膽的舉動紛紛變得蠢蠢欲動起來,不過隨著孫大嫂子的懷孕和死去,在年輕人的一片喊打和叫罵聲中,蕩口村有關黃昏戀的話題才漸漸得以平息。

    我父親孫國勝死去的那年,韓老四風頭正起。那段時間無論在哪個地方見到他,他總是喜滋滋的裂著嘴笑,時不時的歪著腦袋小聲哼上一段酸曲兒,可謂紅光滿麵,神色非常。

    “韓老四,究竟是母羊還還是女人好?”

    “廢話,這還用問嗎,當然是女人好囉!”

    雖然說韓老四已近古稀,卻是寶刀不老,硬是讓孫大嫂子那塊已經荒蕪的土地上長出了綠芽。孫大嫂子懷孕的消息傳出後,整個蕩口村的人都驚詫不已。

    “韓老四,你有什麽秘方說出來聽聽!”

    韓老四甩甩鞭子,打出一記漂亮的響聲,說:

    “讓你老婆去我炕上睡兩天就知道了。”

    因為娶了孫大嫂子,韓老四在蕩口村成了一個十足的流氓,女人們見了他像是撞見了活鬼一樣,躲的遠遠的,生怕被他拖迴家當了老婆。因此當他驚慌失措的從山上跑下來時,村裏人根本沒人願意去理會他。

    那天傍晚人們看到韓老四獨自一人推著一輛木製的獨輪車進了山,像後來推著已經死去的孫大嫂子一樣,腳步踉蹌的推著麵目全非的孫國勝從山上走下來。他直接將死屍放到了孫國利家門口。孫國利的老婆嚇的跑迴屋裏,對著門口大罵:

    “你個老不死的,誰讓你推來的,你稀罕你拉迴家去。”

    韓老四沒吭聲,推著獨輪車吱吱呀呀的走了。

    孫國勝仰麵躺在地上,他一條腿已經成了野狼的美餐,隻剩下一段血肉模糊的白骨。他的肚子被掏出一個大洞,腸子翻在外麵,錯綜複雜的散落在胸膛和地上。

    孫國勝的弟弟孫國利連夜在村西的一片山坡上挖好了一個坑,他沒有舉行任何儀式,便將我的父親丟了進去。沒有墳頭,更沒有墓碑。

    我的父親就這樣稀裏糊塗的進入了另外一個世界,重新開始了他無憂無慮的快樂日子。如今那片山坡已經被鬱鬱蔥蔥的狗尾草掩蓋,很少有人知道下麵就躺著我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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