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關於6歲最深記憶是在哭泣,頭頂麻布尾隨在長長的隊伍後麵大聲的哭泣。

    我的記憶重現了農村盛大葬禮的場麵,四五個樂手鼓圓了腮梆子,吹的喇叭震天響。路邊的樹枝上土牆上站滿了圍觀的人群,人們磕著瓜子,抽著香煙看哪個孝子哭的痛心疾首,哪個在裝模作樣瞎哼哼,還時不時評論上幾句:

    “你看,那人就是在裝相!”

    我的二叔孫國利警告我們說:

    “必須要大聲哭,就是不想也要裝。”

    比我大兩歲的堂哥孫大興眨眨眼睛說:

    “爹,我哭不出來怎麽辦?”

    孫國利拿過一跟藤條在孫大興的屁股上狠狠抽了兩下,孫大興立刻像是被捅了一刀一樣,捂著屁股在地上打滾叫喚。

    在整個送葬隊伍中就數孫大興哭得歡暢,他一邊哭一邊罵,估計是覺得那藤條挨的委屈。

    我瘦小的祖母穿著豔麗的壽衣,躺在大紅棺材裏,緊閉雙眼像是安靜的睡去。這是我6歲對死亡的真實感受,原來死去就是安靜的睡著了。

    孫國利走在送葬隊伍的最前頭哭得跟淚人一般,狹長的臉扭曲的如同一隻變形的破瓢,兩條鼻涕拉起了電線,從鼻孔裏扯到嘴上,匯同涎水又扯拉到了胸襟上。相比之下我的父親孫國勝則要高興的多,他懷裏著抱著一個長了白霜的南瓜從山上走下來,他隨後被眼前的壯觀場麵吸引住了,他丟掉南瓜去搶孫國利手裏的白幡,結果被孫國利一腳踹翻在地,孫國勝像個孩子般坐在地上拍打著地麵哭泣起來。那時孫國勝的智商隻停留一個孩子的水平,他一輩子生活在童年的快樂裏,對於自己母親的死亡渾然不知。這時我的母親黃桂蘭手裏握著幾根稻草從遠處衝過來護住我的父親對孫國利說:

    “孩子,別打你爹,老天爺會”轟“的一聲把你劈死的。”

    孫國勝氣得臉色發青,對我的父母大聲嚷嚷:

    “快滾迴去,別在這裏丟人現眼!”

    我的父親身為孫國利的哥哥,卻從來沒有顯示過作為兄長的威嚴,反而成了他玩偶,處處受到玩弄和打罵,但我的父親卻整天生活在無憂無慮的快樂當中,他經常帶領著一群孩子在山間田野奔跑,捉蚱蜢,玩蛐蛐,當山大王,他的生活是那樣的陽光燦爛。他就像一顆快樂的種子,播進土地,就連整個大地都笑了。我們一家三口寄居在孫國利家裏,因為我們拿不出錢也拿不出糧食,唯有母親辛苦勞作才能為我們賺得幾個黑硬的窩頭。即便是這樣我常常在孫國利的咒罵聲中無處躲藏,就連孫大興都知道我們是一群多餘的人。我從沒有想過有一天能和孫大興一樣流著鼻涕吃棉花糖,或是站立在高高的山坡上吹漫天飛舞的肥皂泡。我身上的衣服都是孫大興遺棄的,大多千瘡百孔,破爛不堪。我的母親不能像孫大興的母親的一樣,坐在門檻上,手捏細長的針線,一邊縫補衣服一邊數落孫大興。她和孫國勝的衣服同樣衣不遮體,我的父親孫國勝腰間經常係著一條破爛的白布條擋住隱私部位,在眾人驚訝的目光裏走來走去,而我的母親黃桂蘭有時就光著膀子迎著人們同樣不可思議的目光在大街上逛悠。有一次我親眼看見鄰村兩個嘴唇上剛開始泛青的小夥子,擋住我母親的去路,嘻皮笑臉摸她的奶子,黃桂蘭也不反抗隻是嘻嘻的笑著,好像摸得是別人的乳房。我的母親同我的父親一樣有著近乎相同的智商,所不同的是她沒有孫國勝那般無憂無慮的快樂,她要承擔起孫國利家大大小小的所有家務,上山砍柴,下地幹活,生火做飯就像一頭不知道疲倦的母牛。

    孫國勝留給我的記憶並不深刻,甚至是個可有可無的人,他沒有給一個孩子父親的愛護,他將這個孩子忘記的一幹二淨,完全沉浸在屬於自己的快樂裏。

    有一段時間村裏人就關於我的父親是誰的話題一直爭論不休。有人說我的父親是孫國勝,但大多數人並不相信,我跑去問祖母,卻遭到了她的大聲喝斥:

    “別聽人家嚼舌根子,你爹就是孫國勝!”

    由此,我敢斷定我的父親不是孫國勝,因為祖母迴答我時躲躲藏藏的眼睛裏充滿了恐懼。後來我的這種推斷從孫大興的母親那裏得到了證實。

    那是我的祖母去世後一個初冬的午後,孫國勝帶領著一群無知的孩子點燃了一個柴草垛,幹燥的冬季裏,火勢借著著北風整整燃燒了一個下午。牛羊一個冬季的草料化成了一堆冒著黑煙的灰渣。晚上孫國利和他的老婆狠狠了打了一仗,摔碎了幾個瓷碗和兩張凳子,我站在草棚邊聽到孫國利的老婆罵:

    “你馬上讓那兩個傻子,還有那個野種滾出去,要不就離婚,這日子沒法過了。”

    孫國利老婆的叫喊使我有充分的理由懷疑祖母的喝斥,盡管那時我對“野種”一詞的理解還似是而非,但在人們指指點點的竊竊私語裏,我開始漸漸接受“野種”的事實。

    “瞧,那個野孩子來了!”

    “真是越長越來越像孫國利了!”

    我行走在大街上接受人們評判的日子裏,我的父親一去不複返,他的死去從某種意義上講使得我的身世更加撲朔迷離。

    那個寒冷的夜晚,氣急敗壞的孫國利提著一根碗口粗的木棍從屋裏走出來。他衝進草棚後,揮起木棍對著我毫無防備的父親一陣追打。我的父親闖下了大禍,他要為此付出代價,他捂著被受傷的腦袋,從灶台後躥出來之後,就再也不見了蹤影。

    孫國利似乎還沒有罷休的意思,他從草棚裏把我和黃桂蘭拖出來,對我們說:

    “滾出去,別死在我家裏!”

    隨著大門“咣啷”一聲關閉,我知道我從此以後將無家可歸了,就連我和父母居住了6年的草棚也不再屬於我們。祖母活著的時候,我們還可以去她的土坯房,但隨著她的死去,那間土房子也成了孫國利的財產。

    在那個冬天北風漸起的晚上,人們正沉浸在勞作一天後的談笑風生中時,我和黃桂蘭則蜷縮在村西的玉米稈垛裏瑟瑟發抖。

    在童年的記憶裏,我出生的蕩口村就像一個巨大的墳塚,夜幕垂下幃簾,靈巧敏捷的黃鼠狼神態自若的走街串巷,兩眼通綠的貓有鷹蹲坐在樹杈上不時的轉動著腦袋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兇狠殘暴的狼群聚集在光禿禿的山崗上伸長了脖子向著村莊的方向吼叫……

    盡管我現在努力迴想自己當初的心情,但我沒有成功,迴想中的往事被抽去了筋骨,隻剩下一具空空的軀殼,而此刻蘊涵的情緒增添了些許現在的情愫,平淡中略帶一絲波瀾不驚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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