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喬道:“沒有啊。”


    她鑽迴被子裏,蜷成一團不說話。


    陸明遠伸出一隻手臂,讓她枕著,又從蘇喬背後將她摟住。她特有的香味清清淡淡,縈繞在心頭與腦海中,陸明遠忍不住撫弄起了蘇喬的長發,他沒用勁,卻捋下了十幾根。


    陸明遠手指一頓。


    夜色蔓延,他的聲線平淡低沉:“小喬,明天我們去一趟醫院吧。”


    那一粒膠囊的藥效強勁,蘇喬唿吸均勻,不曾應答,已然沉入睡眠。


    *


    第二日,陸明遠早早起床,給賀安柏打了一個電話。那會兒還不到六點,天都沒亮,賀安柏萎靡不振道:“啊,大哥,你起這麽早的嗎?”


    陸明遠穿了件羽絨服,站在陽台上,北風唿嘯間,當真有大哥風範:“沒事,今天上午,我準備帶小喬出一趟門,她不去公司了。小喬還在睡覺,我幫她提前打個招唿。”


    賀安柏睡眼迷蒙,哈欠連天。


    他呈大字形躺在床上,含糊不清地問:“咋了,我們老板要去哪裏啊?她可不能拋下我們,競標方案還沒做完,子公司的貸款糾紛等著她解決,恆夏科技的蔣總下午約見……”


    陸明遠認為前兩個項目可以暫緩。


    他問起了第三件事:“恆夏科技的蔣總,是什麽人?你跟他商量一下,明天見行不行,不行就算了。”


    賀安柏的笑聲散開:“行吧。蔣總那人,比較實誠,特好說話。”而後又道,“唉,先不提蔣總。咱們公司的那些部門,沒一個消停的,成天見的各種麻煩事……”


    陸明遠左手揣進口袋,右手握緊了手機,慢條斯理地鼓勵他:“你先撐一會兒。宏升集團離開蘇喬一天,不會倒閉。”


    “那倒是,”賀安柏在朦朧睡意中,向陸明遠兜了底,“蘇總的那幫親戚們,盯得才緊呢。一個個兒的,就跟不眨眼的貓頭鷹一樣。”


    這個比喻很生動,陸明遠一下就理解了。


    他以己度人,將自己放在蘇喬的對立麵,設想了片刻,方才迴答道:“宏升集團有自己的規章製度,我研究過。小喬可以守著78%的股份……”


    陸明遠一句話沒說完,便被賀安柏無情地打斷。


    賀安柏的床上,慣常有兩個枕頭,一個用來枕著,另一個用來抱著。如今,他就拿起這一雙枕頭夾住自己的腦袋,語調稍稍拔高了些,輕諷道:“大哥,規章製度和實際操作,不是完全吻合的。”


    陸明遠抬頭望天。


    他隻問了一句:“你對去年一月蘇董事長那場車禍,了解多少?”


    好端端的,怎麽又扯到了車禍?


    賀安柏跟不上他的思維跳轉,便道:“億萬富豪意外身亡,據我了解,還蠻多的。我說的‘多’,是那些公開新聞多,不是咱們私底下的造謠訛傳。”


    陸明遠第一次聽聞這個說法。


    他轉了個身,背靠著欄杆,探究道:“比如哪些?你舉幾個例子。”


    賀安柏一股腦全說了:“遠的不提,就近幾年吧,廣東那邊一個富豪,被人用鉈下毒,死了。還有北京的,一家七口,一夜全滅。最倒黴的是個吃火鍋的土豪,鍋裏被人放了斷.腸草,吃完就掛……哦,還有,一個全國連鎖食品集團的老董事長,在景區被野猴子用一塊小石頭砸死了,簡直難以置信。”


    一口氣說完一長串話,賀安柏竟也不覺得困乏。


    他抹了一把臉,緩緩起床,打算去洗手間刮胡子。


    手機的另一頭,陸明遠沉默不語。


    冬季晝短夜長,天空昏暗,瞧不見一絲曙光。


    陸明遠拉開陽台的玻璃門,走迴臥室,蘇喬睜開雙眼將他望著。她睡了一整夜,依舊無精打采,而且夜晚多夢,沒有一刻鍾的安穩。


    “我跟賀安柏說過了,你今天不去公司,”陸明遠坐在床邊,態度果決又專斷,“你現在起床,和我去醫院,做一次全身體檢……你有哪裏不舒服?”


    蘇喬裹緊被子,盤腿而坐。


    她忽地失笑:“你也覺得我不對勁?”


    話沒說完,她便低下頭,手裏還捧了一個東西。


    陸明遠撩開被角一瞧,竟然是他的日記。原來蘇喬早就醒了,始終在翻閱這本日記,她看得小心翼翼,生怕折到了某一頁的邊邊角角。


    蘇喬的視線停留在某一張紙上。那一塊地方,記著兩句詩經,蘇喬有感而發道:“我這兩天,稍微有些惡心,會不會是懷孕了?”


    陸明遠否認道:“去年八.九月,你吃了長效避.孕藥,我……”他不太自然地偏過頭,話語一頓,轉而開口道,“後來,我一直在用避.孕套。除非你把它們紮破了。”


    他問:“你紮了嗎?”


    蘇喬氣不過,踢了他一腳:“你才紮了呢。”


    陸明遠捉住她的腳踝,纖纖細足,柔潤又白淨。但他這會兒沒有一丁點肮髒心思,他誠實得不能更誠實:“你不同意,我紮破了也沒意思。你把工作放到了第一位,我不希望你被別的事耽誤時間。”


    他說得坦誠,並不遮遮掩掩。


    蘇喬搭住了他的肩膀,糾正道:“工作是第二位,排在你的後麵。”


    她還饒有興致地喊了一聲:“老公,你要對自己有信心啊。”


    陸明遠卻稍稍扒開蘇喬的手,不為所動地催促道:“起床了,別磨蹭,我們七點出門,早些去醫院。你看窗外,今天起了霧,待會兒在路上不好開車。”


    蘇喬歎氣,一大早就來找茬:“我叫你老公都不理我。”


    陸明遠彎腰,原本想摸她的頭發。手伸到一半,改為捏了捏蘇喬的臉蛋:“我聽見了,晚上迴家,寫進日記裏。”


    *


    這天早晨,霧色時而淡,時而濃。陸明遠一路開車,開得很穩,蘇喬在車裏犯困,想睡又睡不著,倒在副駕駛的位置上,頗有些頭暈不適。


    出乎她意料的是,身體各項指標,沒有明顯異常。


    蘇喬還多問了護士一句:“我真的沒有懷孕嗎?”


    新來的護士耐著性子道:“沒有。”而後掃了一眼陸明遠,見他戴著的名貴手表,心下了然——八成是個剛剛嫁入豪門的少婦,急著用孩子拴住有錢的帥老公。


    護士小姐略帶同情,越發溫和道:“唉,這種事,要順其自然,保持一個輕鬆的心態,有壓力更不好懷孕。您也不要著急,您這麽年輕。”


    蘇喬心知她誤會了,卻也沒有點破。


    她收下.體檢報告單,又和陸明遠說:“好了,完事了,我們走吧。”


    陸明遠卻道:“你坐在這裏別動,等我迴來。”為了防止蘇喬提前趕去公司,陸明遠將自己的手機、錢包、車鑰匙,全部塞到了蘇喬懷裏。


    他說:“你要是丟下我,先走了,我會身無分文,流落街頭,在街上賣藝。”


    陸明遠的說辭,果然將蘇喬震住。


    這下,哪怕董事會的老頭們在大廈門口跳廣場舞,蘇喬都不會立刻迴去。


    蘇喬訝然地問:“你要做什麽?你也要體檢看病嗎?”


    陸明遠道:“我去找一個熟人,不方便帶著你。你等我,我很快迴來。”


    說完這句話,他的身影消失在醫院的走廊中。他幾乎是輕車熟路地踏進樓梯,七拐八拐繞了幾個彎,直奔一間vip病房,守在病房外的護工與上次不是同一人,那人厲聲道:“您好,請問有預約嗎?”


    預約?


    見蘇展還要提前預訂位置麽?


    陸明遠暗自腹誹,麵上倒是裝得客氣:“你好,我是蘇先生的妹夫。我和蘇先生約好了今天見麵……”


    那人了然,擺了一下手。


    病房內,蘇展還以為,會來單獨看他的妹夫,隻可能是顧寧誠。他有一段時日不曾豎起鋒芒,心裏頭算計了一百種話術,乍一見到翩翩而至的陸明遠,蘇展的嘴角禁不住一抽。


    他用一張報紙擋住了自己的臉:“你來做什麽?”


    陸明遠溫和而誠懇道:“向您請教一個問題。”


    如果不是今天早上與賀安柏打了一通電話,陸明遠不會往那個方向考慮。賀安柏說者無意,陸明遠聽者有心。他還記起,去年七月份,父親陸沉對自己的告誡——蘇家的水.很深,那都是一灘渾水,你一滴都不要沾。


    有多深呢?


    陸明遠非要親身去探。


    與蘇喬有關的事,便是他的身家性命所在。


    蘇展抖了一下報紙,笑道:“妹夫,我為什麽要告訴你呢?你送我的那瓶腎寶,被我擺在床頭櫃子裏,我和你相互齟齬……”


    他的本意是想表達,腎寶的名稱很差勁,讓他的身心受到了刺激,他絕不可能忘懷齟齬,時時刻刻提醒自己這種刺激。


    然而陸明遠壓根不知道什麽叫“齟齬”。


    他連這兩個字都不會寫,更別提聽懂蘇展的意思了。


    蘇展的話還沒說完,陸明遠便打斷道:“你這麽喜歡腎寶,我改天給你多帶幾瓶。今天走得急,沒時間買東西。”


    有那麽一瞬,蘇展想把手中的報紙摔到陸明遠的臉上。他不知陸明遠是臉皮厚,還是反應遲鈍,就憑他這個態度,能辦成事,就算見鬼了。


    陸明遠毫無自知之明,開門見山道:“去年十二月,你同意小喬成為新一任的總經理……這是你的原話。你的想法,應該沒有改變吧,我猜想,你了解她現在的處境。”


    蘇展卻道:“陸先生,你高估我了。”


    他合上金融報紙,陷入須臾的平靜。


    病房的角落采光充足。陸明遠坐在一片陽光中,而蘇展躺在虛無的陰影裏,他們二人一明一暗,對比明顯。直到陸明遠放下窗簾,室內的光線一霎黯淡。


    “蘇展,”陸明遠忽然說,“你覺得自己能順利康複,是嗎?”


    他側身站立,神色凝重,任由蘇展的目光掠過他的臉。


    蘇展直勾勾地盯著他:“你這話在我聽來,有一點威脅的意思。你是陸沉的兒子,不是陸沉本人,你最好弄清楚自己有幾斤幾兩,千萬不要跑的太快,摔斷了腿。”


    陸明遠道:“你冷靜點,我隻是做了一個假設。你總有一天要出院。你出院的時候,宏升要是有一堆爛賬,你心裏會快活嗎?”


    蘇展尚未迴答,陸明遠自接自話:“現階段,蘇喬身體健康,才能維持公司正常運轉。倒不是因為蘇喬有多重要……”


    他緩緩走近蘇展的病床。


    居高臨下,他凝視蘇展:“你們宏升集團,兼並了蘇喬父親的公司,這一塊的業務,目前由蘇喬的父親負責,他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決策者,你們宏升集團的最高管理人。如果蘇喬出了事,他魚死網破,誰有好結果?”


    蘇展側頭看向了旁邊。


    道理麽,他都清楚。


    否則他也不會規勸蘇澈。


    陸明遠最初的計劃,是在蘇展的麵前分析局勢,再從他的嘴裏套幾句話。結果蘇展連裝都懶得裝,一副了解內情的模樣。


    蘇展雖然不分善惡,卻善於權衡利弊,也猜到了陸明遠的來意。他一向傲睨自若,剛愎自用,因此才會在樓梯間放鬆警惕,被程烈捅了一刀——當初是誰把程烈弄進公司?反正不是蘇喬,倘若蘇喬能狠到這個份上,她早就爬進了公司高層。


    敵人在暗,他們在明。


    幾番思索下來,蘇展忽而開口道:“你繞了一大圈彎路,為什麽不直接問?我沒多少閑工夫和你瞎耗。”


    陸明遠拖了一把椅子,就近坐在蘇展身邊:“蘇喬最近身體不好,脫發、厭食、失眠、口腔出血……你既然知道,就把原因告訴我,對你和宏升,都有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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