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敬齋上午先是去了廣儲門外的茶館,閑談間便借機向一些茶客打聽了焦應元的事。果不其然,那些人就沒一個說他好話的,都說此人好賭,甚至連公中祖屋都要賣掉還債,實在是敗家。


    到了下午,被他派去前往焦母住處周邊打聽的手下也迴來稟報,說不管是周圍店鋪的夥計掌櫃還是賣菜的鄰裏街坊,眾人都說王氏為人持正,和藹可親,可自從她大兒子開始打官司亂攀咬,老太太幾次去衙門作證,搞的身體就大不如前。


    到了此時,方敬齋心中已經認定,不管本案是不是誣告,焦應元這人的人品實在太爛。在他這個老刑名看來,焦應元之前敢屢次誣告,與朝廷在刑名上“抓大放小”的處理方式有很大關係。


    清代訴訟案中有個十分顯著的特點,那就是誣告現象十分普遍。民間對於訴訟一事,有著“無謊不成狀”之說。告狀之人或為利益、或為報仇、或為勝訴,他們往往會在訴訟之時誇大其詞,甚至是胡編亂造。


    這年月一件訴訟案從頭到尾一般要經過四個步驟,即放告、準駁、審理與覆審;隻有完成這四個步驟,一件訴訟才算完結。民事案件的放告都是逢三六九日才會接狀子,除此之外的日子,官府皆不受理。


    有清一代的司法製度沿襲前明的“慎刑”原則,為防止審案官員濫用刑罰,清廷是製定出了十分嚴格的複審體製,即徒刑以上的案件需要經過按察司和刑部的複審,複審通過後方可執行相應的刑罰。


    與複審製度同時進行的,就是更為嚴苛的官員責任追究製度,即若上級司法官員在複審的過程中,發現下級官員有錯判的行為,那下級官員就要受到嚴懲,輕則罰俸罷官,重則腦袋搬家。


    其實如果是秉公執法,倒也罷了。可關鍵在於,下級官員本身就不幹淨,他們寧願在民事案件上抓大放小,從輕發落,也不願意去承擔一絲一毫的風險。


    對於誣告的案件,府縣官員在審理時,為不造成不必要的麻煩,他們往往不會依法判決,對於誣告者多是從輕發落,這也是焦應元之前三次誣告的結果都是訓誡了事的原因。


    如此一來,百姓為了讓自己的案件得到重視,往往會把輕案偽裝成重案,以求重視。因為遇到殺人搶劫、謀反之類的重案,無論地方官員願不願意,都必須受理。


    然而還有一個問題讓方敬齋困惑不解,焦應元身為監生,理應懂得誣告謀反會受到什麽後果。之前他三次誣告都沒攀扯重案,為什麽這次就告堂兄焦循夥同其他文人以及自己的三個弟弟謀反呢?


    要知道《大清律例》中對於誣告者的懲罰是很重的,基本上就是誣告他人什麽罪行,他就會被加倍處以什麽罪行。謀反這種事從朝堂到地方上都十分重視,一旦查出是誣告,誣陷者逃不脫一個淩遲的下場。


    他晚間迴到府衙跟馬慧裕稟報後,馬知府第二天上午便開出牌票,又寫了份公函,讓手下拿著去江都縣衙,由縣裏出麵拘拿焦應元。


    到了這一步,不管是馬慧裕還是方敬齋,還都想本著大事化小的原則,畢竟焦循之妻是新科翰林阮元的表妹,不敢不慎重。


    誰知等手下帶著焦應元迴來,方敬齋親自審問一番後,事情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反轉,焦循謀逆一事竟然很可能是真的。而焦應元告發的原因卻令方敬齋歎為觀止,他活了大半輩子,還從沒見過如此心性狠毒的無恥之徒!


    話說今年二月的時候,焦應元實在是貧無聊賴,窮得快過不下去了,於是便想將自己居住的那部分族中公屋給賣了。


    他這種行為特麽純屬異想天開。祖屋那是一個家族的根,就算賣地也不能賣屋,別說母親王氏和三個弟弟了,甚至是聽說此事的焦循等親戚全都不同意,搞的焦應元灰頭土臉。


    十幾天前,焦循的老母聽說了這事,便讓焦循周濟了堂弟一百五十兩銀子。焦母想著反正要跟兒子北上,不如臨走前幫襯一把,免得妯娌王氏那邊難做。


    焦應元得了這筆錢,多少有些意外,於是便買了些禮物去了堂兄家。他的目的可不是道謝那麽簡單,而是想看能不能得到更多的錢。150兩白銀雖然不少,可對於他之前的債務實在杯水車薪。


    誰知等他去了焦循家裏,焦循剛好不在家。焦母讓下人去叫兒子迴來,同時還說讓焦應元吃過晚飯再迴去。


    三月過後,焦循家中的下人隻剩了三個,其他都在年前被遣散了。書童跟著焦循出去了,前麵一個看門的,後院還有個丫環,結果就給了焦應元可乘之機。這廝竟溜進了堂兄的書房上下翻找,意圖找點值錢的順走。


    誰知值錢的玩物沒翻到,竟讓他在書架上翻出了一本小冊子,且不說裏麵的內容都是記述明末抗清的曆史,中間還夾著一張紙簽,上麵寫著“一旦持剪刀,剪我半頭禿;華人髡為夷,苟活不如死。”


    這下可把焦應元給嚇了一跳,他手忙腳亂的將冊子放迴,隻取了紙簽收入懷中,然後悄悄離開了書房。到了晚間焦循迴來,焦應元便提了借錢的事。焦循一聽就怒了,痛斥了堂弟一頓,把他轟了出去。


    焦應元迴家後越想越氣,覺得自己已是無路可走,於是“新仇舊恨”疊加在了一起,人性之惡在絕望中被徹底激發。


    他決定以焦循手寫的反詩為突破口,炮製一場大案,借官府之手來一場“誅九族”,將包括自己的母親、同胞兄弟、族人在內的一切有過節者,全都拖入地獄,給他陪葬!


    至於他在匿名信裏提到的鍾懷和黃承吉也參與謀反,其實並無實據,而是想著堂兄素來跟這二人關係好,於是就本著能拖一個下水是一個的想法,結果還真讓他給蒙對了。


    事關重大,方敬齋先帶人去了焦應元家裏取出藏匿的紙片,然後就直接向知府馬慧裕稟報。馬慧裕聽完也是極為驚愕,不過他也是進士出身,當過翰林的人,對焦應元的無恥行為氣的渾身發抖。


    案件發展到這一步,已經不是簡單的誣告了。況且兩人並不知道焦循跟北海鎮的關係,於是馬慧裕先是派人向江蘇巡撫長麟發出呈文,同時派出大批兵丁衙役,將誣告信上的相關人等全部鎖拿下獄。


    江蘇巡撫衙門就在蘇州,距離揚州不過二百多裏,巡撫長麟接到揚州的報告後也是吃驚不小,如今朝廷在北麵屢戰屢敗,雖說百般遮掩,卻難逃天下有心人耳目。眼看乾隆的萬壽節快到了,治下竟然出了這麽檔子事,於是長麟一邊上報兩江總督書麟,同時決定親赴揚州辦理此案。


    他之所以敢這麽決定,是已經知道製台大人正深陷一樁官司,恐怕要官位不保。而且清代由於督撫相製的權力架構,巡撫並不是總督的屬官,而是平行關係。


    且不說南京那邊之後會如何安排,焦循、鍾懷和黃承吉三人被拘押到府衙後,揚州城內頓時就炸了鍋。


    江藩在托人了解到案情後,頓如驚弓之鳥。他冥思苦想了半晌,先是寫了兩封信,讓家中下人分別去了寶應和常州,給劉台拱、段玉裁和洪亮吉三人報信。接著,他連夜坐船離開揚州,打算去射陽湖那裏求救。


    跟年輕喜歡宅家的焦循不同,江藩家中世代行醫,多子街的天瑞堂藥肆就是江家的,一旦焦循三人扛不住把自己給供出來,不知將牽連多少人。


    他們在去年從北海鎮迴來路過徐莊的時候,王長生便向江藩和洪亮吉等人告知了清江浦的聯絡點和聯絡方法。


    就在江藩前往清江浦之時,揚州知府馬慧裕接到了巡撫長麟的迴文,要求他先行對人犯審問,等按察使司和巡撫到後再行開堂審案。


    因為焦循、鍾懷和黃承吉三人都有功名在身,所以就由馬慧裕親自文案,而其他人諸如焦應元的母親王氏、三個兄弟以及幾個債主,便交由江都縣和甘泉縣分別審理。治下出了這麽大的事,江都縣和甘泉縣難辭其咎,所以這會也什麽都不顧了,隻想徹查清楚。


    焦循一上來隻是說冤枉,自己就是一個“宅男”,隻因借錢給堂弟焦應元,便無端受其誣告。眼下居然攀咬自己謀反,實在是荒謬;至於鍾懷和黃承吉二人更是大喊冤枉。


    馬慧裕早就了解了前後經過,此時他也沒什麽廢話,直接就將從焦循家中抄出的冊子和寫有顧炎武詩文的書簽拿了出來。


    “看看吧!這是你堂弟焦應元在你家書房找到的寫有反詩的書簽,以及差役在你家書房中搜出的反書!”馬慧裕一拍醒木,喝道:“焦裏堂,本府可馬上請學政革了你的功名,大刑伺候!念爾素有才名,這才禮下於人。”


    焦循一看頓時就傻了,這冊子是他從北海鎮帶迴來的,因為看到書中關於“薙發令”的內容悲憤莫名,便忍不住在書簽上寫下了顧炎武的“斷發詩”。此時他腦海中一片混亂,無論如何也想不出焦應元怎麽拿得到這個書簽。


    “焦裏堂,速速從實招來!”馬慧裕眼睛一眯,捋著胡子道:“難道爾沒聽過‘破家縣令,滅門府尹’之說嗎?焦家一族上百口的性命安危,全在爾一念之間。”


    馬慧裕見焦循額頭不住冒汗,便知道自己的話已經奏效,繼續道:“本府自到任以來,便聽聞你奉母至孝。即是如此,就不為你母親和妻子想想嗎?你有功名,她們可沒有誥命。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即便是獰頑之徒也是熬不過的。”


    所謂的“三木”,其實就是拶刑,也叫夾棍。有夾手指的,也有夾腳踝的,對女犯都是夾手指。


    別看小小的五根圓木,威力卻遠超棍棒,正所謂“十指連心”,拶指所製造出的疼痛是令人難以忍受的。隻要使用起來,管保叫受刑者魂飛魄散。


    紀曉嵐在其筆記《灤陽消夏錄》中曾有記載,有個被婆婆誣陷的媳婦,由於受不了拶指的折磨,當堂自殺。


    正因為這種刑罰過於狠毒,所以在《大清律例》中明確規定,重大案件的主犯或從犯,再三詳究,仍不吐實情者,或前後證詞不一者,才準許使用夾棍;平常案犯,概不準使用夾棍。另外,夾棍不準反複使用,隻準許在同一犯人身上使用一次。


    此言一出,焦循頓時大汗淋漓,渾身顫抖。而馬知府則端起茶盞,慢悠悠的喝了起來。


    所謂物傷其類,實際上馬慧裕的心裏也是挺惋惜的。出了這樣的事,在京中做官的阮元一定會被牽累。雖說未必會卷入謀反案,可以後的仕途怕是難了。


    一刻鍾後,渾身被汗浸透的焦循自知是躲不過這一劫了。雖說之前已打算攜家投靠北海鎮,可他畢竟不是頑強的“革命鬥士”。再者焦循這些年一直埋頭做學問,對人心事故並沒有多少經驗。


    “好吧!我招。隻求大人不要再對老母和弱妻逼供,她們什麽都不知道。”


    馬慧裕麵有得色,抬手舉著那冊子問道:“此書從何而來?”


    焦循心中對江藩等人暗道了一聲對不住,然後才黯然道:“是學生從北海鎮那裏得來的。”


    “噗!”此言一出,馬知府一口茶沒含住,全噴在了身旁書辦的臉上。


    “你,你......”馬慧裕哆哆嗦嗦的站起身來,戟指怒目道:“你是說北海賊?!”


    “是......”


    我滴個娘來!馬知府心中頓時就咯噔一下,他之前長年在吏部做官,和京城的同僚親戚書信往來不斷,所以對去年天津那檔子事知道的一清二楚。此時他心裏恨死了那個焦應元,一場誣告案,居然把北海鎮給扯出來了。


    這要是寫個反詩、印個反書啥的,馬慧裕根本不會客氣,直接就會叫學政過來革了焦循的功名,然後上大枷押入死牢看押。


    可北海賊那是有大鐵船的,萬一為了這事再度威逼沿海,驚了聖駕,影響了乾隆的萬壽節,他馬慧裕有一百個腦袋也不夠砍的。


    早知如此......早知啥也沒用啊!這事他不敢再問下去了,等臬台和巡撫大人到了讓他們決定怎麽辦吧。


    想到這裏,馬慧裕便對簽押房內的衙役道:“來人!把人犯焦裏堂送入大牢看押。唔......切不可輕慢了他老母和妻子,一應飲食所需盡量提供,隻是不許探視。”


    “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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