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歲那年的春天，媽媽把秦然帶迴家的時候告訴我：“阿森，這是你的表哥，以後，你們要好好玩。”
早在趴爸爸肩上看到秦然跪在舅媽靈黨裏的時候，我就對他很好奇了，他肩膀瘦弱，穿了件黑色的小西裝，跪著，脊背挺得跟山一樣直。隻一眼，我就知道他跟平時和我一起玩的小朋友不一樣，而那時候，我還無法分辨究竟是哪裏不一樣。
起初我很聽媽媽的話，對秦然很好奇，也客氣，但很快，我發現秦然不會說話。可如果隻是不會說話那還好，他根本就是個傻子！
秦然可以一個人坐在院子裏一坐就是一個下午，睜著眼睛，一動不動，看雲彩在藍藍的天上慢慢幻化形狀，然後再慢慢飄遠，等到太陽西下雲彩被火烤紅的時候，還能看到院子裏的蝴蝶落在他瘦小的肩膀上。
那時候的我，是個相當頑劣的孩童，秦然這不說話的大活人雖然很無趣，卻總要比我擺放在床頭的變形金剛要有趣。
於是我便開始以欺負他為樂。
剛開始我隻是捏他幾下踢他幾腳，他不會掙紮，不會反抗，更不會告訴大人。後來因為秦然的不反抗，我下手便沒了分寸，把秦然當成現成的沙包來對待。記得當時很迷奧特曼，每次看到電視裏放奧特曼打敗了怪獸的時候，我總會跑去找秦然，拿自己當成英雄，拿他當成怪獸來對待一番。
於是這樣時間長了，力氣大了，就開始在秦然身上留下明顯的淤青。終於有一天，秦然在被我一腳踢到地上後嘴吐出了血，我嚇了一大跳，以為他像電視裏的武俠片中的人物受了什麽巨毒，趕緊把媽媽找來。結果當然是我被狠狠揍了一頓。
接著秦然就被送去了醫院。
給他換病號服的時候，我一直都站在角落裏，媽媽講他的衣服脫下的時候，我看見了他白皙的皮膚上一塊青一塊紫的淤傷！那些傷痕異常駭然，當時我完全懵了，我以為這些都是被我留下的！直到後來，媽媽發現我一度萎靡不震，才發了善心告訴我，那不全是被我製造出來的，更多的是舊傷！
秦然一直都自己睡覺自己洗澡自己穿衣服，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秦然的身體，再難忘記。即便是今天，現在，我依然能迴憶出來當時看到那些傷痕時的情景。
那青青腫腫的痕跡布滿了他的身體，隻是看著，我就覺得疼，鑽到心底的疼！
那次，我那雷厲風行的女強人媽媽抱著秦然哭了。之前我從沒見過媽媽哭，那是第一次。
那次之後，秦然繼續沉默著，仿佛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但是我卻沒有再欺負他了，甚至到九月開學送讀幼兒園的時候，別的小朋友都欺負秦然，我還會去幫。媽媽說，秦然不是傻子，隻是生了病。而我是他的兄弟，對待自己的兄弟就應該像手足一樣。
而秦然一直沒有開口說過話，那種情況一直持續了一年零三個月。一直後來我才知道，那是抑鬱症。可一個四歲的孩子，究竟是看到了什麽，經曆了什麽，才會變成那個樣子！
這種情況，持續到五歲的那年初夏。
那時候，我爸媽一直在做進出口貿易，當時因為有一單生意出了問題，情況很急，要去國外處理，恰縫又剛放了暑假，所以便將我和秦然送去蘇州的外婆家看管。
很多年以後，我都在想，到底什麽叫做命運。遇見她，是必然的結局，還是老天跟我開的一個玩笑。
那一年，我第一次遇見了小如。不，這樣說不準確。應該是，秦然遇見了小如。
我，在秦然之後。
那是一個午後，天有些陰，氣壓很低，仿佛要下雨，又遲遲未下。那天外婆和外公去參加了一個朋友的葬禮，因為我們還小，便沒有帶著我們去。我睡午覺醒來後，找不到秦然，就抱了半個西瓜坐在外婆家院外的大樹上吃。樹下的石桌上還有另外半個西瓜，那是我留給秦然的。
一直到夕陽快要落山，我把外婆家附近的貓貓狗狗都欺負了個遍的時候，秦然才迴來。迴來的時候，他的衣服濕了，卻奇跡般地，笑了。
當時我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了，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秦然的臉上出現了正常人的表情！
第二天，有一個女孩子跑上門來找秦然玩，她紮著兩條小辮，嘴很甜，把家中兩老逗得非常開心。她很有活力，總是拉著秦然到處跑，還經常會耍些小手段欺負秦然。她很喜歡吃甜食，她總是笑得那麽沒心沒肺，她記性不好，她打人的時候力氣很大……
而從那天起，秦然的眼裏，就全是她。
正因為愕然於秦然的變化，所以我特別注意到她。
她真的比我所遇到的任何人，任何的貓貓狗狗都要有趣。她沒有一般女孩子的嬌氣，又比男生來得細致漂亮。不說話的時候她就像一個洋娃娃，讓人忍不住想去欺負，而真要欺負她，她也一點都不示弱，很懂得以彼之道還彼之身。
每當她和我打鬧的時候，秦然都會溫柔地微笑著看我們，而我總會一陣臉紅腦熱。
我會心虛，就像是我搶了他的玩具一般。
唯一的玩具。
雖然他不說，雖然他笑得很開心，可是我還是心虛。
很多年以後，我忽然明白過來我為什麽會心虛。
不是因為秦然介意，而是，我是真的想把她搶過來。就算拿我所有的玩具來換，我也願意。
可她偏偏是秦然唯一想要的。
一個禮拜後，小如說她不能經常過來玩了，她媽媽要帶她去學小提琴。於是迴去後我和秦然都對奶奶說我們也要去學。
小如沒常性，每次拉了一會兒就開始和我胡鬧，而秦然總是溫柔地看著我們，繼續練習。小如很喜歡一首曲子，每次聽老師在錄音機裏放出來，都會入迷。於是秦然就學這一首，一學，就是十三年。
這曲子對一個孩子來說，很難掌握，把位高，還有長音，揉弦。開始的時候秦然拉得就像鋸木頭，慢慢地，越來越嫻熟。這一個緩慢的過程，維持了十三年。
而我，聽了十三年。
我可以背得出來它的每一個音符，我可以知道每一個細節上該轉換的手肘幅度，可是我卻不敢試。甚至那把小提琴，我都不敢去碰。
媽媽曾問過秦然喜不喜歡音樂，以後要不要去音樂學院。秦然微笑著說：不喜歡。媽媽很驚訝，她不能理解為何秦然能夠執著於一件他不喜歡的事。
而我知道，這是秦然想念的方式。
正因為他想著，所以，我才不敢想。
我從小學就開始交女朋友，我想，世界上那麽多女孩，總能遇到比她更好的吧。
我甚至還想，那麽多漂亮的女孩，秦然說不定會遇到一個喜歡的，就把小如忘了。
可是這多年來未中斷的琴聲告訴我，秦然對她，就像曾經他不肯開口說話一樣堅定。
於是我對自己說，我和秦然剛好相反，我特別喜新厭舊，讓我不開口說話，一天都不可能！所以對那個人，我也一定很容易改變的。
初三那年，秦然對家裏的人說，他高中要去蘇州讀。當時外公外婆都被接到了大連，大家自然不同意。
於是他又說，如果他中考考了全市第一，他就要去蘇州。
這話不是疑問句，是肯定句。
我知道，秦然隻要想做的，一定都能做到。他就是這樣的人，一個變態。
於是高中三年，我看到了他的很多照片，還有她的。
每年暑假寒假他會乖乖迴來陪老人，我有時候會讓他晚迴來幾天，跑到他那裏去玩。也有幾次，我遠遠地看到了她。依然笑語如嫣，沒心沒肺。
那時候我已經有過很多女朋友了，每一個我都很喜歡，我覺得每個女孩都有她們各自的美。於是我想，戀愛也就那麽迴事，隻有秦然這樣的傻瓜才會那麽認真地執著於一個人。可是到了大學，意外地和她分到了同一個班裏，我才知道我錯了，錯得離譜。
當一個人進入了你的心裏，那麽無論她說什麽話，做什麽事，她的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都將是你用來衡量美醜的標準。
並不是因為她符合你的審美所以你喜歡她，而是無論她是什麽樣的，你都會喜歡，這種喜歡沒有理由，也不需要在她身上尋找喜歡的根基，就像被人一刀捅進了心髒，已經捅了，那麽除了承受，沒有別的辦法。
很多次我都想，如果大學我沒有來這個城市，沒有再一次地遇見她，或許一切都會好吧。
年少時的喜歡我可以用懵懂無知為理由來搪塞過去，那麽現在呢？就像被逼到了一個沒有窗戶沒有門的房間裏，眼睜睜地看著天花板塌陷，無處可逃。
還要微笑，還要裝做什麽事都沒發生過。
這真是一個有趣的玩笑。
……
“很有趣，是不是？”我問洪浩。
“是啊是啊，那家夥太逗了。”洪浩喝了很多酒，指著台上的表演者哈哈大笑。
明天就是平安夜了，盡管外麵風雪很大，酒吧裏氣氛卻異常活躍。
我想我也喝多了，否則怎麽會忽然把這些已經爛在心底的事又翻了起來？
好吧，今天就當受了刺激，縱容自己一迴吧，以後……以後，絕對不能再想。
“嘿，阿森，看那妞，好辣！”洪浩忽然拍拍我的肩，指著坐在對麵的一個紅衣女子。那女子像是發現了我們的注視，迴過頭來眨了眨眼睛。
很濃的彩妝，可是很漂亮，紅唇像是春日裏最豔麗的櫻桃。
我吹了吹口哨，“不錯啊，合我的口味。”
這時一個男人走到紅衣女子的旁邊，挽起了她的手，兩人親密地走開了。
“什麽呀，有男朋友了。”洪浩失望地歎氣。
“哈哈，是啊，遲了。”我隻覺得自己笑得快要哭出來了。
遲了。
遲了一步認識她，遲了一步愛上她。
所以到如今，便是一點點的念想都不可以有了……
“來來，喝喝，遲早會有的。”洪浩給我倒酒。
我握著酒杯的手有點抖，心中仿佛壓著塊石頭，連氣都要喘不過來了。
“嗯，遲早，會有的。”
遲早，可以忘了的。
反正已經十四年了。
大不了，再來個十四年……
最多，最多也就一輩子而已。
真的，沒什麽大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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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留言一多我就更新快了吧~看我沒唬人吧~~
45度角仰天長笑中~~~
早在趴爸爸肩上看到秦然跪在舅媽靈黨裏的時候，我就對他很好奇了，他肩膀瘦弱，穿了件黑色的小西裝，跪著，脊背挺得跟山一樣直。隻一眼，我就知道他跟平時和我一起玩的小朋友不一樣，而那時候，我還無法分辨究竟是哪裏不一樣。
起初我很聽媽媽的話，對秦然很好奇，也客氣，但很快，我發現秦然不會說話。可如果隻是不會說話那還好，他根本就是個傻子！
秦然可以一個人坐在院子裏一坐就是一個下午，睜著眼睛，一動不動，看雲彩在藍藍的天上慢慢幻化形狀，然後再慢慢飄遠，等到太陽西下雲彩被火烤紅的時候，還能看到院子裏的蝴蝶落在他瘦小的肩膀上。
那時候的我，是個相當頑劣的孩童，秦然這不說話的大活人雖然很無趣，卻總要比我擺放在床頭的變形金剛要有趣。
於是我便開始以欺負他為樂。
剛開始我隻是捏他幾下踢他幾腳，他不會掙紮，不會反抗，更不會告訴大人。後來因為秦然的不反抗，我下手便沒了分寸，把秦然當成現成的沙包來對待。記得當時很迷奧特曼，每次看到電視裏放奧特曼打敗了怪獸的時候，我總會跑去找秦然，拿自己當成英雄，拿他當成怪獸來對待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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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秦然之後。
那是一個午後，天有些陰，氣壓很低，仿佛要下雨，又遲遲未下。那天外婆和外公去參加了一個朋友的葬禮，因為我們還小，便沒有帶著我們去。我睡午覺醒來後，找不到秦然，就抱了半個西瓜坐在外婆家院外的大樹上吃。樹下的石桌上還有另外半個西瓜，那是我留給秦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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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他不說，雖然他笑得很開心，可是我還是心虛。
很多年以後，我忽然明白過來我為什麽會心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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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曲子對一個孩子來說，很難掌握，把位高，還有長音，揉弦。開始的時候秦然拉得就像鋸木頭，慢慢地，越來越嫻熟。這一個緩慢的過程，維持了十三年。
而我，聽了十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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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我對自己說，我和秦然剛好相反，我特別喜新厭舊，讓我不開口說話，一天都不可能！所以對那個人，我也一定很容易改變的。
初三那年，秦然對家裏的人說，他高中要去蘇州讀。當時外公外婆都被接到了大連，大家自然不同意。
於是他又說，如果他中考考了全市第一，他就要去蘇州。
這話不是疑問句，是肯定句。
我知道，秦然隻要想做的，一定都能做到。他就是這樣的人，一個變態。
於是高中三年，我看到了他的很多照片，還有她的。
每年暑假寒假他會乖乖迴來陪老人，我有時候會讓他晚迴來幾天，跑到他那裏去玩。也有幾次，我遠遠地看到了她。依然笑語如嫣，沒心沒肺。
那時候我已經有過很多女朋友了，每一個我都很喜歡，我覺得每個女孩都有她們各自的美。於是我想，戀愛也就那麽迴事，隻有秦然這樣的傻瓜才會那麽認真地執著於一個人。可是到了大學，意外地和她分到了同一個班裏，我才知道我錯了，錯得離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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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就是平安夜了，盡管外麵風雪很大，酒吧裏氣氛卻異常活躍。
我想我也喝多了，否則怎麽會忽然把這些已經爛在心底的事又翻了起來？
好吧，今天就當受了刺激，縱容自己一迴吧，以後……以後，絕對不能再想。
“嘿，阿森，看那妞，好辣！”洪浩忽然拍拍我的肩，指著坐在對麵的一個紅衣女子。那女子像是發現了我們的注視，迴過頭來眨了眨眼睛。
很濃的彩妝，可是很漂亮，紅唇像是春日裏最豔麗的櫻桃。
我吹了吹口哨，“不錯啊，合我的口味。”
這時一個男人走到紅衣女子的旁邊，挽起了她的手，兩人親密地走開了。
“什麽呀，有男朋友了。”洪浩失望地歎氣。
“哈哈，是啊，遲了。”我隻覺得自己笑得快要哭出來了。
遲了。
遲了一步認識她，遲了一步愛上她。
所以到如今，便是一點點的念想都不可以有了……
“來來，喝喝，遲早會有的。”洪浩給我倒酒。
我握著酒杯的手有點抖，心中仿佛壓著塊石頭，連氣都要喘不過來了。
“嗯，遲早，會有的。”
遲早，可以忘了的。
反正已經十四年了。
大不了，再來個十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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