陋室空堂, 當年芴滿床;衰草枯腸, 曾為歌舞場。起起落落實在常事,有人堪不破,愁腸百結是一生;有人堪破了, 木履草帽是一生。

    寶玉不知是堪不破還是徹底堪破了, 在賈母後事過後, 又不見了蹤影。隻是這迴沒有人再去找他了。

    王夫人好不容易盼得兒子歸來,卻再次失去, 精神再也熬不住, 眼瞧著竟有瘋癲之相, 寶釵每日照顧婆母, 還要打理家務重活,銀盤圓臉早已瘦脫了相。

    賈琰來找寶釵的時候,寶釵正在和鴛鴦洗被子,被子上是王夫人吐上去的汙穢。

    賈琰有些不忍,卻也沒有阻止,以後的生活隻怕比這還要清苦, 他管不了她們一世。

    寶釵倒還算從容, 放下被子問:“琰兄弟可是有事?”

    “我已經被任命為梧州知州, 不日就要上任。”賈琰沉吟一下, 問, “寶姐姐有何打算?可要隨我們去任上?”

    寶釵眼裏顯出一絲驚訝, 很快就掩了過去, 她笑道:“咱們家總算出現一件好事了, 恭喜琰兄弟。隻是,”她堅決地搖了搖頭,“我就不隨你們走了。”

    她沒想到,在榮國府傾覆後,這個從不起眼的大房庶子還能東山再起,果然世事難料。隨他去任上的生活當然要好一點,隻是……

    人都說顰兒才高氣傲,可她又何嚐不是?她自嘲地想,她的青雲路還未走便已斷,這一生,所求盡滅,唯剩一傲氣不能丟,也靠這股傲氣她才苦苦支撐到現在,去了梧州,寄人籬下,她恐怕要日日為自己當初的選擇後悔。

    賈琰點了點頭,又道:“二太太和鴛鴦可以跟著我,我在梧州找幾個丫鬟婆子,會照顧好她們的。”

    “二太太也是我的母親,”寶釵抬臉,笑道,“寶玉走了,照顧二太太是我的分內之事。”

    賈琰有些猶豫,“那你們?”

    “琰兄弟放心,”寶釵笑道,“我媽在城南邊上買了一處院子,雖然小,也盡夠我們三人住了。”

    她的樣子很堅決,賈琰也不再相勸,他手裏還有些餘錢,大概三百兩的銀票,遞給寶釵,寶釵這次倒並未推拒,笑著收下了。

    之後又說起李紈,李紈從賈府出事後,就沒再露過麵,說蘭哥生著病,她走不開。賈琰心內淡淡,也就沒再多問。

    曲終人散,各走各的路去吧。

    安排完賈府諸事,就到了賈政、賈赦、賈璉流放這天。

    披發赤腳,衣不蔽體,重枷鎖身,細皮嫩肉都被磨出了血,身上也髒汙不堪,眼前的三人像是老了十來歲,跟那些田地裏耕種的農民看著沒什麽兩樣,甚至比他們還要狼狽落魄。

    賈琰使了銀子,差役便給去了枷,給他們一會功夫說話。

    賈赦見了他,有氣無力地罵:“我們府上遭難,你反倒升官發財,指不得是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

    到了這個地步,賈琰也懶得再應對他,冷笑道:“我尊禮法叫你一聲父親,你問問你自己,你也可當得?聖旨細數榮國府九大罪狀,父親占其四,是誰有愧先祖?是誰深負君恩?是誰為填一己之私欲,招闔府之災禍?”

    “你敢罵我,你這個混賬!”賈赦被氣得七竅生煙,拿著枷鎖就要去打他,卻被賈政攔了下來。

    賈政道:“琰兒,你是個有出息的,我……”他哽咽一下,愧道,“即使死了,也沒有臉去見地下的先祖。事已至此,也沒有什麽可說的,隻盼你能兢兢業業,不再重蹈我輩覆轍,有朝一日,可再光耀我賈府門楣。”

    賈琰嗯了一聲,不做其他答複。

    賈政卻拉著他的袖子,似乎還有未盡之言,猶豫幾許後,終是提起:“寶玉……他性格雖有些乖張,但也是個良善的孩子,他雖是兄長,做了什麽錯事,你也隻管打他,”賈政說著說著,終於忍不住留下了眼淚,“我膝下隻剩這一個孽障,少不得要托付給你。”

    一番拳拳愛子之心,聞者動容,賈琰不忍心告訴他寶玉又已離去,便一口應下,“叔叔放心,我會照顧好寶玉的。另外,二太太還有趙姨娘……”

    “不必多說,我已至此,她們今後還能有什麽指望?”賈政擺了擺手,竟是毫不在乎的模樣,“全看各人造化吧。”

    賈赦又在嚷嚷:“你且不必忙這忙那的,快點拿些銀子給我,當老子的受罪,你倒是清清靜靜!”

    賈琰不理他,手裏拿了幾張銀票隻給了賈璉,囑咐道:“哥哥收好,一路保重。”

    賈璉心灰意冷,賈琰便使勁握了握他的手,“人生路還長,哥哥萬不可就此失了心誌,隻要留得性命在,我們總會有相見的一天。”

    賈璉歎氣,流淚道:“以後若有機會,一定要想法子使我迴來。”

    ******

    萬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曉送流年。轉眼之間,三載時光悠悠而過。

    三歲的小林榮搖頭晃腦地背弟子規:“事雖小,勿……擅為。苟擅為,子道虧。額……物雖小,勿私藏……額”越背到後邊,他越是磕磕絆絆。

    小林榮看著一臉嚴肅的娘親,臉色漲得紅彤彤,“娘親,我忘記了。”模樣好不可憐可愛。

    林黛玉卻依舊無動於衷,淡淡道:“罷了,一會兒再讀幾遍,明日我再問你。”

    “不行!”小林榮立時拒絕,“今日我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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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事?”

    小林榮挺了挺胸膛,一臉義正言辭,“我答應幫阿婆抓菜裏的小青蟲的,娘親說過人無信不立,我雖小,卻不能食言。”

    “可是你也答應過我,今日便背好這弟子規的。”林黛玉眉眼不動,道,“一會你可以去辦你那件事,晚上接著讀書,什麽也不耽誤。”

    “啊?”小林榮頓時苦瓜臉,他說不過自己的娘親,隻能求救地望向父親。

    賈琰在一邊看得很有趣。

    小林榮是他和黛玉的孩子,長相十分肖母,年齡雖小,但同樣眉眼微顰,天生一股風流氣韻,然性格氣質卻大不相同,一個空靈如石上清泉,一個豪壯如山間雛鷹。

    賈琰擺了擺手,一拍小林榮的屁股,“先去阿婆那看看吃什麽飯。”

    小林榮衝父親感激一笑,大聲應了一聲,就跑沒影了。

    “孩子才三歲,你這麽著急做什麽?”小林榮一走,賈琰立刻沒個正形,靠歪在她身上。

    她眼波婉轉,撇他一眼,不客氣道:“你還好意思問?我三歲時,便由父親開蒙,開始讀書習字了,榮兒這般頑劣,不知隨了誰。”語氣到最後頗為嫌棄。

    “不好的地方都隨我。”賈琰大笑,手撫上她的肩膀,笑問:“隻是玉兒一向隨性,既然沒有教夫婿我覓封侯,也不該望子成龍才對。為何對榮兒如此嚴苛呢?”

    聞言林黛玉罕見地沉默了一會兒,半晌後才幽幽道:“我隻是不願他有負‘林’這個姓。若是父親活著,現在該如何高興?”

    賈琰了然,他本是一縷孤魂,無所謂姓氏。但林如海無子,一生所願不過是後繼有人,黛玉對林榮要求如此之高,無非是想圓林如海有個出色後輩的夙願。

    他執起她的手,“父親在天有靈,也隻願你和榮兒能夠平安喜樂。”

    林黛玉微微歎了口氣,“這隻是其中一個原因,這些日子,我總想著,柵遠縣那麽多孩童,為讀一本弟子規要跑那麽遠的山路,要磨壞兩雙草鞋,□□兒……”

    柵遠縣是梧州最貧窮最偏僻的一個縣,賈琰為了公務,順便帶黛玉散心,曾去那裏進行實地考察。

    貧窮是真的貧窮,但是學子諄諄向學之心絲毫不輸於江南錦繡之地,那裏曾經有學子為借雪光讀書,生生把腿凍壞的。年紀小的孩童,村落裏無人教導,為看一眼書本,要翻越幾座大山。

    林黛玉和賈琰去的那次,碰巧遇到幾個孩童立在縣館外,腳跟因為走路都被磨出了血,卻對著縣館牆上刻著的弟子規如癡如醉。

    林黛玉嘴上伶牙俐齒的,心思卻細膩又多情,當即便去書館中買了幾本書贈與那幾個孩童。幾個孩童是知恩的人,因黛玉穿著男裝,當即竟叫了黛玉一聲“老師。”

    不知為何,這副畫麵最近經常出現在黛玉的腦海裏。她心裏有個大膽的想法,愈燃愈烈,燒得她的心滾燙無比。

    江南學風濃厚,梧州鳳凰涅槃。這片大地上,有著歸葬於此處的著名女詞人李清照,有著“蘭溪會”上獨領風騷的蘇妲妹,有著“善書,以碧絲作小行楷繡之”的明代才女顧文英……

    她們或有詩才,或擅女工,或有巧思,但無一不是將自己的追求和感受融入到生活中,隨著歲月長河的流淌,塑造了中國女性靈動的美與堅韌。

    林黛玉想起曾經跟賈琰那番關於“自我價值”的談論,或許她也可以做點什麽。

    她的眼裏是孤注一擲的熱情,賈琰心頭一緊,他忙問:“怎麽了?”

    林黛玉深深吸了口氣,“我想去柵遠縣開館。”

    賈琰微訝,他執起她的手,細細打量他的妻子。

    梧州三年的時光,慢慢治愈著過往。她徹底抹去了寄人籬下的敏感多疑,親人死別的鬱鬱寡歡,變得心境開闊,如同明珠般發出盈盈光華。她的美,春風柔化雨,潤物細無聲。

    林黛玉擰眉:“是否不妥?”

    “有何不妥?”迎著她小心又希冀的目光,賈琰開懷大笑:“隻要你想,盡管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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