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泣聲如咽, 每個人臉上的都是倉惶與哀傷。

    王夫人最先發現了寶玉和賈琰,她跌跌撞撞地撲在寶玉身上,大哭道:“我的兒,你可算迴來了。”

    寶玉卻不看她,隻怔怔望著賈母。

    賈母側臉頭朝外側, 顯然一直在等著她最喜愛的寶玉,但直到最後閉上眼睛, 她也沒有等到。

    賈琰心裏亦是淒然酸澀,他俯身跪下, 額頭叩首, “老太太, 我把寶玉帶迴來了。”

    寶玉含糊地“啊”了一聲,才像突然清醒似的,幾步走到床邊,他跪趴在地,抓著賈母的手,急道:“老太太, 是我, 我是寶玉啊!”

    他抓著賈母的手一直搖晃, 賈母卻毫無反應, 寶玉豆大的眼淚落個不停,叫道:“老太太, 雲妹妹拿了鹿肉在那裏吃呢, 咱們快看看去!”

    “戲班子又出了新戲, 咱們快請人來唱,老太太帶姐妹們一起去看。”

    眾人聽見他胡言亂語,曉得他是難受狠了,忙上來邊拉邊勸。

    王夫人心疼愛子,便吩咐麝月讓她把寶玉架去休息,寶玉卻忽然大力掙紮起來,狀似癲狂,麝月被他一把推倒,手肘磕出了血。

    寶玉擦去滿臉淚痕,目光從屋內人中一個個掠過,搖了搖頭,又忽而慘笑了一下,也不用人扶,自己便走出屋子。

    “興衰榮辱成蒿草,繁華舊夢,入土丘,入土丘啊。”寶玉邊走邊笑發出滿腹哀傷的嗟歎。

    待寶玉走後,眾人的目光又放到賈琰身上。

    大老爺賈赦和二老爺賈政,均被判了流放,賈璉雖無官身,但因為替賈赦結交過平安州外官,且其妻私放利子錢,故而也被判了流放。

    賈府如今,人員凋零,能用的男丁隻剩賈琰一人。

    榮國府畢竟也是撫養賈琰的地方,賈琰生於此,長於此,父母兄弟姐妹雖情感淡漠,但血脈難斷,眼見賈府如今落敗至此,他不是不難受。

    但世間萬事有因,欠債必還,賈府欠債太多,到了還債的時候了。

    而且他也沒有時間去難過,賈母的後事,隻有他可以接手。賈母一生尊榮,賈府即使落敗,他身為兒孫,也要保住她最後的體麵。

    賈琰從地上站起,然而不知是跪得太久還是因為這段時間太過勞累傷身,他猛一下竟然沒站起來,眼前發黑差點摔倒。

    這時一雙手迅速扶住了他。

    賈琰抬眼看去,與林黛玉目光相對。

    她的眼眶發紅,想必哭了很久,沾著淚水的眼睛越發顯得清澈瑩潤,那裏麵有著最純粹的思念與關心,似乎世間她隻看得到他一個人。

    每次都是這樣,每當他心有蕭瑟,她便懷抱春陽與他,如石上清泉,輕輕撫慰,讓他的心瞬間安寧下來。

    不過時隔三個月,卻仿佛間隔了生死,他命懸一線,她又如何不是?已經有身孕的人,卻瘦得比之前更加厲害。

    賈琰喉頭滾燙,卻什麽都說不出來,他使力握了一下她的手,就放開了她。

    賈琰轉頭看向屋裏的其他人,熙熙攘攘的榮國府,如今隻剩下了王夫人、寶釵、迎春、鴛鴦、麝月幾個人。

    賈琰皺眉,剛想問一下其他人,寶釵便答道:“大太太家裏有急事,歸家去了。蘭哥最近鬧病,大嫂子要看顧他。至於鳳丫頭,”寶釵麵帶哀淒,“在牢裏的時候就去了。”

    “惜春和巧姐呢?”

    寶釵歎氣,“四丫頭絞了頭發,和妙玉在櫳翠庵。巧姐被劉姥姥接走了,咱們家現在這個樣子,接出去倒說不定有新造化。”

    王夫人畢竟年紀大了,牢獄內一通折騰,眼瞧著已有枯槁之相。隻有寶釵看著精神還好些,賈琰便想將一些事托付於她。

    自從賈府被抄,寶釵早已灰了全部心誌,即使寶玉歸來,也不見她有任何欣喜之色,但聽到賈琰的吩咐,還是強打起精神。

    寶釵點頭道:“老太太這裏交給我,衣服都是備齊了的。我和鴛鴦足夠了,林妹妹是雙身子的人,身子向來又弱,且先去休息一會兒。”

    林黛玉卻搖了搖頭,之前她被軟禁在王府,其實並沒有受多少罪,比起賈家眾人已經好了很多。如今外祖母故去,她理應陪著。

    賈琰看她一眼,見她態度堅決,便點了點頭,自去外麵布置了。

    新帝剛剛繼位,賈府如今狀況也不適合大辦,且賈府已被抄家,還是新帝念在史老太君年事已高,才留了一處院子讓眾人不至於流落街頭。

    賈琰去找賈芸,賈芸精於世故,也念幾分舊情,很快幫忙給找好了房子,賈芸以為賈琰要買,不料賈琰笑笑,隻付了租金。

    扯上白皤,找好伶人,賈琰身穿孝衣,以庶人的規格辦完了老太太的後事。

    賈母的溘然長逝,意味著榮國府最後一點夕光也消失殆盡。

    在漫漫曆史長河中,這個百年鼎盛的家族如浮光掠影,什麽也沒有留下。

    後世人也隻能從殘存的書稿中,窺視曾經的富貴奢靡,即使窮其想象也難以想象。

    忙忙活活五六天,待賈母後事處理完畢後,賈琰和林黛玉才有時間坐在一起說說話。

    可真有時間坐在一起了,兩人又都不說話了。

    賈琰靠坐在床頭,林黛玉坐在床尾,之間間隔了兩三步的距離。

    賈琰指指身邊的位置,林黛玉不動。他便起身,將她的身子整個抱起來,小心避開她的腹部,與她一塊躺倒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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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靜靜相擁,在這個無聲的懷抱裏,他們消解著彼此的情緒,那些奔波的疲累、親人離去的哀傷、分離的煎熬、死亡接近的惶恐,似乎都隨著這個擁抱,慢慢被治愈了。

    兩人本來都有一肚子的話要說,然而都太累了,竟然都睡了過去。

    直到夜幕黑沉,萬物寂靜時,林黛玉又突然驚醒。

    他的唿吸越來越沉重,手環在她的腰上,也越來越用力。明明是寒冬,額頭卻冒了汗。

    她忙去拍他,“醒一醒,是做噩夢了麽?”

    賈琰睜開眼,有一瞬間的呆愣。他是做噩夢了嗎?

    他夢到了宋勇,那個一直盡力照顧所有人的苦命少年,被煉成了“屍油”;他夢見了劉全有,那個知恩圖報的漢子帶領一百人慨然赴死;他夢見無數個無辜的士兵,被他一把炮火炸得屍骨無存、灰飛煙滅。

    這是噩夢嗎?不,這是發生過的事實。

    這場由朝廷傾軋為開端造成的人間煉獄,獲勝的是新帝,而他,也是“勝利”的一方。

    林黛玉見他不說話,便拿帕子去擦他額頭的汗水。賈琰躲過去,將臉埋在她脖頸裏。

    林黛玉漸漸覺得脖頸處有些濕潤,這是……

    “你到底怎麽了?”林黛玉著急,想抬起臉看一看,然而卻被他牢牢按住。

    “新帝明天召我,是要對我這個有功之臣進行封賞。”

    他的聲音聽起來挺正常,但不知為何,她就是感覺他的語氣裏有一股徹骨的冷意,尤其是說到“有功之臣”這四個字的時候。

    林黛玉安靜地點了點頭。

    他在她脖頸處蹭了蹭,道:“玉兒,你隨我離開京城吧,好不好?”

    也許是他第一次將在她麵前如此脆弱,她竟然從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聽出了依戀與愛意,甚至還有些撒嬌的感覺。

    她不由軟了心腸,什麽也沒問,就笑道:“好。”

    他的聲音還是有些悶悶的,“你不問去哪裏嗎?”離開京城,遠離政治中心,對有誌之士來講,就是“不上進”。

    “這麽簡單的問題,何必我問。”林黛玉有心讓他開心,便語帶輕快道:“讓我來猜一猜。”

    她心思一轉,便已猜到:“是梧州,對不對?”

    賈琰被她的態度感染,心情好了很多,他點了點頭,笑道:“是,真是什麽都瞞不了玉兒。梧州民風開放,文人士子眾多,想必你也更喜歡那裏。”

    “最重要的是,那裏離姑蘇很近,我曾經答應過你,要帶你迴家的。”

    賈琰將手放在她的肚子上,再次道:“我帶著你和孩子一起迴家。以後,我們就再也不分開了。”

    ******

    第二日,新帝在書房召見了賈琰,後任命賈琰為梧州知州。兜兜轉轉了一圈,賈琰又迴到了最初的位置。

    見完新帝後,賈琰又去拜見了虞老先生。

    “先生,我是來向您辭行的。”

    虞老先生精神矍鑠,那雙眼睛似乎能洞察人心,他看了賈琰一會兒,便欣慰地笑道:“不忘初心,尚識歸途,很好。”

    “你的性子不適合卷入朝廷,責任心太重,有時候是負擔,更是一種痛苦。外放到地方,實實在在為百姓做些事,未嚐就不好。”

    賈琰笑笑:“當初沒有聽先生的勸誡,是我的錯。”

    虞老先生搖頭,年輕人啊,隻有親自去滾一滾這名利場,才能看清自己的內心,做出正確的取舍。

    “現在,你可以改口叫我老師了。”虞老先生拿出一本名冊,道:“上麵是我教過的學生,你有用得上的,盡管去用。”

    賈琰行師禮,“是,老師。”

    “今日老師就賜你表字‘石水’,希望你行令如石,待民如水。”

    賈琰行師禮,“學生謝過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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