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孫將軍家的下人可真兇悍,看也不看我的契書,硬是將我推出來了。”


    不用說牆磚上的徐字沒有抹掉,就算門匾上的徐宅沒有換掉,但那有什麽用?


    叔父和自己是拿不迴那宅子的。


    素波聽了十分擔心,“可有哪裏傷著了?”


    “沒有,他們也隻是不肯替我通傳孫將軍,將我趕出來而已。”


    “叔父,不能再去了,這一次僥幸無事,下一次就未必能如此幸運,若真被他們打傷了,吃虧的還是我們。”又勸道:“就算我們要迴了徐家的故宅,也保不住啊!”


    就徐叔父再是傷心也知道,“素波說得有道理,那宅子我們就不要了。”


    徐家的宅子沒了,徐家叔侄更是隻能留在相府裏過年,他們在江陰老家遭洪水後已經沒有親人,剩下的幾畝田地被洪水淹了也難說怎樣了,原來就是因為無法過活才到京城的,現在更沒有迴去的道理。


    徐家叔侄無家可歸,方經亂事,與他們一樣有種種原因不能歸鄉與家人團聚的人還有很多,佳節之時都不得不留下來。


    就說文瀾閣西邊這一排院子裏的人,倒有一多半無家可歸的:素波最熟悉的何老太太與何老先生都年過半百了,他們在戰亂中失去了家園和唯一的兒子,因為是丞相夫人的遠親所以投奔了來,老先生在文瀾閣抄書,老夫人幫忙管些雜事,一輩子就打算在相府裏度過了;隔壁的曲先生失去了家人妻子,獨自帶著一兒一女寄居於此,素波與曲家的月姐時常跟著何老太太在一處做針線……


    至於文瀾閣一封,因大殿都落了鎖,平時住在那裏的年輕沒有家眷的儒生們也都挪到西邊的空屋子裏,他們幾乎都是孤身一人:許先生是青州的,諸先生是雍州的,還有胡先生,他還有家人,隻是卻在蜀地,而那裏還沒有歸附朝廷,又久無音信……


    經過亂世,大家的經曆多少都有些相似,每一個人差不多都遇到過天災人禍,每一家都有親人離世,可是這些悲慘經曆現在說起來都已經平淡,亂世本身就是悲慘的,你若覺得自己很悲慘,再看看別人,很輕易便能找到比自己還悲慘的,心因此也就麻木了。


    應該是為了重新感受到家的溫暖吧,如今在自古以來所有人最重視的春節時分,大家不由自主地聚在一處。好在陸相一家團圓,並不曾忘派人給文瀾閣留下的儒生們添了酒菜,消除佳節時身在異鄉之孤苦。


    何老先生的屋子是最大的,他和夫人又最怕孤寂,是以大家的年夜飯就擺在了這裏。


    十幾個人,設了兩張案子,男一席,女一席,正好對著,素波到這裏已經有了幾個月,知此時風俗世人重視男女大防,但卻沒有到了變態的程度,大家皆是文瀾閣的人,又是過年,在一間屋子裏守歲並沒有什麽。


    廚房裏趙婆子等幾個人都急著各自迴家團聚,因此早早地便將年夜飯做好送來,又抬來了兩壇酒,送了兩壺熱水,便都沒了蹤影。


    酒菜既然已經備好,大家便也入席,男人們那一桌很快就開始了飲酒,而何老太太也招唿著女眷們一同坐下。


    素波年幼,便坐在了下手,月姐兒因比她小了兩歲,又坐在她的下手,月姐的小弟弟琮兒才五六歲,也一定要與素波姐姐坐在一處,便也在這一席。


    陸丞相平時對文瀾閣的書生們極為尊重,飯食供養已經極好,今天因為過年又特別吩咐,因此格外豐盛。


    其中有幾樣山珍海味素波從沒見過,虎豹肉、龍魚腸,名字就很稀奇,讓她不由得十分好奇。見大家開始用飯,便也拿起了筷子一樣樣地品嚐。


    忽聽對麵叔父蒼涼的聲音,“我們徐家在江陰已經有幾百年了,先朝時出過一任丞相,兩千石的高官七人,最盛時同朝為官的就有幾十個,徐氏女封妃的亦有十數人,也算得上當時的世家高門。就說民亂起來前,我們家七代同堂,上上下下有幾百人,現在都已經凋零了。”


    素波見叔叔兩腮酡紅,身子輕輕地搖晃著,就知他喝醉了。但也正是因為有了酒意,也才如此多話,先前即使在自己麵前,他也很少提起徐家的往事。素波也從不問,一則是不願意重新揭開徐叔父的傷痛,二則也是怕她自己多說多錯。


    “先是饑荒,後來是民亂,然後又有大水。”徐叔父端起酒杯一口倒了進去,咳嗽了半晌又說:“發大水那夜,我正好在外麵,聽到消息急忙跑迴來,隻找到這丫頭。”


    徐叔父身子微晃,指著素波又道:“家裏先前還剩十幾口人,隻這丫頭被我從水裏撈了出來,她當時已經人事不醒,原以為救不活了,後來卻自己緩了過來,也算是命大了。”


    “我們家在京城裏原有宅子,我就想著隻要能到了京城,一切就都好了起來,總但沒想到京城裏也並不太平,宅子沒了,就連素波也差點……”說到這裏,他便略醒了些,自己將話打住了。


    第10章 肺腑之言


    何老先生歎了一口氣,勸道:“總算你們叔侄已經在相府裏落了腳,有吃有住,丞相對我們又禮賢下士,日子也過得了。”


    “正是,”叔父亦歎道:“進了相府安穩了,我就想著待素波孝滿之後,給她定一門妥當的親事發嫁出去,也算對得起我的兄長,從此再了無牽掛。”


    素波原本正用心聽著,突然聽叔父說要等自己孝滿後就定親發嫁,一口湯嗆住了便咳嗽起來。


    何老太太趕緊幫素波拍背,又嗔著徐叔父道:“這些話哪裏好當著女子的麵說?”


    徐叔父見素波大聲咳嗽著,酒也醒了幾分,呐呐地道:“我是喝多了。”


    素波止了咳嗽,卻平靜下來,她已經知道這個時代的女孩們十三四歲成親是很正常的事,過了十七八就成了老姑娘,再晚些若不嫁,官府就要強行為之婚配了,並不許女子做前世的單身貴族。


    所謂入鄉隨俗,自己既然到了這裏,隨著這裏的風俗嫁人,其實並沒有什麽。前世素波並沒有談過戀愛,那時她也沒多大,才十幾歲,從沒想過這個問題。弄不清愛情有多重要,也許聽從徐叔父的安排嫁人並不錯吧。


    以徐叔父對自己的關心,一定會幫自己挑一個可以托付的男子,隻要自己像現在一樣用心地生活,應該也能過得很好。


    想到了這裏,素波再沒有了反駁之意,甚至也不難為情,起身端了一碗溫在炭爐上的熱湯,“叔父,喝點湯解解酒吧。”


    轉迴來又坐在何老太太身邊,靜靜地聽大家閑談。何老太太便遞給素波一塊點心,“你再吃些,今天要守歲,過了午夜才能睡。”


    素波笑著接了,一麵吃點心一麵說,“我能熬夜的。”想當初高三的時候,每天都是要學習到十二點以後才睡覺,哪裏能像現在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呢。


    “那就好,”何老太太慈祥地說:“你叔父剛剛喝多了,一時忘記了你在這裏,但他說的都是人倫之大道,真心為你打算。”


    素波便笑了,一雙大眼睛彎成了兩個小月牙,“我知道的。”


    先前應景喝了兩口酒,素波的臉便是粉嘟嘟的,何老太太看著可愛的少女,不禁笑了,“真是漂亮懂事的好孩子!”又將素波拉在懷裏著實喜歡,輕聲說:“要是我兒子還活著,差不多也該有你這麽大的孫女兒了。”


    素波不知說什麽好,想到平時老夫人經常照顧自己,指點自己做衣服、買東西,過日子,遲疑了一下便說:“老夫人,你就把當成你孫女兒吧。”


    “是的呢。”何老太太說著笑了起來,“我正是把你當成我的乖孫女兒呢。”


    月姐兒一向嫉妒何老太太待素波好,便也擠過來道:“還有我呢。”


    三人笑成一團,月姐兒的弟弟琮兒見狀便笑著撲上來,“我也要,我也要。”


    何老太太笑得眼睛都成了一條縫了,“哎呀呀!我開心極了,竟有這麽多的又乖又可愛的孫子孫女!”


    看女眷這一席這般高興,男人也都撫須笑了,“過年時候,正是要熱鬧一些才好呢。”


    素波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睡著的,大約她早已經習慣了這裏自然而然的生活,生物鍾形成了新的規律。當何老太太將她叫起來時,她掀開不知什麽時候蓋在身上的被子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怎麽就睡了?”


    “沒關係的,現在還沒到午夜,我們把月姐兒和琮兒也叫起來一起吃交子過年吧。


    素波這才知道,原來餃子最早叫交子,正是在更歲交子之時吃,一骨碌爬起來,幫著老夫人將煮好的交子分盛給大家。


    吃過交子,舊的一年過去了,新的一年來了,素波扶著醉了的徐叔父侄迴了自家小院,將他送上床蓋好被子,正要離開,卻聽徐叔父含糊著道:“我從小就有弱症,隻是托家門庇護,讀書養氣,原以為人生總是這般平和順意。沒想到中年之後反遇到亂世,家道中落,妻子皆亡,越發覺得身子衰敗,倒也不指望好了,隻托庇於兄長苟且偷生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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