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送禮的好時機,素波陪著叔父叩了叩門,裏麵迎出來一個婆子,打量他們一番木著臉問了名姓又轉迴去,再過了一會兒開門請他們進了,亦不很熱情,隻將叔父指到前院,卻領著素波到了後麵。


    素波謹記著何老太太的囑咐,先上前給陳征事夫人行了深深的禮,再滿臉笑意地問了安,將手裏的匣子恭敬地捧了上去,“新年將至,我們叔侄特別來向陳征事致謝。”


    陳夫人三十多歲,容貌也算漂亮,隻是若論氣質,比起何老太太差得遠了,接過匣子感覺到裏麵的重量就笑了,更顯得十分市儈,便向素波道:“陳征事這人,最是念舊的,與徐先生又是同窗,又在一處讀過書,先前聽徐家敗落了就十分慨歎,後來聽聞徐先生來了京城,便對我說,不論怎麽樣也要幫一把的,亦顧不得幾個同僚的反對,硬是將徐先生留下抄書。”


    “我告訴你吧,別看隻是抄書,畢竟是在文瀾閣,哪裏容易進來!不知有多少人看中了求陳征事呢,隻是陳征事卻是最關照徐先生……”


    陳夫人絕不口不提當年陳征事貧病交加的時候徐叔父的資助,也不提陳征事在文瀾閣裏對徐叔父的輕視。素波便隻是謙恭地笑著,一一應和著,在人屋簷下,不得不低頭。而且以她這個沒有多少社會經驗的人也明白了,陳夫人大約對文瀾閣裏來送禮的人都是這一套說辭,不過把人名事情換一下而已。


    素波表麵認真聽著,其實心思卻都在案幾擺著的幾碟子點心上,粟粉桂花糕的粟粉很細,桂花還能看到花形,吃起來一定十分香甜細膩吧;金魚餅的麵皮雪白雪白,真是上等的好麵粉,一定又磨又篩許多次才能行,餡倒是尋常棗泥;至於糯米雪球,上麵的粘的糖霜像雪花一般,在這個時候都是難得之物……


    她特別多瞧了蝴蝶卷幾眼,裏麵夾了蛋皮和肉末,自己都能聞到鮮香的味道,更難得的形狀十分逼真——自己年前做出的幾樣點心怎麽也不如這個精致,可見這邊廚房裏的人廚藝不凡呢。


    隻可惜陳夫人卻沒有讓她嚐一嚐,還真是小氣。素波想了一迴又趕緊收了眼睛和心思,隻等陳征事夫人這一段話停下為,自己就該起身告辭了。她覺得隻看陳征事的夫人,便也知道陳征事大約是什麽人了,便明白叔父再不可能坐久的。


    正在此時,從外麵一溜煙跑進來一個人,幾步便撲到陳夫人麵前,“母親,我們迴來了!”將手裏的一隻兔子燈送上前,“我買了給母親的!”


    素波趕緊從半坐著的榻上起身,卻見來人正是一個十幾歲的男孩子,穿著湖藍色的緞袍子,頭上係著同色的方巾,腳下一雙藏青色緞麵鞋,容貌與陳夫人有幾分相似,再聽他們的稱唿,便知是陳征事的次子陳秋雨了。


    原來陳征事有兩個兒子,長子叫陳春海,現在已經出仕,外放任縣丞,而次子就是陳秋雨,正在相府讀書。看樣子剛從外麵迴來,所以才有此言。


    陳夫人見小兒子迴來自然歡喜,拉著兒子撫著肩背,說了好些閑話。


    素波瞧著,更覺得自己是個多餘的人,她原就打算走的,隻是一時倒不好開口打斷這對母子的對話,便站在一旁等候。


    正這時又見從門外嫋嫋婷婷地走進來一個小女孩,穿著嶄新的大紅綢衣,大紅綢裙,衣領袖口繡著金絲線的花紋,頭上一隻扁金釵,釵頭上又有幾粒滾圓潤澤的珠子,正組成了一朵梅花形,手裏亦提著一盞蓮花燈,笑吟吟地道:“母親,外麵可真熱鬧,街市上都是花燈,又有許多好玩的東西!”


    早聽說陳征事還有一個女兒叫陳敏,與自己同齡,素波就明白眼前這女孩無疑就是陳敏了。


    一心告辭的素波隻得再次停住了,繼續聽陳夫人又如對陳秋海一般地從頭到腳地慰問了一番,再要開口,陳敏卻看到了她,用手一指,“你是誰?”


    素波便陪著笑道:“我姓徐,是來給陳征事和陳夫人拜年的。”


    陳敏的目光在素波一身舊衣上掃過,特別在裙邊袖口後接出兩圈之處停了一下,便鄙夷的一笑,“哦”了一聲,但眼睛落在她的臉上,便怔住了。


    此時陳秋海也將目光轉了過來,看了一眼,也直直地盯住素波,半晌臉脹得紅了,卻問:“徐小姐住哪裏?為何一向沒見過?”


    素波被他們兄妹二人打量著,心裏早不自在了,但聽了陳秋海的問話,也不好不迴答,便斂衽道:“我隨叔父住在文瀾閣西邊,平日並不過來。”又趕緊轉向陳夫人拜辭,從陳家小院裏退了出來。就見叔父正站在院門外的一株樹下等自己,幾步跑了過去,“我們迴家吧。”


    叔父此時也上下打量著素波,他平日是萬事不留心的性子,是以今天才發現,“素波,下個月再發了錢你也買匹新絹做衣裙吧,孝中雖然不能穿帶顏色的,但這件也太破舊了,若是再有錢,打一隻銀釵也好。”


    不用說,叔父站在這裏,一定看到陳秋海和陳敏經過,因此便想起自己和他們是一樣大的孩子。瞧著錦衣華冠的他們,對比之下,更感覺出自己的寒酸,寧願省著些錢也要為自己做新衣。


    其實如果不將這兩貫錢送給陳征事,素波確實打算做一件新素絹衣裙的,但是眼下他們再沒有錢去買一匹新絹了。可是素波卻不這樣說,隻壓低聲音笑道:“叔父,別看陳小姐的衣裳美麗,可是她的人可比不了我!我就是穿著舊衣也比她穿著新衣美!”


    徐叔父便笑了,剛剛的陳小姐容貌也堪稱秀麗,但是若比起素波,卻又差得遠了,將她們放在一處,一個是鵝卵石,一個是美玉,鵝卵石再好看,卻沒有美玉的光華。


    第9章 徐舊宅


    素波在路上不敢高聲,隻恐被人聽了去,至迴了徐家的小屋,再不顧及,遂嘰嘰喳喳地又道:“別看我外麵的衣裙舊了,其實裏麵盡是新綿的衣褲,又厚實又暖和。做人就應該這樣,底蘊要充實,外表倒不是主要的!就比如我吧,明明貌美如花,但是我以自己的才德為傲!”


    徐叔父聽了她的道理,也被逗笑了,“好吧,我們素波畢竟是世家女,容貌出眾又算得了什麽,蔚然有林下之風方才令人讚賞。”說著又拿出筆墨,“過年也不能斷了練字!”


    自叔父見了素波的字,便將教導她習字列上了首要日程。在徐寧看來,素波如果不識字並沒什麽,或者不會寫字亦無關緊要。徐家固然幾百年間女子都是讀書的,但也有因為種種原因未讀的——但是素波把字寫成如此醜的樣子就不應該了!性情一向溫和好說話的徐叔父在這教素波寫字時很嚴厲的,他絕對絕對不能允許徐家女寫如此一筆爛字!


    其實素波很委屈,她的字並沒有那樣差好的嗎?


    她前世也是大學生好的嗎?雖然是二本,但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呀!她從六歲上小學一直到大學一年整整用了十三年的時間學習!不,十四年!幼兒園還有一年學前班也在學習!


    上了這麽多年的學,還不是一直在寫字,不論老師還是同學們從沒有認為她的字非常醜啊!


    而且她還曾經上過半年的書法班的呢!否則怎麽會用毛筆寫字!


    但這一切都改變不了她的字在徐叔父的眼裏就是不能忍,比什麽都不能忍!徐叔父親自寫了字帖令她每日臨摹,從研墨、拿筆開始教導她,一定要她能寫出一筆符合世家女身份的字。


    還好,就如自己很快學會了許多的技能一樣,素波的字也很快有模有樣了。


    徐寧在一旁看了半晌,一絲笑意浮在臉上,口中卻道:“空具形狀,意態卻還不足,過了年每日再多寫一百個字吧。”


    素波應了,叔父是為自己好的,多寫就寫吧,隻是有些浪費筆墨,筆墨是很貴的呀。


    徐叔父見素波寫得用心,便道了一聲,“你隻管慢慢練,我出去走一走。”


    素波便知道他又去找徐家舊宅了。


    先前還瞞著自己,但時間久了,特別是一次要洗衣時從叔父的衣裳中拿出了那張房契,素波才知道他的心一直沒死。每於沐休時出去,恐怕應該都是去崇仁坊的,眼下到了年前,恐怕思鄉之情更甚,所以也越發想找到徐宅了吧。


    素波先前還勸了兩迴,卻怎麽也勸不了,她畢竟不是真正的徐素波,所以對徐家的宅子便沒有叔父執著,隻看眼下京城的亂狀就知道了,如果真有那樣一個大好的宅子,還不是早讓人占去了?


    但是叔父總要親眼看到這個結果才會死心的。


    果然,很晚的時候,叔父失魂落魄地迴來了,“素波,我們果真沒有家了!”


    雖然素波一向對徐家的宅子沒有奢望,但是聽到這個消息也是失落的,到了此時她才知道自己雖然一直堅持徐家舊宅找不到了,但是心裏也暗自盼著能夠重新找迴來。


    畢竟當初他們叔侄二人江陰被大水衝沒了的家時正是為了投奔京城的徐宅而來。


    而且,真找到了徐宅,他們的生活一定會好許多。


    現在一切真正幻滅了。


    素波勉強笑著,“叔父,你不是常說,‘此心安處,便是吾鄉’嗎?如今我們在相府裏安安穩穩,正應該把這裏當成故鄉的。”


    叔父自然也是懂的,不過失意之情總難一下子就散去,“當年我們徐家興盛時在京城做官的就有十幾位,那宅子也一擴再擴,能住上百人。但凡徐氏子弟入京,便都在那宅子裏落腳,先前你父親年少時還曾住過呢,現在不想倒姓孫了。”


    “說是鄧太尉手下的一個大將,入京後便占了此處,明明我們家還有人呢。”徐叔父喃喃道:“雖然將門匾上掛了孫府,可是我圍著牆轉了幾次,終於在上一塊牆磚上找到了一處還沒有抹掉的徐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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