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空昏沉，灰灰的，沒有一片雲。
空氣卻是無比的清新，還有些濕潤。昨夜的那一場大雨，終是消停了。不過周圍墳墓雜草上，還有晶瑩剔透的水珠。因為有風，那些水珠在草葉上微微搖動，仿佛珍珠顆粒。
整個墳地的土地，都被昨夜風雨打濕，有些地方，還有一坑坑淺水灘，倒映著昏沉的天空。
戒言緩緩走到崔小明的身前，腳步輕若翩鴻，沒有一點聲響。
崔小明盤坐依靠在一張墓碑之前，嘴邊流出一片口水，好夢正酣。隻是他睡得如此香沉，雙眉也微微皺著，不知又做了什麽夢。是不是那一夜藥王廟村的慘劇，仍出現在他的夢裏，令他午夜驚醒？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密多時……照見五蘊皆空……”
驀然間，崔小明神色微微一變，好似刻骨銘心、咬牙切齒般，揮動著小手，口中斷斷續續地念著《清心咒》。那般模樣，令人心生憐憫。
戒言微微一怔，隨即歎息一聲，伸出幹枯的手掌，撫摸著小孩的額頭，道：“孩子，世事多苦，你又何必這般執著，都忘了吧，忘了罷！”
觸手發燙，這令戒言一愣，隨後連忙將手掌貼在他的額頭，對比了一下，他麵色微微一變，又見到崔小明衣服濕透了，這才想及昨夜不僅讓小孩在墳地裏練膽子，還令他淋了一夜的雨，敢情小孩都已經發高燒，神智都有些不清了，說話才這般迷迷糊糊。
戒言枯手一伸，淩空將崔小明吸了起來，那隻枯手之上，散發著陣陣金光，灑在被吸得離地的崔小明的身上。
也不知過了多久，崔小明柔和的暖意喚醒，他睜開眼睛，下意識地念道：“觀自在菩薩， 行深般若波羅密多時， 照見五蘊皆空……”入目是老和尚那張嚴肅的臉孔，當下驚喜的叫道：“師傅！”
戒言鬆了一口氣，緩緩將崔小明放了下來，道：“好些了嗎？”
崔小明一陣迷糊，也不明白戒言具體指哪方麵，他向四處看了一眼，仍是昨夜墳地，連忙迴頭，歪頭想了一下，道：“好些了，它們，也不是那麽可怕的！”他的理解，師傅所問的好些了嗎當然是在問他對夜的恐懼是否減少。
戒言啞然一笑，伸手輕輕拍了拍崔小明的額頭，道：“走，迴去吧，完成今日的功課！”
“嗯！”崔小明點了點頭，臉上一片堅毅。
戒言將崔小明一摟，身化流化，向天禪群山飛去。
崔小明轉頭向著墳地看了一眼，隱隱間，墳地裏有野狗在覓食，上方有烏鴉飛舞，那座座墳墓，多如繁星，數不勝數。座座墳墓仿佛具具枯腐屍體，越來越遠。想及昨夜便是在這樣的地方度過，崔小明忍不住打了個冷顫。不過，他仍咬著牙望著墓地，雙拳緊緊握起，目光堅定如山。他暗下決心，他一定要征服害怕，征服恐懼。
迴到木屋，送走戒言，崔小明衝向木床，掀開棉被，綠玉小佛安然無恙地倒在那裏。崔小明鬆了一口氣，想到如此天天帶著也不方便，自此將綠玉小佛藏得越發的深了，甚至連他自己都差點忘記他還擁有這樣一件仙家寶物。
※※※
時間忽忽一過三月，這三月以來，他每日與古北和白坤去抬沉水，夜裏還要到那片墓地練膽，雷打不斷，風雨無阻。他的身子練得頗為壯實，都超過了古北與白坤。
這一日，正在做功課的他，陡聞寺中大鍾敲響，“當”這鍾聲不同往日，往昔鍾聲緩慢悠長，有無窮韻味，今日鍾聲卻是又快又急了。雖不明所以，但崔小明心中隱隱覺得寺中有事情發生了。
古北望著山峰，眼前山峰高聳，看不清山中事物。他摸著光頭，疑惑的道：“發生什麽事了？”
還是慎行與慎禮兩個小沙彌懂得多一些，兩個沙彌怔了一下，隨後同時放下了木桶，拔腿便向山上跑去，連今日功課都不再做了。如此行徑自是令崔小明、古北、白坤三個小沙彌麵麵相覷。
不過，平日裏慎行與崔小明相處還甚為要好，他跑了一陣見崔小明等沒有跟來，轉頭喝道：“別發呆了，寺中出大事了，趕緊迴山！”說完再也顧不得其它，急匆匆地往山上衝。
崔小明聞言心中一緊，大事？什麽大事？
這三月以來，身處佛家之地，早已習慣了佛家清修之地的幽靜安寧祥和，他實在想不出這樣一個聖地，還有什麽大事可發生。不過，他心中雖然揣測不已，但也不遲疑，立時同另兩個沙彌放下水桶，朝山上奔去。
離寺廟越進，所遇的同門也越多，眾僧臉色均是一片深沉。崔小明本想拉過一些同門師兄問個究竟，但看到眾僧如此模樣，心中發虛，也就不敢多言了，隻得一個勁的往寺中趕，他的心中卻是越發的好奇了，究竟出了什麽事？
迴到大雄寶殿，平日裏隻有在做早晚功課才得以一見的眾僧，此刻都齊聚一堂，眾僧又按大小輩份排好。
崔小明這些個小沙彌，自然而然的排到了最後，已經是大雄寶殿外石階之下了。他眼見同門師兄神色沉凝如水，將偌大的一個大雄寶殿，都渲染得幾分肅然。
崔小明惦著腳，往大殿裏張望了一眼，遠遠看見大殿之中的地麵上整整齊齊地排列著一排事物，上麵都用白布蓋住了。
隻這麽一眼，崔小明腦袋一聲嗡鳴，神情變得難看起來。他當知知道，那白布之下，究竟是什麽。
為什麽世間總是生死，總有悲歡？
崔小明怔怔的立著，神情間有幾分黯然。
不久，戒雲大師行了出來，一臉沉靜，看不出他在想什麽。他望了一眼周圍弟子，朗聲道：“今日，我佛座下殺生師弟連同十一名弟子坐化往生極樂，眾弟子做法渡送！”
“阿彌陀佛！”眾僧迴應，接著齊齊念起了經聲。
※※※
法事之後，戒雲遣散了眾僧，獨叫崔小明留了下來。崔小明被帶入大雄寶殿之中，這才看見寺中德高望重的前輩僧人都在，隻是個個麵沉如水。殿中還跪著一名年輕的僧人，那名僧人衣衫被染紅，一些露出的傷口，也是觸目驚心。崔小明不知道將自己留下來幹什麽，心中怔怔不已。不過他也懂得規距，進入大殿之後，便規規距距的立在一邊。
“小明，你過來！”戒言和尚盤坐在一具屍體的一側，對著崔小明招了招手。
崔小明依言行了過去，眼睛餘光看到師傅身體旁的那具屍體，上麵蓋的不隻是白布，白布之上還有一件袈裟，不過其比戒雲主持身上的袈裟又有所不如了。如此發現，自然令崔小明多看了兩眼。
“你還記得他嗎？”戒言輕輕的掀開白布，露出一角，讓崔小明看到。
崔小明隨言看去，隻見白布之下，那個和尚麵孔枯老，雙目圓瞪，似是不甘心，又有幾分解脫，如此複雜神色，自是令崔小明猜不透了，不過那張麵孔，隱隱有幾分熟悉。崔小明凝目細看，頓然發出一聲驚唿，惹得殿中僧人都望向了他。
崔小明仿若未覺，伸手顫抖的指著身前老僧遺體，驚道：“這不就是那個會飛的仙人麽？”，這老僧，正是殺生和尚。
眾僧聞言異樣的望著他，在這大殿之中，哪一個和尚不會飛？他如此說話，自是引是異樣的目光，不過這些目光，都沒有惡意。
崔小明怔怔的看著，三月之前，這名老僧還渾身散發金光，宛若九天神佛，萬邪不侵。可彈指三月之後，誰又能想到，他僵硬的攤在地上，沒有一點生息。原本心中，對殺生和尚有一絲恨意，恨他的到來，才使藥王廟村遭受無妄之災，可如今，隨著殺生和尚的死，心中的那一點恨意也煙消雲散了，且更多的是對生命的茫然。
“他不是仙人麽，仙人又怎麽會死？”崔小明怔怔的看著前方，喃啁的說道。
戒言垂下白布，深深望著崔小明，道：“生老病死，本是天地規律，便是我等修煉之人，也難以避免。除非度過世間苦海，超越輪迴！”
戒言的語在崔小明心中埋藏了一個希望的種子，世間傳說，渡苦海，超輪迴，這本就是神話傳說，自太古以來，究竟是否有無人達到那境界，尚可未知。不過，戒言卻是不希望崔小明小小年紀，便對修煉失去信心，是以才這樣一說。
崔小明聞言，雙目果然恢複了些神彩，他什麽也沒有說，靜靜地立在一邊。
“慎玄，你便將藥王廟村之後的事，講一遍罷！”戒雲大師望著渾身染血的那名僧人說道。
那名僧人應了聲是，接著強提精神，說了起來。
“那日，殺生師伯見及草廟村慘劇，認為這一切都是他所招至，頗為自責，便當著那惡魔發了誓言願望，不死不休。隨後他便攜弟子等一路追趕那惡魔，深入南荒，曆時三月，終在茫茫南荒尋得了惡魔一處劇點，卻沒料到，那惡魔早已有所準備，竟然……竟然……”慎玄一臉悲切，說及此處，似乎說不下去，不願提及那傷心往事。
殿中沉默壓抑如山，沉沉的壓在眾僧心頭。以他們智慧，當然能想到後麵殺生和尚要遭遇到不測。隻是，這中間的過程，還是需得問個明白。
此刻，一向少語的戒語老和尚望著慎玄，說道：“慎玄，平心靜氣，你慢慢道來，竟然怎麽樣了？”
“竟然進了那惡魔煉製的《百屍鎖魂陣》！”慎玄咬牙切齒的說道，臉上悲切痛苦甚濃，當他說到《百屍鎖魂陣》時，身體莫可名狀的顫抖。
“啊——”
大雄寶殿之中，有驚唿聲響起。便是一向沉穩的戒雲大師，也微微變了臉色。戒言與另外幾個戒字輩僧人對看了一眼，均看出了對方眼中的凝重。
崔小明偷偷的看著各位師門長輩，見他們臉色不善，他們身上散發的氣息，一道道的壓在他的胸口，令他幾乎不能唿吸。但是，他心中升起了些許好奇，那《百屍鎖魂陣》究竟是什麽東西？
便在此時，戒行一聲冷哼，怒道：“真是妖孽禍害，竟然連《百屍鎖魂陣》這種慘無人道的陣法都煉製出來了。想那百屍，每一具屍體煉製都要以鮮血喂養，煉製當中害死的無辜之人勢必甚多，要煉製成《百屍鎖魂陣》，想來要以千人以上的精血煉製，方能成功。那禍害如是不除，隻怕會做出更多喪盡天良、禍害人間的事！主持師兄……”
戒雲大師似乎知道戒行接下來要說什麽一般，擺手道：“此事稍後再提。慎玄，後來呢！”
“後來，我們被群屍殺得大敗，殺生師伯知道中了計，便拚死讓我們突圍，隻是對方早有準備，最後隻有弟子一人逃了迴來……”
戒雲大師微微皺了皺眉，捏動著佛珠，死死的盯著慎玄，遲疑道：“你說你一人逃出了《百屍鎖魂陣》？”
眾僧聞言心中一動，也不由齊齊望向慎玄。殺生和尚的修為，他們可都是清楚的，便是以殺生和尚的修為，要逃脫百屍鎖魂陣，都是有些勉強，更何況慎玄？
慎玄麵色一變，如此情形，自是被眾僧看在了眼裏，越發肯定當中另有玄虛。
大雄寶殿，莊嚴肅穆，那金碧大佛，目光仿佛洞穿三千世界，淡淡的注視著世間冷暖。
慎玄麵色不斷變化，有細小的汗珠，滲出他的額頭，閃閃發亮。
他內心幾經掙紮，終於說道：“是一個神秘的書生，帶弟子與眾師兄弟的遺體逃離了出來。那位神秘書生擁有一隻大筆，揮筆間，談笑自若，殺屍如砍菜。有十多具屍精，都被他所廢！他帶我們脫離了危險之後，便走了。走之前千叮萬囑，不可將那日之事說出來，是以弟子才……才……”慎玄說到此處聲音漸漸小了下去，神情有幾分忐忑。
大殿之中僧人聞言不由動容，照慎玄所說，殺屍如砍菜，那書生的修為當真厲害得緊了。
“芸芸世間，何時又出了這麽一號厲害的人物？”戒行皺著眉頭思索著，不過，卻想不出所以然頭，搖了搖頭頌了聲阿彌陀佛。
戒言看到崔小明臉色有點蒼白，不由問道：“怎麽了？”
崔小明還沉浸在之前戒行對《百屍鎖魂陣》的解說中，當他聽到煉製那陣法需要千人以上的精血，就已經驚得麵如土色。難道世間真的那麽亂麽？當然，他心中的想法，自是沒有說出來，不自然的一笑，道：“沒什麽！”
“小明，雖說藥王廟村慘劇因殺生師弟而引起，但他也應誓與惡魔不死不休。你們有這般宿緣，你就跪下給他叩三個頭，了卻這世因果罷！”戒言感歎著說道。
崔小明見戒言臉色莊重，當下對著殺生和尚遺體跪倒在地，重重地磕了三個頭。
周圍僧人見崔小明此般乖巧，也都暗暗點頭。
“慎玄，小明，你倆下去休息罷！”戒雲大師溫和的對兩人說道。
慎玄知道下麵主持與一幹師伯要討論大事了，便應了聲是，與崔小明走出了大殿。
隻是，崔小明在走出大殿時，他轉過了身去，望著大殿之中佛像，又看了看殿中擺得整整齊齊的十二具遺體，突然有莫名的情緒自他心底升起。怔了一下，走了開去。
大雄寶殿，一片寂靜。
殿中僧人，望著殿外輕輕離去的，那一個孤單瘦小的身影啊。
“吱呀！”
寶殿前的大門，徐徐關上。
大殿之內，小音寺幾位高僧相望沉默。
地麵之上，十二具僧人遺體靜靜地躺著。寶殿之上，金碧輝煌的大佛手結說法印，盤坐如山。迦葉、阿難兩尊者，亦靜靜地立在兩邊。再往兩邊，便是姿態各異的十八羅漢像了。這些佛像，渾身上下無一點塵埃，那散發的金色光暈，莊嚴的撒遍大殿的每一個角落。僧在佛下，隻能仰望這些高高在上的存在，或燃上一柱香，在佛前傾訴世間悲苦。
“主持師兄，我等聯合其它同道，將那惡魔……”戒行走向前了兩步，沉聲說道。
其它僧人各有所思，權衡著當中利弊。
戒雲大師擺了擺手，彎腰撿起一蒲團，將其放在那一排遺體之後，盤腿坐了上去。他表情平靜，仿佛灘死水，不起一點波瀾，一邊捏動佛珠，一邊道：“千百年來，正邪雙方，爭殺不斷，弄得大好一個世間，烏煙瘴氣，尋常百姓，苦不堪言。也是在近年，雙方才稍微安靜，均是休養生息。世間凡人，也才得以喘息，我等身為方外之人，又怎能再起爭端殺伐？”
“可是師兄，那幹妖人，殺了殺生師弟啊，這你也無動於衷麽？”戒行沉聲說道。
隨著他的話，眾僧將目光移到了殿中，那如今已是冰冷屍體的老僧處，想及殺生一生雖然殺伐無數，但所殺之人，多是大奸大惡之徒，雖然皈依佛門之後仍是殺戮不減，但其性格著實豪爽，師兄弟間，相處和諧。隻是其生前快意恩仇，笑傲人生，但死後也隻能是這一布遮身的淒涼麽？
戒雲大師不為所動，靜靜地道：“世有因果，殺生師弟脫離世間苦海，魂歸極樂，我等應高興才是。再者，今日殺生師弟被妖人所殺，想來是因為前生他殺了那妖人罷。世間因果，皆以注定。以師弟靈慧，難道連這些都看不開麽？”
戒行一愣，搖了搖頭，悲切地看了殺生和尚的遺體一眼，默默地退了下去。
戒雲大師轉頭望了一眼眾師弟，隨即又捏動著佛珠，好似不經意般的說道：“再隔幾年，又是一甲子了罷！”
眾僧聞言，皆是一凜。
戒行微皺著眉頭，時不時地往殺生和尚遺體看上兩眼，搖頭歎息著。戒語和尚則是雙手合十，立著入了定。戒言目光投向大殿那緊閉的大門，目光似乎又看到了地個孤單瘦小的身影。
“是啊，再過幾年，又是一甲子了，那時候，他也該長大了罷！”
低低的聲音，劃過他心頭，他默默地想著。
空氣卻是無比的清新，還有些濕潤。昨夜的那一場大雨，終是消停了。不過周圍墳墓雜草上，還有晶瑩剔透的水珠。因為有風，那些水珠在草葉上微微搖動，仿佛珍珠顆粒。
整個墳地的土地，都被昨夜風雨打濕，有些地方，還有一坑坑淺水灘，倒映著昏沉的天空。
戒言緩緩走到崔小明的身前，腳步輕若翩鴻，沒有一點聲響。
崔小明盤坐依靠在一張墓碑之前，嘴邊流出一片口水，好夢正酣。隻是他睡得如此香沉，雙眉也微微皺著，不知又做了什麽夢。是不是那一夜藥王廟村的慘劇，仍出現在他的夢裏，令他午夜驚醒？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密多時……照見五蘊皆空……”
驀然間，崔小明神色微微一變，好似刻骨銘心、咬牙切齒般，揮動著小手，口中斷斷續續地念著《清心咒》。那般模樣，令人心生憐憫。
戒言微微一怔，隨即歎息一聲，伸出幹枯的手掌，撫摸著小孩的額頭，道：“孩子，世事多苦，你又何必這般執著，都忘了吧，忘了罷！”
觸手發燙，這令戒言一愣，隨後連忙將手掌貼在他的額頭，對比了一下，他麵色微微一變，又見到崔小明衣服濕透了，這才想及昨夜不僅讓小孩在墳地裏練膽子，還令他淋了一夜的雨，敢情小孩都已經發高燒，神智都有些不清了，說話才這般迷迷糊糊。
戒言枯手一伸，淩空將崔小明吸了起來，那隻枯手之上，散發著陣陣金光，灑在被吸得離地的崔小明的身上。
也不知過了多久，崔小明柔和的暖意喚醒，他睜開眼睛，下意識地念道：“觀自在菩薩， 行深般若波羅密多時， 照見五蘊皆空……”入目是老和尚那張嚴肅的臉孔，當下驚喜的叫道：“師傅！”
戒言鬆了一口氣，緩緩將崔小明放了下來，道：“好些了嗎？”
崔小明一陣迷糊，也不明白戒言具體指哪方麵，他向四處看了一眼，仍是昨夜墳地，連忙迴頭，歪頭想了一下，道：“好些了，它們，也不是那麽可怕的！”他的理解，師傅所問的好些了嗎當然是在問他對夜的恐懼是否減少。
戒言啞然一笑，伸手輕輕拍了拍崔小明的額頭，道：“走，迴去吧，完成今日的功課！”
“嗯！”崔小明點了點頭，臉上一片堅毅。
戒言將崔小明一摟，身化流化，向天禪群山飛去。
崔小明轉頭向著墳地看了一眼，隱隱間，墳地裏有野狗在覓食，上方有烏鴉飛舞，那座座墳墓，多如繁星，數不勝數。座座墳墓仿佛具具枯腐屍體，越來越遠。想及昨夜便是在這樣的地方度過，崔小明忍不住打了個冷顫。不過，他仍咬著牙望著墓地，雙拳緊緊握起，目光堅定如山。他暗下決心，他一定要征服害怕，征服恐懼。
迴到木屋，送走戒言，崔小明衝向木床，掀開棉被，綠玉小佛安然無恙地倒在那裏。崔小明鬆了一口氣，想到如此天天帶著也不方便，自此將綠玉小佛藏得越發的深了，甚至連他自己都差點忘記他還擁有這樣一件仙家寶物。
※※※
時間忽忽一過三月，這三月以來，他每日與古北和白坤去抬沉水，夜裏還要到那片墓地練膽，雷打不斷，風雨無阻。他的身子練得頗為壯實，都超過了古北與白坤。
這一日，正在做功課的他，陡聞寺中大鍾敲響，“當”這鍾聲不同往日，往昔鍾聲緩慢悠長，有無窮韻味，今日鍾聲卻是又快又急了。雖不明所以，但崔小明心中隱隱覺得寺中有事情發生了。
古北望著山峰，眼前山峰高聳，看不清山中事物。他摸著光頭，疑惑的道：“發生什麽事了？”
還是慎行與慎禮兩個小沙彌懂得多一些，兩個沙彌怔了一下，隨後同時放下了木桶，拔腿便向山上跑去，連今日功課都不再做了。如此行徑自是令崔小明、古北、白坤三個小沙彌麵麵相覷。
不過，平日裏慎行與崔小明相處還甚為要好，他跑了一陣見崔小明等沒有跟來，轉頭喝道：“別發呆了，寺中出大事了，趕緊迴山！”說完再也顧不得其它，急匆匆地往山上衝。
崔小明聞言心中一緊，大事？什麽大事？
這三月以來，身處佛家之地，早已習慣了佛家清修之地的幽靜安寧祥和，他實在想不出這樣一個聖地，還有什麽大事可發生。不過，他心中雖然揣測不已，但也不遲疑，立時同另兩個沙彌放下水桶，朝山上奔去。
離寺廟越進，所遇的同門也越多，眾僧臉色均是一片深沉。崔小明本想拉過一些同門師兄問個究竟，但看到眾僧如此模樣，心中發虛，也就不敢多言了，隻得一個勁的往寺中趕，他的心中卻是越發的好奇了，究竟出了什麽事？
迴到大雄寶殿，平日裏隻有在做早晚功課才得以一見的眾僧，此刻都齊聚一堂，眾僧又按大小輩份排好。
崔小明這些個小沙彌，自然而然的排到了最後，已經是大雄寶殿外石階之下了。他眼見同門師兄神色沉凝如水，將偌大的一個大雄寶殿，都渲染得幾分肅然。
崔小明惦著腳，往大殿裏張望了一眼，遠遠看見大殿之中的地麵上整整齊齊地排列著一排事物，上麵都用白布蓋住了。
隻這麽一眼，崔小明腦袋一聲嗡鳴，神情變得難看起來。他當知知道，那白布之下，究竟是什麽。
為什麽世間總是生死，總有悲歡？
崔小明怔怔的立著，神情間有幾分黯然。
不久，戒雲大師行了出來，一臉沉靜，看不出他在想什麽。他望了一眼周圍弟子，朗聲道：“今日，我佛座下殺生師弟連同十一名弟子坐化往生極樂，眾弟子做法渡送！”
“阿彌陀佛！”眾僧迴應，接著齊齊念起了經聲。
※※※
法事之後，戒雲遣散了眾僧，獨叫崔小明留了下來。崔小明被帶入大雄寶殿之中，這才看見寺中德高望重的前輩僧人都在，隻是個個麵沉如水。殿中還跪著一名年輕的僧人，那名僧人衣衫被染紅，一些露出的傷口，也是觸目驚心。崔小明不知道將自己留下來幹什麽，心中怔怔不已。不過他也懂得規距，進入大殿之後，便規規距距的立在一邊。
“小明，你過來！”戒言和尚盤坐在一具屍體的一側，對著崔小明招了招手。
崔小明依言行了過去，眼睛餘光看到師傅身體旁的那具屍體，上麵蓋的不隻是白布，白布之上還有一件袈裟，不過其比戒雲主持身上的袈裟又有所不如了。如此發現，自然令崔小明多看了兩眼。
“你還記得他嗎？”戒言輕輕的掀開白布，露出一角，讓崔小明看到。
崔小明隨言看去，隻見白布之下，那個和尚麵孔枯老，雙目圓瞪，似是不甘心，又有幾分解脫，如此複雜神色，自是令崔小明猜不透了，不過那張麵孔，隱隱有幾分熟悉。崔小明凝目細看，頓然發出一聲驚唿，惹得殿中僧人都望向了他。
崔小明仿若未覺，伸手顫抖的指著身前老僧遺體，驚道：“這不就是那個會飛的仙人麽？”，這老僧，正是殺生和尚。
眾僧聞言異樣的望著他，在這大殿之中，哪一個和尚不會飛？他如此說話，自是引是異樣的目光，不過這些目光，都沒有惡意。
崔小明怔怔的看著，三月之前，這名老僧還渾身散發金光，宛若九天神佛，萬邪不侵。可彈指三月之後，誰又能想到，他僵硬的攤在地上，沒有一點生息。原本心中，對殺生和尚有一絲恨意，恨他的到來，才使藥王廟村遭受無妄之災，可如今，隨著殺生和尚的死，心中的那一點恨意也煙消雲散了，且更多的是對生命的茫然。
“他不是仙人麽，仙人又怎麽會死？”崔小明怔怔的看著前方，喃啁的說道。
戒言垂下白布，深深望著崔小明，道：“生老病死，本是天地規律，便是我等修煉之人，也難以避免。除非度過世間苦海，超越輪迴！”
戒言的語在崔小明心中埋藏了一個希望的種子，世間傳說，渡苦海，超輪迴，這本就是神話傳說，自太古以來，究竟是否有無人達到那境界，尚可未知。不過，戒言卻是不希望崔小明小小年紀，便對修煉失去信心，是以才這樣一說。
崔小明聞言，雙目果然恢複了些神彩，他什麽也沒有說，靜靜地立在一邊。
“慎玄，你便將藥王廟村之後的事，講一遍罷！”戒雲大師望著渾身染血的那名僧人說道。
那名僧人應了聲是，接著強提精神，說了起來。
“那日，殺生師伯見及草廟村慘劇，認為這一切都是他所招至，頗為自責，便當著那惡魔發了誓言願望，不死不休。隨後他便攜弟子等一路追趕那惡魔，深入南荒，曆時三月，終在茫茫南荒尋得了惡魔一處劇點，卻沒料到，那惡魔早已有所準備，竟然……竟然……”慎玄一臉悲切，說及此處，似乎說不下去，不願提及那傷心往事。
殿中沉默壓抑如山，沉沉的壓在眾僧心頭。以他們智慧，當然能想到後麵殺生和尚要遭遇到不測。隻是，這中間的過程，還是需得問個明白。
此刻，一向少語的戒語老和尚望著慎玄，說道：“慎玄，平心靜氣，你慢慢道來，竟然怎麽樣了？”
“竟然進了那惡魔煉製的《百屍鎖魂陣》！”慎玄咬牙切齒的說道，臉上悲切痛苦甚濃，當他說到《百屍鎖魂陣》時，身體莫可名狀的顫抖。
“啊——”
大雄寶殿之中，有驚唿聲響起。便是一向沉穩的戒雲大師，也微微變了臉色。戒言與另外幾個戒字輩僧人對看了一眼，均看出了對方眼中的凝重。
崔小明偷偷的看著各位師門長輩，見他們臉色不善，他們身上散發的氣息，一道道的壓在他的胸口，令他幾乎不能唿吸。但是，他心中升起了些許好奇，那《百屍鎖魂陣》究竟是什麽東西？
便在此時，戒行一聲冷哼，怒道：“真是妖孽禍害，竟然連《百屍鎖魂陣》這種慘無人道的陣法都煉製出來了。想那百屍，每一具屍體煉製都要以鮮血喂養，煉製當中害死的無辜之人勢必甚多，要煉製成《百屍鎖魂陣》，想來要以千人以上的精血煉製，方能成功。那禍害如是不除，隻怕會做出更多喪盡天良、禍害人間的事！主持師兄……”
戒雲大師似乎知道戒行接下來要說什麽一般，擺手道：“此事稍後再提。慎玄，後來呢！”
“後來，我們被群屍殺得大敗，殺生師伯知道中了計，便拚死讓我們突圍，隻是對方早有準備，最後隻有弟子一人逃了迴來……”
戒雲大師微微皺了皺眉，捏動著佛珠，死死的盯著慎玄，遲疑道：“你說你一人逃出了《百屍鎖魂陣》？”
眾僧聞言心中一動，也不由齊齊望向慎玄。殺生和尚的修為，他們可都是清楚的，便是以殺生和尚的修為，要逃脫百屍鎖魂陣，都是有些勉強，更何況慎玄？
慎玄麵色一變，如此情形，自是被眾僧看在了眼裏，越發肯定當中另有玄虛。
大雄寶殿，莊嚴肅穆，那金碧大佛，目光仿佛洞穿三千世界，淡淡的注視著世間冷暖。
慎玄麵色不斷變化，有細小的汗珠，滲出他的額頭，閃閃發亮。
他內心幾經掙紮，終於說道：“是一個神秘的書生，帶弟子與眾師兄弟的遺體逃離了出來。那位神秘書生擁有一隻大筆，揮筆間，談笑自若，殺屍如砍菜。有十多具屍精，都被他所廢！他帶我們脫離了危險之後，便走了。走之前千叮萬囑，不可將那日之事說出來，是以弟子才……才……”慎玄說到此處聲音漸漸小了下去，神情有幾分忐忑。
大殿之中僧人聞言不由動容，照慎玄所說，殺屍如砍菜，那書生的修為當真厲害得緊了。
“芸芸世間，何時又出了這麽一號厲害的人物？”戒行皺著眉頭思索著，不過，卻想不出所以然頭，搖了搖頭頌了聲阿彌陀佛。
戒言看到崔小明臉色有點蒼白，不由問道：“怎麽了？”
崔小明還沉浸在之前戒行對《百屍鎖魂陣》的解說中，當他聽到煉製那陣法需要千人以上的精血，就已經驚得麵如土色。難道世間真的那麽亂麽？當然，他心中的想法，自是沒有說出來，不自然的一笑，道：“沒什麽！”
“小明，雖說藥王廟村慘劇因殺生師弟而引起，但他也應誓與惡魔不死不休。你們有這般宿緣，你就跪下給他叩三個頭，了卻這世因果罷！”戒言感歎著說道。
崔小明見戒言臉色莊重，當下對著殺生和尚遺體跪倒在地，重重地磕了三個頭。
周圍僧人見崔小明此般乖巧，也都暗暗點頭。
“慎玄，小明，你倆下去休息罷！”戒雲大師溫和的對兩人說道。
慎玄知道下麵主持與一幹師伯要討論大事了，便應了聲是，與崔小明走出了大殿。
隻是，崔小明在走出大殿時，他轉過了身去，望著大殿之中佛像，又看了看殿中擺得整整齊齊的十二具遺體，突然有莫名的情緒自他心底升起。怔了一下，走了開去。
大雄寶殿，一片寂靜。
殿中僧人，望著殿外輕輕離去的，那一個孤單瘦小的身影啊。
“吱呀！”
寶殿前的大門，徐徐關上。
大殿之內，小音寺幾位高僧相望沉默。
地麵之上，十二具僧人遺體靜靜地躺著。寶殿之上，金碧輝煌的大佛手結說法印，盤坐如山。迦葉、阿難兩尊者，亦靜靜地立在兩邊。再往兩邊，便是姿態各異的十八羅漢像了。這些佛像，渾身上下無一點塵埃，那散發的金色光暈，莊嚴的撒遍大殿的每一個角落。僧在佛下，隻能仰望這些高高在上的存在，或燃上一柱香，在佛前傾訴世間悲苦。
“主持師兄，我等聯合其它同道，將那惡魔……”戒行走向前了兩步，沉聲說道。
其它僧人各有所思，權衡著當中利弊。
戒雲大師擺了擺手，彎腰撿起一蒲團，將其放在那一排遺體之後，盤腿坐了上去。他表情平靜，仿佛灘死水，不起一點波瀾，一邊捏動佛珠，一邊道：“千百年來，正邪雙方，爭殺不斷，弄得大好一個世間，烏煙瘴氣，尋常百姓，苦不堪言。也是在近年，雙方才稍微安靜，均是休養生息。世間凡人，也才得以喘息，我等身為方外之人，又怎能再起爭端殺伐？”
“可是師兄，那幹妖人，殺了殺生師弟啊，這你也無動於衷麽？”戒行沉聲說道。
隨著他的話，眾僧將目光移到了殿中，那如今已是冰冷屍體的老僧處，想及殺生一生雖然殺伐無數，但所殺之人，多是大奸大惡之徒，雖然皈依佛門之後仍是殺戮不減，但其性格著實豪爽，師兄弟間，相處和諧。隻是其生前快意恩仇，笑傲人生，但死後也隻能是這一布遮身的淒涼麽？
戒雲大師不為所動，靜靜地道：“世有因果，殺生師弟脫離世間苦海，魂歸極樂，我等應高興才是。再者，今日殺生師弟被妖人所殺，想來是因為前生他殺了那妖人罷。世間因果，皆以注定。以師弟靈慧，難道連這些都看不開麽？”
戒行一愣，搖了搖頭，悲切地看了殺生和尚的遺體一眼，默默地退了下去。
戒雲大師轉頭望了一眼眾師弟，隨即又捏動著佛珠，好似不經意般的說道：“再隔幾年，又是一甲子了罷！”
眾僧聞言，皆是一凜。
戒行微皺著眉頭，時不時地往殺生和尚遺體看上兩眼，搖頭歎息著。戒語和尚則是雙手合十，立著入了定。戒言目光投向大殿那緊閉的大門，目光似乎又看到了地個孤單瘦小的身影。
“是啊，再過幾年，又是一甲子了，那時候，他也該長大了罷！”
低低的聲音，劃過他心頭，他默默地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