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崔小明輾轉反側,難以入睡。周身酸痛無比,特別是兩肩都以經磨破了皮,之前還流過血。不過,今天的功課在白坤和古北的幫忙下,總算完成了。

    窗外,一片漆黑,卻有稀稀瀝瀝的雨聲,傳了進來。

    屋外風雨飄搖,不知打落多少春花。

    風聲唿唿,吹得兩扇木窗咿呀搖擺不定。從窗外襲入的寒流,灌入小屋之中,在小屋裏肆虐。更吹得木窗對麵牆壁上的字畫,都獵獵作響。

    字畫下的崔小明,向字畫望了幾眼。黑暗之中,看不清楚。但他卻知道,那幅字畫裏畫著一幅飛瀑,飛瀑卻被一座山峰擋去了大半,而山峰的另一端,某一座寺廟的一角,探了出來。字畫之上,還題著“五峰十八彎,古寺飛瀑連雲天”的字樣。當然,崔小明不理解此畫說的是什麽,但之前看到這幅畫,隻覺得很有意境。

    獵獵作響的字畫,咿呀搖擺的木窗,窗外夜中的風雨,聲聲入耳。

    大風狂湧,突如其來,撲向床上那個小小的身影。感覺寒流襲身,崔小明打了個冷顫,抓住棉被,往身上拉了拉。

    但不知怎麽,他還是感覺到從未有過的寒冷,如蛆附骨,如影隨行。窗外黑夜如墨,好似一個無底的巨大深淵,令他害怕,不敢去觸及。就從那一夜開始,他便害怕黑夜,害怕黑夜帶給他的莫名恐懼。

    他深深地,深深地,縮進了棉被裏。

    雙手緊緊地,緊緊地,抓著棉被的邊沿。

    似乎這樣,就能感覺到溫暖和安全。顯然他並未想過,如果真有魔鬼,身上的棉被能否阻擋魔鬼的手掌。

    黑暗之中,有牙關磕響的聲音,傳了出來,他在顫抖……

    不知什麽時候,有一絲碧綠的清輝,自棉被之下透出。牙關磕響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不久便平息了。又隔了一會兒,棉被陡然被掀開,木屋之中,綠輝大放。

    崔小明目瞪口呆地看著身前,那個渾身放光的事物,竟是那曾藏在他胸的綠玉小佛,或許是在他之前翻身之際,滾落了出來的。

    崔小明呆呆地看著,以至連剛才的害怕,都拋卻了腦後,如今他的雙眼中,隻有這個綠玉小佛。

    柔和而妖異的綠輝,將小屋裏所有的東西都鍍上了一層綠色,便是崔小明的臉,也是如此,臉上還殘留著之前的蒼白,此般被綠輝映照,頓顯青煞,仿若九幽厲鬼。

    某一刻,又有大風吹入,向著崔小明猛然撲去。崔小明頓時打了一個機靈,下一刻,他似也知道了這個來曆不明的綠玉小佛不是尋常事物,雙手頓然將其掩蓋,滿屋綠輝消退,隻有極為細小的幾絲,自他的手間縫隙裏,射了出來。

    綠輝邊,崔小明的目光,隱隱在閃爍,他就這般捧著綠玉小佛,怔怔出神的模樣,也不知道在想什麽。或許,因為他知道這綠玉小佛不凡,得到這樣一件仙家寶物,他反而不知道如何是好了罷。

    良久,他似乎想到了什麽,臉色微微一變,猛然抬頭望向窗外。

    窗外黑暗如淵,黑暗中風雨聲越發急切了,兩扇木窗猛烈搖動,有明撞在牆壁上,又狠狠地彈了迴來,傳出“叭叭”地碰撞聲。而那道緊拴住的木門,在狂風的唿嘯聲裏,也發出微弱的“吱吱”聲。

    崔小明放下綠玉小佛,又拉過被子將其蓋住。起了床,徑直將窗行去。也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其它什麽原因,他小小的身體,恍若有幾分顫抖。

    窗外狂風唿唿,從窗戶灌入的大風吹得他幾乎睜不開眼,身上的溫度被吹得散了開去,隻覺全身上下寒冷如冰。

    忽然間,崔小明似乎又想起了什麽,神色一黯,有淚陡然落出,被大風卷走。

    是不是曾有那麽一幕幕,慈祥溫柔的母親,拿著幹燥的毛巾,一邊責罵一邊擦幹孩子身上的冷雨濕水?

    你還記得嗎?你可會忘記?

    崔小明吹緊牙關,隻覺胸中突然升起了些什麽,他迎風衝上了前,費力的拉迴了兩扇木窗,關住。

    頓時,滿屋冷風消停,獵獵作響的字畫漸漸地平靜了下去。崔小明呆呆地看著小窗,似乎這兩道木窗,擋住的不僅是狂風,還有黑夜帶給他的恐懼。呆了一會兒,他轉過身來,無力的靠著窗,此刻的他,早已經淚眼朦朧。

    “咚,咚咚,咚咚咚!”

    有節奏的敲門聲,突然響了起來。

    崔小明一怔,他想不到都這麽晚了,還有人前來。隨後,他迴過神來,伸袖快速擦幹淚眼。接著走向木門,手搭在木栓之上,正欲拉開,接著又頓了下來,他轉頭望向木床,綠玉小佛蓋得甚為結實,居然沒有一絲碧綠清輝灑出。崔小明鬆了一口氣,轉頭拉開了木門。

    “師傅,你怎麽來了?”

    戒言和尚立在門前,雙手中捧著兩個瓷瓶,也不知道當中裝了什麽。

    戒言微笑著點了點頭,道:“打饒你休息了罷?”戒言一邊說著一邊往前行,崔小明立忙讓到了一邊讓戒言通過。待戒言走入屋中,立時,一盞青燈被他點燃,整個小屋為之一亮。崔小明這才發現戒言和尚身上一點都沒有濕,便是那一雙僧鞋,也是幹幹淨淨,一塵不染的模樣。崔小明探頭望向門外,隱隱看見黑夜裏豆大的雨點連續不斷地落下,密密如網。

    崔小明咋了咋舌,立忙關上木門,望向戒言和尚,“師傅真是厲害啊,這麽大的雨,衣服居然一點都沒有被打濕!”,心中自然免不了暗暗地感歎一番。

    戒言和尚走向了木床,隨後坐下。

    他望向崔小明,隻見其神色頗有幾分不自然,一雙明亮的眼睛邊沿紅紅的,像是哭過。

    戒言心中一動,望向崔小明的衣袖,果然看到衣袖上有幾分濕痕。心中微微一歎,慈祥的望著崔小明,道:“過來罷,為師給你上點藥!”

    崔小明點了點頭,走上前來,解開衣衫,露出光光的肩頭。隻是那肩頭之上,分明有淤紅和幾個水泡,與周邊細嫩的皮膚格格不入。戒言拔開瓷瓶,對著那傷口倒了些許粉末。

    “呀!”崔小明驚叫了一聲。

    戒言好奇的望著他,道:“怎麽了?”

    “好清涼啊,我都感覺肩頭不痛了!”崔小明驚奇的說道。

    戒言微微一笑,又給崔小明另一個肩頭上了些藥,這才說道:“這是我佛門的‘金剛粉’,煉製不易,頗能療傷愈體!”

    崔小明聞言渴望地看著戒言,道:“師傅,能不能給我一瓶?”

    戒言宛爾一笑,將兩個瓷瓶塞入了崔小明懷中,道:“都是給你帶的!”

    崔小明驚喜的捧著懷,樂道:“謝謝師傅!”

    戒言臉上掛著淡淡的笑,靜靜的看著崔小明,隔了一會兒,他遲疑般的道:“小明,你是不是怕黑夜?”

    “唰——”

    崔小明的臉色陡然變得蒼白,抱著懷的雙手,刹那間變得僵硬起來。他的臉上,仍掛著驚喜,隻是那驚喜在戒言死死的目光裏,一點點的僵硬。隻是,他性子向來極倔強,他搖了搖頭,將胸一挺,咬牙說道:“我……我才不怕呢!”

    戒言眼中掠過一絲異色,側頭望向前方。

    屋外風吹雨打,“嘩啦啦”的聲音,似乎就是夜的全部。

    戒言目光閃動,沉思了一會兒,似乎心中有所決定,斷然站起,將崔小明攔腰一摟,道:“你隨我來!”

    說罷就摟著崔小明打開了木門,走入茫茫風雨裏。

    崔小明靜靜的,仿佛看到周圍的景物在飛一般的倒退,而周身的風雨,似乎都無形的東西的阻擋,沒有一絲一點滴下來。反而,不斷就落雨,被飛禦的老和尚,狠狠地撞了出去。

    崔小明抬起頭,望著戒言和尚,隻見他一臉平靜,看不出什麽表情。

    周圍建築倒退如飛,不消多久,就出了小音寺。但天禪群山,寺廟幾百,不斷有寺廟影子,自周圍掠過。

    崔小明看了一陣,覺得黑暗之中的那些事物,奇形怪狀,仿若妖魔,令他害怕。

    驀然一個念頭,在他心底冒了出來,“如果師傅不要我了,將我丟入這無邊的黑夜裏不管……”

    不由間,他緊緊的抱著戒言的身體,將頭垂了下去,不敢再看,不敢再想。

    也不知過了多久,隻覺得身體一晃,便落到了實地上,耳邊傳來尺師傅戒言的聲音,“唿,到了!”

    崔小明側頭四望,隻見周圍平平,隱隱可見到一個個土包。

    “現在聽為師說,為師現在傳你《清心咒》,平日閑瑕之時,你可暗暗頌念,日夜持之,定然可以驅逐你心中畏念。”戒言頓了一下,死死地盯著崔小明,歎了一聲,又接著說道:“隻是這《清心咒》並不是你現階段所能學習的,所以你不得告之於他人,你可明白?”

    崔小明見戒言這般肅然,為之一鎮,認真的點了點頭。

    戒言點了點頭,道:“你現在便聽我念,用心記下罷!

    般若波羅密多心經,觀自在菩薩, 行深般若波羅密多時, 照見五蘊皆空, 度一切苦厄。

    舍利子, 色不異空,空不異色, 色即是空, 空即是色;受想行識, 亦複如是。

    舍利子, 是諸法空相: 不生不滅, 不垢不淨, 不增不減。

    是故空中無色, 無受想行識。

    無眼耳鼻舌身意, 無色聲香

    ……”

    這套口訣說長不長,但對於如此年齡的崔小明而言,卻是枯澀艱深,他用盡心力,足足用了一個小時,方才盡數背下。

    戒言待他記熟,鬆了一口氣,神情間倒頗似欣慰。如果換作其它小沙彌,怕也沒有崔小明快了,如此倒也顯得崔小明資質不凡。戒言望著崔小明,眼中露出慈愛之色,道:“為了早日驅逐你心中畏懼,自今日起,每夜我便送你來這裏修習吧!”

    崔小明轉頭望了望了師傅戒言所說的“這裏”,隻覺四周寂靜無聲,隻有無邊的黑暗,“師傅你會陪著我嗎……”崔小明又迴過頭去,說出的話驀然頓住,隻見前方空空如也,剛才還在身前的師傅,便在這一眨眼的時間裏,消失得無影無蹤。“師傅,師傅……”

    崔小明大聲喊著,曠野裏,沒人迴答,隻有自己的聲音,傳得好遠好遠。

    喊了幾聲,崔小明確定,師傅是真的走了,心裏不由一陣害怕。之前師傅在身邊的時候,還不怎麽覺得,當一個人身處在這無邊的黑夜裏時,隻覺得黑夜如鬼,猙獰兇惡。

    念頭一起,便無可自拔,崔小明雙手抱肩,緩緩的後退著,似乎前方黑暗裏,有一個極為恐怖的所在,正一步一步逼上前來。

    “啊!”

    崔小明一聲驚唿,身體摔倒。原來是已退到一個大土包之前,退無可退。崔小明側身手撐著身後,身體往後縮了縮。一雙眼睛閃閃發亮,望著前方的黑夜,此刻的他,仿佛一隻驚弓之鳥。

    隔了好久,除了詭異的靜,似乎並沒有其它什麽了,他鬆了一口氣,神色卻顯得極為疲憊。

    驀然間,他感覺到撐著身後的那隻手掌處,有些粗糙不平,於是他轉頭望了過去,隻見前方豎立著一張微微發白的石板,石板上隱隱刻有一些字跡。而他的手,便撐在其中一個字跡之上。崔小明心中頓然升起好奇心,上麵寫的什麽呢?

    於是,他將頭湊上了前去,一個字一個字的往下看著。

    “先、考、劉、君、老、大、人、之、墓!”崔小明讀完又連貫起來念道:“先考劉君老大人之墓!”

    “啊——”崔小明一聲尖叫,蹌踉後退,不消幾步,又碰到一個大土包,摔了下去,抬頭之際,又看到“某某某之墓”般的字樣。頓時間,他全身一陣顫抖,恐懼的望向周圍。黑暗裏,不知道有多少這樣的土包,密密麻麻,數不勝數。雖然他年紀小小,卻也知道這是什麽地方了。凡世間,每到清明節日,一家人就會到這樣的地方祭拜,便是過大年時,也會上墳敬酒。隻不過,那些的墳墓,都是單獨的一兩個,遠遠比不得身處地方的寬大了。

    這裏,是一個墓地。

    一個很大很大的墓地,不知道有多少座墓的墓地。

    後頸冰冰的、涼涼的,有風在吹。驀然間,崔小明想到了不知什麽時候聽到的鬼怪故事,一些兇惡的厲鬼,在吃人之前,就喜歡站在人的身後,對著人後頸吹風,這就是難得一遇的“鬼吹風”了。

    此念一起,崔小明越發感覺此地陰森恐怖,簡直是陰風唿號,鬼雨連綿了,他的身上都起了一層細小疙瘩。當他想到,這些墳墓裏,埋有一具具死去的人,這些死人裏,有的隻怕已經化作了枯骨;有的隻腐爛了一半;有的也許沒有骨頭,全是腐肉;當中有“少年亡”罷,也有紅衣吊死的罷……原來聽村中老人說,少年亡和紅衣吊死的,都會化作午夜還魂或化作厲鬼,那他們會不會從墳墓裏爬出來,找他聊天?

    各種各樣,千奇百怪的念頭,一一從他腦海裏閃過,他很害怕,卻隻有無助的抱著雙肩,縮在一個略微能躲避陰風鬼雨的角落。

    黑暗如鬼,四下無聲。

    在這樣一個時夜深人靜的晚上,年幼的孩子孤獨一人,倦縮在墳地的某處,驚懼而安靜地等待著黎明的來臨。

    漫天風雨如霜刀雪劍,打濕了他的小小臉龐,有幾分憔悴。

    隻是,不知道什麽時候,有微微的念經聲,輕輕地響起,“……觀自在菩薩, 行深般若波羅密多時, 照見五蘊皆空, 度一切苦厄。舍利子, 色不異空,空不異色, 色即是空, 空即是色;受想行識, 亦複如是。舍利子, 是諸法空相: 不生不滅, 不垢不淨, 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 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 無色聲香……”

    那聲音很輕很柔很小,似乎害怕驚醒黑夜裏的恐懼所在。

    但是,他畢竟在頌經了,神色雖然憔悴,但目光中隱隱有兩點閃亮,好像這就是他心中支持他勇敢的希望之光。

    黑暗之中,戒言靜靜地望著墳地某處,聽著那微不可聞的《清心咒》,微微點了點頭,臉上露出欣慰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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