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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何一個宦海沉浮幾十年的人物,都不會隨便亂來的。張經的舉動看似十分瘋狂,簡單粗暴,打擊麵巨大,但是仔細推敲,背後同樣有深沉的算計。


    他敢這麽做,首先是因為有足夠的底氣,張經背後有執掌吏部的李太宰,想撼動督撫一級的官員必須經過吏部,也就是說,李太宰安全,張經就穩如泰山。而李默有個好徒弟陸炳,有錦衣衛庇護,嚴黨慣用的抹黑栽贓誣告全都大打折扣,張老大人就有了放手一搏的膽氣。


    同時,張經對東南倭寇之亂,他也有自己的看法。


    倭寇猖獗,禍在市舶司,禍在通商,禍在貿易!


    隻要百姓向國初一樣,好好耕種田地,不去弄什麽絲綢,瓷器,人心淳樸,不貪圖小利,東南自然安寧,沒有了財貨吸引,倭寇之亂自然消弭……


    別管這套想法對不對,至少張經,包括他背後的李默都是這個看法,而且他們代表了相當多的大明官僚階層,士人精英的看法。雖然唐毅,唐順之,還有一大批洞察倭亂本質的官員,不停宣傳,不停上書,但是固有的觀念就像是野草,哪怕烈火燎原,也不會輕易改變。


    了解了張經的想法,再去看他的措施,一目了然。


    清查官場,整頓吏治,是打斷官商勾結,打擊大戶,壓製海商,是為了斷絕走私。整飭軍隊,加強戰力是為了對抗已有的倭寇。


    這一切匯成一柄利劍,利用東南的亂局斬殺千年妖孽嚴閣老,輔佐李太宰上位,隻要君子執政,小人退避,自然天下太平……


    “要是天下事都這麽簡單,或許就不需要我們發愁了!”唐毅仰天長歎,“東南的人口比起開國以來,增加了兩三倍不止。城市更是雨後春筍,數量激增。大量的富餘勞動力沒有田地可耕,隻能靠著對外貿易,賺取利潤。養活東南的百姓。那些海商大族固然可惡,可是他們畢竟關係著無數百姓的生計,貿然出手打擊,隻會讓百姓失業,甚至流落海上成為倭寇。”


    唐順之深以為然地點頭。卻又苦笑道:“說這些有什麽用,張部堂不會聽的,在他的眼裏,隻要是違反祖製,那就是亂臣賊子,天朝棄民,死就死了,他根本不會在乎。”


    ……


    唐毅想了半天,還是頹廢地坐在椅子上,抱著腦袋。


    說實話。他開始厭惡所謂的清官了,這些人不知變通,不懂實務,偏偏還長成了一顆榆木腦袋,寧頑不靈,油鹽不進。他們辦事一切以道德為標準,你道德有問題,做的一切都是錯的。捧著孔孟之道,捧著祖宗規矩,自以為是。就像是一個個刺蝟,根本聽不進去勸解。


    而且相比貪官,這幫人的危害或許更大。就拿眼下的東南來說,如果讓張經繼續搞下去。王忬留下的抗倭措施都會被推翻,上百萬的軍餉,數千士兵的犧牲都打了水漂。


    再進行重建,又需要花費多少銀子,犧牲多少生命,浪費多少時間。


    試問。鄭永昌,何茂才,應三元之流的貪官蛀蟲,恐怕加起來的危害還比不上一個張部堂!


    可是,可是,可是……世人會真正思考這些嗎,張經清廉能幹,又不畏強權,敢於和嚴嵩對抗,站在惡人的對麵一定是好人,同樣和好人作對,一定就是壞。神奇的天朝標準,哪怕過了幾百年,唐毅也敢說張經絕對是正麵人物。和此老爭鬥,要承擔的風險可想而知。


    突然之間,唐毅竟然發現,張經簡直就是一顆銅豌豆,蒸不爛、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響璫璫!


    硬的不行,軟的不吃,放任下去,危害不可預料,偏偏又沒法製止。


    就連聰明過人的唐順之也沒了辦法,隻能兩手一攤,苦笑道:“隻怕早晚張部堂也要重蹈朱紈的覆轍啊!”


    唐毅臉色鐵青,突然一拍椅子扶手,咬牙切齒道:“我雖然討厭張經,可是不得不說,正是他這種人,我大明才有一絲的良心存在,無論如何,都不能看著他和東南一起萬劫不複!”


    幾句話擲地有聲,鏗鏘有力,唐順之頓時眼前一亮。


    這就是他欣賞唐毅的地方,有道德,有良知,更有辦法!


    “說吧,你小子準備怎麽幹,為師一定鼎力相助。”


    ……


    要想改變張經的主意,靠著講道理是沒有用的,他的道理比誰都多。隻能讓老頭子自己感到山窮水盡,做不下去,才會知難而退。


    可是要做到這一點,何其困難!


    唐毅知道自己的力量遠遠不夠,他隻能聯合更多的勢力。不出意外,唐公子的召集令再度出現在江湖……


    上一次是針對杭城的糧商大戶,這一次則是擴大範圍,東南的士紳大族,豪商巨賈,都在他的邀請範圍之內。


    地點還是選在紅梅閣,天還沒黑,一頂頂小轎就出現在紅梅閣的周圍,士紳和商人穿著青衣小帽,神秘兮兮到了跨院,寬闊的院子擺了二十幾桌,比起結婚請客還熱鬧,抬頭看去,卻已經坐了大半。


    好些個難得一見的人物都趕來了,大家互相不停聊著,臉上都是寫滿了憂慮。


    張經已經抓了七家海商,關進去幾百人,他們牽涉到的官僚士紳,多如牛毛,可以說如果真正順藤摸瓜,徹查下去,在場至少要被幹掉三分之一。


    為了自家的性命安全,見到唐毅的請帖,哪能不來。


    戌時前後,所有位置都坐滿了,唐毅笑眯眯出現,坐在了中間,一擺手,悠揚的樂曲響起,侍女們穿著輕薄的紗衣,端著美味佳肴上來。


    杯盤羅列,酒香醉人,可是大家夥一點興趣都沒有,端起酒杯喝到肚子裏,隻剩下滿腹的苦水。


    坐在前麵的一個矮胖絲綢商說道:“唐公子,就算是瓊漿玉液,也都沒了滋味,大家夥都知道您神通廣大,唿風喚雨撒豆成兵,可一定要幫我們啊!”


    好嘛,把自己說成神棍了,唐毅忍不住好笑。


    “諸位稍安勿躁。”唐毅端起酒杯笑道:“大家夥坐在這裏,你們不妨互相看看,每個人的身價值多少,有多少田,多少作坊,雇了多少工人?”


    聽唐毅的話,大家嚇得一縮脖子,心說這是什麽意思,莫非唐公子要幫著張部堂,把大家夥一勺燴了?


    嚇得白毛汗都冒出來了,兩股戰栗,瑟瑟發抖。


    “嗬嗬,大家夥不要誤會,我隻是讓大家心裏有譜兒,我們不是待宰的羔羊。張經再厲害,也沒法和這麽多人作對,要是把你們都除掉了,浙江也就完了,你們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


    還真別說,唐毅這麽一說,大家倒是醒悟過來,他們之中,身價最少的也有十萬以上,有些大家族田產房舍,作坊船隊,加起來過千萬。


    握著浙江一半的土地,七八成的作坊,幾百萬佃農,上百萬織戶,要是這些人都失業了,哪怕隻有一成跑去當倭寇,別說東南,大明朝就完了。


    以往大家都分散著,把身家性命都係於官老爺,從來沒有正視過自己的力量,聽唐毅這麽一說,頓時有些人心裏頭躍躍欲試。


    我們這麽強大,還用怕張經嗎,要不大家聯合起來,把老夫子扳倒?


    “咳咳!”唐毅可不想讓他們誤會,嚴肅地說道:“大家都是守法之人,張部堂調查通倭的匪類,天經地義,豈能隨便置喙?不過——矯枉過正,怕是也有粗糙之處,影響了大家的正常生意。我想張部堂是通情達理的,隻要大家把難處告訴我,我會想辦法轉達張部堂,讓他知道。”


    “那可多謝唐公子了!”


    眾人欣喜若狂,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連連拜謝。


    唐毅笑道:“大家放心,話我會傳到。上一次我提到過要大練鄉勇,不少士紳賢達已經答應,還答應出錢出力。這樣吧,凡是願意支持鄉勇的,請到一旁的房間,把協議簽了,按照出銀子的多少,折成運河票號的股份。隻要大家成為股東,咱們就是一家人,一切好商量。”


    果然,天底下沒有免費的午餐,想要借助唐毅的勢力,就要交投名狀。大家夥猶豫了一會兒,有幾個商人就帶頭站了起來。


    “諸位,咱們手下要是有鄉勇,誰還敢隨便抓,哪怕為了身家性命,我們也願意聽唐公子的!”


    有人帶頭,事情就好辦多了,經過整整一個晚上,運河票號吸納的股東就增加了一百多位,規模更是擴大了三倍還多,論起股本,甚至遠遠超過了經營多年的晉商四大商號。


    享受著實力暴漲的快感,唐毅滿臉欣欣然的笑容。


    “諸位,入股之後,咱們利害相連,就是自家人了。我也不瞞諸位,張部堂是個老頑固,想勸他,我可沒有把握。”


    什麽?


    這下子在場的眾人可都炸鍋了,剛剛放下去的心,驟然提到了嗓子眼。不帶這麽坑人的,就好比背了一大段菜名,然後告訴人家沒帶錢,傷人,傷心,更傷財!


    我們要差評,要返款!


    看著大家一副吃人的模樣,唐毅又笑道:“諸位,雖然我沒辦法勸說張部堂,可是咱們聯合在一起,就有這個把握,讓老夫子低頭。”(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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