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小潔家來了兩個不速之客,一個中年男子,四十多歲,一個少年,十五六歲,兩人均貧苦農民打扮。

    小潔不認識,叫來婆婆,也說不認識。

    劉夫人上前問:

    “你們有什麽事?”

    少年說:

    “找我媽媽。”

    劉夫人納悶:我們家哪有他媽媽?便說:

    “我們搬來不久,這裏情況不熟悉,你們再到別的人家去問問。”

    說著就要關門。

    中年漢子慌忙解釋說:

    “老太太,是這樣的,我們是從濱淮縣來的,打聽說,孩子媽在你家當保姆,就一路問著找到你家。”

    原來是找張媽的。小潔立即去喊張媽。

    張媽正在廚房做飯,聽見喊她立即出來,猛地看見丈夫和兒子,又驚又喜又悲,走到跟前竟不知說什麽好,瞬間,眼淚如雨,嘩嘩落下。與此同時,中年男子一把拉住張媽,聲淚俱下:

    “孩子媽,可找到你了!”

    又忙去拉兒子:

    “孩,這就是你媽!”

    “媽!------”

    少年抱住張媽大哭。張媽也緊緊抱住兒子痛哭不止。

    劉夫人見是張媽的丈夫和兒子,連忙讓進客廳坐下。一家三口仍然哭泣不止。

    小潔忙去廚房,關了火,打來一盆熱水,叫他們洗臉。勸說道:

    “你們一家分散這麽多年,今天終於團聚,這是是喜事,大喜事!都不要哭了。”

    父子倆強忍悲痛,洗了臉,重新落座。

    劉夫人問:

    “你們既然知道張媽在我家,為什麽今天才找來?”

    老張擦著眼淚說:

    “這些年,我們一直在找,江南江北都找遍了也沒找到。哪裏會想到她在您老人家這裏?也是前不久才知道的。原先聽人說她——不在人世了------”

    老張忍不住又哭起來,劉夫人連忙安慰,方漸漸平靜下來,慢慢說出張媽失散和這些年尋找她的經過。

    老張說,解放前,淮河發大水,莊稼淹了,房屋倒了,家鄉一片汪洋,他就帶著一家人出來逃荒要飯。聽說南方富裕,飯好要,他們就往南方逃。可是災荒之年哪裏的飯都不好要。聽人說長江邊一個碼頭招收抬煤的工人,他們就過去看看情況。許多江北逃荒的人都在那裏等著招工。忽然從輪船上下來一隊當兵的,見男的就抓,大家才知道是抓壯丁的,立即四散逃跑。他帶著兒子也跑了。等輪船開走了,他再迴去找妻子卻找不到了。他和兒子都很著急,就到處找她,江南江北,遇到熟人就問,可是誰都說沒見著。在外邊找了半年沒找到,又以為她迴家了,他就帶著兒子迴到老家;可是她並沒有迴家,也沒有人知道她的下落。還是不甘心,在家裏種上莊稼,於是他又帶著兒子出來尋找。直到遇到一個熟人,說親眼看到她死了,他和兒子大哭一場,從此才死心了。

    五零年濱淮解放,鬥地主,分田地,所有在外麵逃荒要飯的人都迴家來了。有一個人告訴他,好象聽說她給咱們濱淮的老鄉劉師長救了,在劉師長家當保姆。他問有沒有親眼看到她,他說隻是聽說,並沒有親眼看到。他的心又動了,就帶著兒子來省城找,到處打聽劉公館,劉師長。有人說不知道,有人說劉師長一家早跑到台灣去了。線索斷了,家裏莊稼等著收割,隻好迴家。可是沒見著劉家的人問個究竟還是不死心。這一迴他專門在劉公館周圍打聽,挨家挨戶,逢人便問。終於有一個人告訴他,劉師長和兒子跑到台灣去了,老太太和少奶奶搬到三中住了。於是他們就找來了。

    劉夫人聽完老張的敘述,唏噓再三,感歎戰爭給老百姓帶來的不幸。她迴憶起往事,也把他們家收留張媽的情況說給老張父子聽。

    解放前有一年冬天,劉師長從外麵迴家,下了車,卻看見大門外倒著個討飯的中年婦女。他很生氣,罵家人不肯施舍,叫討飯的餓死在他家大門前,丟他的人。傭人挨了罵,上前摸摸女人,還有氣。劉師長就叫抬到廚房裏,灌了兩碗熱麵湯。婦女得到溫暖,又喝了兩碗熱湯,就活過來了。問她哪裏人,她說濱淮人;家裏還有什麽人?她搖搖頭說,沒有了,都逃散了,她找了好久也沒有找到,大約丈夫和兒子都被抓壯丁的抓走了;問她打算到哪裏去,她隻是哭,一句話不說。劉師長見她可憐,又是濱淮老鄉,就留下作傭人,還說要幫助她打聽丈夫和兒子。從此張媽就在他家住下來。

    老張聽了,拉著兒子一起跪下給劉夫人磕頭,說大恩大德,世世代代也忘不了。劉夫人連忙拉起來,說:

    “也是張媽命大,不該死,你們才有今天的團聚。”

    話說通了,雙方都很高興。小潔幫著張媽一起做飯,招待老張父子吃飯。

    當晚,劉夫人在客廳地板上鋪了張席子,老張父子自己帶有被子,將就著睡了一夜。

    第二天,老張一家要迴家了。劉夫人和小潔都有些戀戀不舍,小丹青拉著張媽哭著不肯鬆手。張媽也哭了,抱起小丹青好好哄了一陣。劉夫人和小潔每人把自己不穿的衣服拿出幾件,包了一個包袱送給張媽。

    劉夫人說:

    “這幾年勞累你了。如今不比從前,也沒什麽送你,幾件舊衣服拿迴家穿吧。農閑沒事的時候,一家子過來逛逛,來看看我們。”

    說著不禁想起自己一家來。

    “看著你們一家子分散這麽多年,今天終於團圓,歡歡喜喜迴家,我就想起我們一家來,不知老爺和武軍現在何處,情況怎麽樣,也不知我們一家可有團圓的日子------”

    不覺老淚縱橫,再說不下去了。

    小潔想起武軍來,也跟著流淚不止。

    張媽連忙安慰說:

    “老爺和少爺一定能迴來,你們一家一定能團圓。老爺和太太的恩情我一輩子忘不了,沒事的時候,我就會來看望您,伺候您老人家。”

    說著又要磕頭。

    老張和兒子也一起跪下磕頭。

    劉夫人被感動了,連忙擦幹眼淚,拉起他們說:

    “今天是你們合家團圓大喜的日子,咱們都不哭,你們一家高高興興迴家去吧。”

    小潔拿出十元錢給張媽,說:

    “我工資也不多,這點錢拿去作路費吧。”

    張媽不肯收,說:

    “衣服我收下了,錢不能要。現在全家就指望你一個拿錢,也夠困難的。”

    推讓一番,小潔到底還是把錢給了張媽。

    張媽又接過丹青,在她的小臉蛋上親了又親,不禁流下淚來,連忙交給小潔,轉過頭去,和丈夫、兒子一起迴家了。

    劉夫人小潔抱著丹青一直送到大門外,揮手告別。看著他們一家歡歡喜喜遠去的身影,想到自己的丈夫不知流落何處,生死未卜,她們忍不住又哭了。

    劉夫人和小潔迴到家不多會,門外又來了不速之客,“咚咚”地敲門;小潔開了門,竟是兩名青年警察,一男一女,穿著藍色的警服。小潔甚感詫異:警察上門有什麽事?難道因為張媽的丈夫和兒子昨晚留宿沒有報告?可他們並不是壞人呀。她十分小心謹慎地把他們讓進門來,雙目注視著他們的舉動。

    女警察翻開一本硬封麵的花名冊,一直走到劉夫人麵前,看了看劉夫人,又看了看花名冊,說:

    “你叫梅迎嗎?”

    劉夫人吃驚地站起來,點了點頭。

    “你是不是叫梅迎?”

    女警察很嚴厲地又問了一句。

    “是。”

    劉夫人很謹慎地迴答。

    小潔也嚇了一跳,吃驚地看了看警察,又看了看婆婆,卻沒有敢說話。

    這時男警察走過來說:

    “我們是城東區派出所的。我們來鄭重地通知你,你被定性為‘特嫌分子’。從本月起,每月五號,到城東區派出所迴報一次思想和表現情況,並接受訓話。不得無故缺席,有病有事必須請假。其餘時間,有事要離開城東區,必須事先報告。聽明白了?”

    “聽明白了。”

    這一次劉夫人沒有敢用點頭表示。

    “走吧!”

    “去哪裏?”

    “城東區派出所。八點鍾前必須趕到。到時我們統一點名。”

    說完兩個警察先走了。

    劉夫人一下跌坐在椅子上。半天,她又站起來問小潔:

    “什麽是特嫌分子?為什麽把我定為特嫌分子?我到底犯了什麽法?”

    “特嫌分子,顧名思義,就是特務嫌疑分子。大約懷疑你和爸和武軍有聯係。”

    小潔根據自己的理解和思考這麽迴答婆婆。

    “這不是汙蔑人嗎?我怎麽和他們聯係?想聯係也聯係不上啊!”

    “我想,他們是害怕你和他們有聯係,特意給你敲敲警鍾;要不怎麽叫特嫌分子,不叫特務分子呢?”

    劉夫人點點頭,表示默認。但是她還是有疑問:

    “他們為什麽不把你定為特嫌分子?你是大學生,又年輕,和他們聯係,不是比我更方便、更有辦法?”

    小潔一時不能迴答,想了想說:

    “大約我已經參加工作,算是新中國的工作人員了。”

    劉夫人表示讚同,歎息道:

    “是青鬆救了你。他是共產黨的大幹部,懂得共產黨的政策,早知道會有這一天。看來,我這後半輩子是沒有好日子過了,每月要迴報,出門要請假,被人懷疑,敵視,在人家嚴格監視下,屈辱地,毫無自由地生活。唉!我活著還有什麽意思?還不如死了好,兩眼一閉,什麽也不看、什麽也不想了!我隻是還惦記著武軍爺兒倆,不知道他們到底怎麽樣了;否則,我真的不想活了。”

    小潔勸她說;

    “特嫌,隻是嫌疑,並沒有給你定為特務分子。也許過些日子,時局安定了,就會撤消。你先到派出所看看情況,過些日子問問青鬆再說。”

    “也隻好如此。”

    劉夫人歎息道。

    劉夫人乘車來到城東派出所,隻見三間屋裏稀稀拉拉坐著十幾個人,有穿長衫的,短衫的,旗袍的,中山裝的,還有兩個穿西服戴禮帽的;從年齡上看,都在四十歲以上,有一個老頭,須發花白,約莫七十歲還多。

    不一會來了一個警察,據說是治安股的朱股長。

    朱股長叫大家集中坐在一起,然後開始點名,像小學生一樣,讀到一個名字,報一聲“到”。

    點完名開始訓話。大概內容是講,新中國成立了,國民黨反動派還不死心,它們利用隱藏在國內的特務分子和殘餘勢力搞破壞,妄圖顛覆新政權,複辟它們被推翻的舊政權。這隻是它們的癡心妄想,是絕不可能的,也是決不允許的。要求他們嚴格遵守國家的法令製度,不要受敵人煽動誘惑,還要積極揭發和舉報敵特分子,要相信政府,堅決和人民站在一起,徹底改造自己成為自食其力的勞動者。這是唯一出路;否則就是死路一條。

    訓話完畢,叫大家討論表態,然後填表,內容包括姓名、年齡、籍貫、家庭住址、個人履曆、家庭成員、主要社會關係,反映和舉報情況等。最後強調必須嚴格遵守迴報和訓話製度。

    劉夫人迴到家裏,一人坐在床邊垂淚。小潔看見了,連忙走進來安慰她,詢問開會內容。婆婆歎息道:

    “不能說,簡直是羞辱!”

    小潔再三追問,她才大略說了說。

    小潔說:

    “這算什麽?我們教師開會,也和你們差不多:一是講政治形勢,二是匯報思想和工作。我們現在正在開展向黨交心,其實就是個人思想匯報。你知道我上次生病因為什麽嗎?我們的黨委書記王紅軍竟然在教師會上說我,盼望台灣的國民黨反動派迴來,我們一家團圓,繼續騎在人民頭上作威作福。你說氣人不氣人?”

    “他真的這麽說?”

    “不是真的,我能氣得生病?我隻是怕你難過,悶在自己心裏,沒敢對你說罷了。那天青鬆來了,我問他,你猜他怎麽說?他說思想改造就是個艱難痛苦的過程,平時多敲敲警鍾,運動來了就少犯錯誤;還說他們黨內開展思想鬥爭,比這更加深刻尖銳。你有什麽辦法?端人家碗受人家管,人隨王法草隨風。共產黨就這個政策,人家能忍,咱們就能忍。”

    劉夫人歎息說:“唉,我更慘,吃自己的飯,反倒受人家管製,你說冤枉不冤枉?”

    晚上,劉夫人把丹青哄睡了,開始寫本月的思想迴報。她也是師範畢業生,應該說寫個思想迴報不成問題,但是她從來沒有寫過這一類文章,又一向養尊處優慣了,自恃清高,不願意用那些謙卑的詞語,寫了老半天也沒有寫出來,生氣不寫了。然而想起朱股長嚴厲的樣子,又不敢不寫。

    小潔下了晚辦公迴來,見婆婆仍伏在桌子上寫思想迴報,上前看了看認為不妥,說:

    “你這麽寫肯定交不了差。這一次,我給你寫,如果明天能交差,你以後就這麽寫。”

    小潔伏在桌上隻一會就寫好了。劉夫人看了,直搖頭,說:

    “這不是自卑自賤嗎?我一不向他求財,二不向他求情,何必呢?”

    小潔心裏想,你現在淪為階下囚了,還高貴得上去嗎?在人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擺正自己的位置吧。又不便這麽說。隻好說:

    “寫迴報材料,不是根據你自己的心意,是根據對方的要求。他要求你這麽寫,你不這麽寫,就過不了關,返工迴來,最終還是要根據他的要求寫,落麻煩的是你自己。”

    劉夫人仍然搖頭,但是自己又寫不出來,隻得接下來。

    第二天,她把迴報材料送到城東區派出所,朱股長看了竟接受下來,說:

    “以後,迴報材料就這麽寫。每月五號來接受訓話,一起帶來。”

    這時她才意識到,小潔說得對,迴報材料就應該這麽謙卑地寫才行。自己不開會,不學習,不了解時局要求是不行的。雖然這麽想,心裏卻難受極了。她現在明白了,自己的社會地位已不是師長太太,快淪為階下囚了。一邊往迴走,一邊不停地流淚。她又想:小潔為什麽知道這樣寫?肯定她也受到過同樣的屈辱,寫過同樣的思想匯報。這樣一想,不免又為小潔抱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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